温狸回去后,将曼陀罗养在了青铜花觚里,放在卧房角落里,又用许多野草掩着。
宋微知日日见她摆弄花草,有天实在忍不住问:“我家五娘是个寡妇,成日里修道侍弄花草也就罢了,你怎的也一个模样,你全然不用服侍公子的吗?”
在宋微知眼里,搬到崧岳园,好像进了一个大一些的花月斋,温狸还是日日只和她相对。
唯一的区别是衣食份例好上许多,宋微知甚至怀疑公子会亲自过问,因为每日早上竟还有一小碗极其珍稀的酪,专门给温狸喝。
那物绵软香甜,又轻又白好似一碗寒酥,含在口里即刻化了。
温狸对此见所未见,宋微知见多识广,方知此物是“酪浆”,是从北方传来的,江左甚为稀少,是益气补身的佳品。
第一碗送来时,宋微知分去了大半,边喝边笑着说:“三公子娶的钟夫人,也是出身士族高门,嫁进来头一回吃,底都不剩,还给别人笑话了。”
褚夫人的汤药,加上饮食上无微不至的照料,温狸身体康复得很快。但正如宋微知忧心的那样,温狸虽然来到崧岳园,见到张凤峙的机会依旧屈指可数。
温狸病时,他只有褚婴看诊时陪同前来。
她身体逐渐康复,褚婴不再来,他也不再来。
只在某日黄昏来了一次。
那日温狸正在窗边摆弄天雨曼陀罗,看到有一朵凋萎,初结一颗青色小果,犹豫着摘不摘下,眼角突然飞入一角青衫,撑身逾窗看,原来是张凤峙正在登阶入院。
云岫阁通透空灵,四面都有窗棂,花树互为照影,投落粉壁。她一面从侧窗看向他,一面提裙拾级而下,刚好在卧梅树下迎到了他。
张凤峙越过她向里走,临到门前忽而止步,等她错身先入了,才在后进屋。
阁里昏幢幢,还未掌灯。温狸引他坐到卷叶檀桌边,掀开琉璃灯罩,取出绣囊里的火石、钢刃和蒲绒,执火石在钢刃上一划,火花点燃了蒲绒,将蒲绒送到灯芯边,再轻吹一口气,灯火便燃了起来。
张凤峙问:“微知去哪儿了?”
“我让她帮我采染甲的凤仙花。”温狸其实也不知道,胡诌替她开脱,又道:“公子稍坐片刻,我去烧茗汤来。”
江左向来有饮茗之风,她也多次见过卖茶粥的小贩行事,如何行事略通一二,没成想头一遭用这里的梅花小炉,不会鼓风,火色偃偃半日也煮不沸,只得凑上去吹,蓬然一阵白烟,污了襟口袖角。待烧滚了茶水,冲入磨好的茗粉,投了香药和胡桃子,端上去时,天色已经尽黑了。
屋里只那一盏灯照亮,幸好今夜月明,朗朗照四窗,也不觉得暗沉。
张凤峙席地而坐,安静等在桌边,一只手撑额,眼眸闭着,不知睡着还是闭目养神。
桌两面各自放有两个绣着穗状流云的银红锦垫。
他占了主位,宽大的青缣袍袖半挡身侧的锦垫,显然是让她坐客座的意思。
但温狸只朝对面看了一眼,想也没想,弯腰掀开他的广袖,坐到她身侧方便服侍的位置上,递上茶盏。
“公子,请。”
张凤峙睁眼看她,眼底果然清凛凛,没半点昏倦之色。
这一眼带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在:“你不用做这些。”
温狸掀开密色茶盖,低垂双眸,微微鼓腮,小心吹凉碧澄澄茗汁,双手端过去。
张凤峙却挡了,推回她身前,多看眼她被炭会和茶汁脏污的衣袖,起身坐到对面客座。
“‘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你若是生在我外翁家的女儿,烧一回茶就把衣袖染脏,恐怕要受长者责打。”
温狸眼睫跳闪了一下,指尖回拢,轻轻放置在温热茶盏两侧:“我不会用这里的炉子,多用几次就熟了,公子不要嫌弃。”
她简单挽系的头发堆在肩后,眼皮半耷,眼角都垂着,披着层薄薄月色,抱着那盏茶,显得格外落寞。
“不是嫌弃,温狸。”他不知从哪儿探听得她的名字,清楚叫一声,她恍然抬起双眼,见他神情郑重,不由得握紧了杯盏。
“我不会因为一个人是俳优而轻视她,也不会因为是公主而奉承她。有些传闻你也听说了,今日来,就是专程替我母亲之前贸然上门惊扰向你道歉。这件事,是我母亲仗势凌人,欺负了你。我不会和晋陵公主成婚,也不需要纳妾。事已至此,你如果喜欢崧岳园,一直住在这里也无妨,我将你奉为座上宾。哪日想要离去,我会派人护送,想留在秣陵就留在秣陵,想献艺也可以,不会再有人驱逐你。”
温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明亮眼眸里盛着两盏静幽幽的月光。
她良久都没有接话,张凤峙见天色更晚,起身施礼向外走,
温狸叫住了他,声音里藏着微微的潮意。
“所以……你不会私下来找我了吗?”
“女郎若有兴致,可朝北面噙月吹笛,或是弹一曲琵琶,就当酬我了。”
温狸蓦然捏紧了杯沿,茶汤还烫,淹没她的手指,递来丝丝缕缕灼热。
她神情急速变幻,对着他朗月之下清湛若神君的姿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指在温热和疼痛的交替中微微发着抖。
他如此质如坚玉,谦恭诚挚,如窗外悬空明月,明晃晃鉴照着她。
令她难以说出那些魑魅魍魉一样的违心之言。
“哦,对了。”他回身又道:“我虽与他长得肖似,但我毕竟不是他。你不要被辜负,就轻易对待自己和自己的心意。譬如无价珍宝,迟早会寻到珍重以待的人。言多有失之处,万望勿怪,告辞。”
直到他身影消失在铺满月光的廊下,温狸还在望着月洞海棠垂花门出神。
外头的风吹得梅枝错落,稀疏横斜投映白墙。
她双手端起那杯茶,走下台阶进入园子里,寻僻静无花草处,蹲身掘开一个小土坑,将茶水茶渣都倒进去,细细盖土掩埋。
再取渠里清泉,反复浣洗茶盏。
宋微知不知去哪处贪玩回来,正看见她蹲在花阴里洗杯盏,劝道:“温娘,这都是下人做的活,你放那处就是,晚些我来洗。”
她凑近见温狸神情不对,眼角有红晕,像哭过,再看那杯盏是整个云岫阁最名贵的一套密瓷,犹豫着问:“公子来过了?”
温狸点了点头:“太阳落山时,来坐了会儿。”
“那他怎么不留下来?孤单单留你自己一个。”宋微知一跺脚站起来:“恁的会欺负人。”
温狸不知怎么对她解释,摇了摇头,将杯盏放回蕉叶木盘中,端盘回了屋。
翌日,园里管家来找过宋微知,二人喁喁在墙外说了些话,宋微知回来时老实规矩,从此再也没有将温狸看作是府里的媵妾对待,恭敬如待宾客。
少了从前无忧无虑的神色,眉间多了些散不去的忧愁,有人是跟着别人一起叫她“女郎”,无人处仍亲昵叫“温娘”,有时候会忍不住向她倾吐,迷惘自己以后何去何从。
数日里,云岫阁又添了两个洒扫庭院、缝补烧炉的小婢子。其后源源不绝,送来女子用的妆奁,笄簪钿镯等;又有绣工造访,为温狸量身制四时衣物。
一日,张凤峙的书童步涯抱了一把琵琶来,说这是从峄山梧桐制成的琴,琴头雕琢莲花、象牙为轸,正反两面都用的阳材,不管昼夜、无论阴晴下雨,弹拨它都丝毫不会沉重凝涩,清脆如凤鸣,以其音清音高,故琴名“三十三天”。
温狸拿到手中轻轻弹拨,轻勾慢捻,听弦音空灵清脆,似珠落玉盘,又像昆山小雨。
她让宋微知推开北向的一面窗,北窗之外槐荫浓密,鸣蜩知知,郁葱葱古枫隐着山墙,青色枫枝间见一角飞檐,便是张凤峙居住的岁岐馆。
她坐在窗前抱定了琵琶,却良久都没有弹出一个音。
残阳如血,暮意渐浓,寺刹里响起鼓声。这是寺庙朝夕的课业,敲鼓沙弥遵循规定的节律,一下一下,像敲打佛前木鱼,庄重古板的声响令彤云暮山都带上肃穆的意味。
温狸歪头听着鼓点入神,觉鼓声擂到胸前,心中蓦有所感,翻手一拨,琵琶弦上泠泠生起一段旋律,几下连拨轻快空灵,抛珠滚玉,应着佛鼓传出的沉稳磐音,像天女飞起如云衣袂,散出飞花,翩舞在岿然不动的古佛边。
一曲之间,她浑然忘我,只低垂着头,与指上细如发丝的琴弦倾诉,拢捻抹挑,指忽颤如疾雨,拨弄清泉,又蓦而缠绵轻柔,似抚摸白云。
曲里的飞天神女忽戏于莲畔,忽停栖在佛前,忽斜披天衣,挥袂直上三十三天,倏而杳杳远去,卧成天边的云霞。
她指停时,暮鼓早已停歇,天色黑透,窗外飒飒风来,天边只有星子寥落。
她在心中千万遍虔诚祈祷低述,却不知佛陀有无知晓万一,会不会有一点怜悯。
怜悯地下枉死的冤魂,怜悯她颠沛世间如蝼蚁蚍蜉,怜悯她所求苦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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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
衣被皆重地,难与沉水碧。
任其孺子意,羞受长者责。
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
——出自东晋左思《娇女诗》,写自家调皮的女儿。感谢在2024-02-08 11:00:00~2024-02-09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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