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境在清水沼南边,靠近青溪的位置。瓦舍是顶上有一架叫做“永宁航”的航桥,下有参差错落的木楼,几十级湿滑石阶下到水边。
自北方沦陷,移都秣陵后,城内虽还有宵禁,城外百业杂居的大泽却没人管,到夜里,藏在潮湿岸边低窄屋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似泽里的飞萤,密处如银河,疏处也如星子。
春夜里野草疯长,风里吹来各色各样的声响。
时人朝不保夕,作乐当下,笙箫连夜,笑语盈市,恨不得燃尽灯烛照红妆,以尽今日之欢。
婆娑境下,舟舸相碰,密密匝匝,几乎挤不下。还有童子成群,或是跳入水中扶舷拉船,或是兜售筐萝中果子、裹蒸、香药、茶粥等,你一句我一句,还偶有争吵者,喧嚷如七月的蝉噪。
这是“伎乐天”落水三日以后,重新来献艺的一晚。
温狸日落时分就到了,她头发高高绾起包着麻巾,一身与泥土同色的衫裙。下船便脱下鞋,趁着黄昏蒙昧,在水边洗手浣足,钻入芦苇,踩着青苔遍生的青石拾级而上。
到达娑婆境时,油灯方燃起,黄公正揣着火绒一盏一盏点灯,先点些零星小盏,直到三更天,人多起来,才会点燃挂在当中油瓮样的大盏灯。
灯里混杂着鱼膏、兽油,味道腥膻,不时扑出一阵黑烟。
温狸将鞋拎在手里,赤足走上接着一道窄窄木梯的勾栏台。
黄木的栏杆雕着灵芝、彩云、仙鹤、狮子等,不知用了多少年,虫眼密布,踩在上咯吱摇晃,温狸总担心它会断裂。
她走到帘幕后,推出一个沉重的大木箱子,借光找寻舞衣。
“温娘。”黄公向烟斗里塞了几缕烟丝,在灯上点燃,吧嗒地抽,络腮胡掩盖的脸庞看不清表情。
“那天的事,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温狸放下手中的舞衣,转头望向他:“我本想用蜘蛛丝缠住大航的栏杆,飞出去再回来,没料到绊了人,自己也摔下水去。”
黄公“哦”了声,看向她灯里俏丽的面庞,只是粗布衣裙,不施脂粉,随意绾发,还有些散落在颊边,愈发衬得肤腻如玉,鼻挺见影。
死了的鸠娘不止一次说“生的太好了,要出祸事。”
江北的几年,鸠娘擅自用加了药水的朱墨给她涂脸,直到即将过江才给她洗干净。
却已较捡到她那年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在京口就招惹了不少觊觎,幸而黄公是个狠角色,替她回挡了不少。
黄公想方设法来到秣陵,以为秣陵能好些。
不像京口那种地方,都是土皇帝,鬣狗群狼,任是老虎过去,都能斜着牙就撕咬下一块肉来。
初来秣陵的确是好的,它有自己的规则,只要遵循其中,向上孝敬的钱到位了,就不会发生太出格的事。
毕竟秣陵城里高门太多,各家都有下人,下人又有下人,就像大树底下的根盘根错节,互相摸不清底,面上都不好太出格。
但温狸这次突破了规则,她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黄公忧心地吐出一口烟:“你更出名了。”
黑獭浑身湿漉漉从门帘下钻进来:“这不是好事吗?”
黄公眉头皱成川字,闷头抽烟,只是摇头。
娑婆境虽然名字附庸风雅,但来瓦舍之客全是城外居住的,多渔民、贩夫、走卒、商贾。
这些人里,黄公凭一身蛮劲还镇得住场子。
但温狸在朱雀航上落水,与郦家公子攀扯上,名声当真是传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
若是当真有这层关系还好,偏她又说没有。
人不能贪天之功,不该赚的钱就不能赚,温狸这样没倚靠的舞姬,只能赚清水沼和外城的钱,一旦接触到更高地位的人,她就是任人争夺的肉。
城里但凡来个好事的纨绔子弟,看上了要强占她去,他死在这里也拦不住。
如此一来,一是他多年苦心养成、待价而沽的瑰宝就要化为一场空;二来,若是遇到个会糟蹋作践人的,这个小娘子这辈子就完了。
思来想去,黄公还是准备将这事摊开了说,最后下了定论:“温娘,我给你安排,你必须立刻嫁人,趁现在还有得选。”
黄公如此说,便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又打算把她献给别人了。
温狸听了,把头低着,久久不言语。
……
当夜到娑婆境的人果真比从前多了数倍,更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贵家船,驱逐小舟,升起画了族徽的云帆,密密匝匝连得一片水泽发白,连娑婆境下长梯都挤满了人。
温狸立在帘后,从一点缝隙,看向外面多了许多的眼睛,衣着装扮各色各样,其中的意图和窥探也各不相同。
今晚奏乐的是一个盲人乐师,自益州逃难来的,会弹胡箜篌,音乐从渺茫出起,三两点弦音,回音空灵,将逼仄的瓦舍衬托得如同空寂寺庙洞窟。
帘幕之后垂着一根粗大的麻绳,温狸攥着绳子向上攀爬,绳子磨在木梁上发出咯吱声响,她攀到顶,收拢绳子一圈圈握在掌中,低眸看向无数黢黑的发顶。
随着帘帷拉开,昏黄火光似熟透的橘色泼将进来,她松了一截绳,身上铜环铮铮响动,只赖着一臂之力悬在梁上。
粗绳来回晃动,她裙裳飘飞,姿态如仙人。
满堂的嚣动声钻入耳,冲在脑中嗡嗡直响。
箜篌之声逐渐高昂激越,温狸影子荡在镌满灵芝仙草的栏上,足蹬陈旧腐朽木壁,环带萦身,如壁上神女,御风弄影,向苍穹攀飞。
丝竹之声过于高亢则不详,有断弦之忧,舞蹈亦是,她今晚像刻意想将自己折断,身体摆出各种姿态,宛如飘飞雨丝、惊飞疾鸟、如激揉得将断的那根弦。
似游丝上蛛、柳条飞絮,仿佛吐息稍重一些都能让她坠落。
她头发结如乌云,发上铜铸的簪视黄灿灿,被黯淡灯火照出仿佛黄金的色泽,簪上的羽翅都在颤。
绳索磨得横梁一直在响,观者无不提心吊胆,唯恐一根绳子承不住叫她坠下来,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一曲将至终了,绳子一寸寸在她手里放完,她裙角轻扬,踩在栏上落了地。
此时她已经浑身汗湿,腿间似被拆了骨般直颤,却好似不舍一般,紧紧抓住绳子不放,颈仍上仰着,看向房屋顶梁,依依不舍这个绳索系向的“苍穹”——在那里她是“伎乐天”,可以乘云气、御长风,上下翩飞自由来去,好似一场美梦,醒过来她还在小小木笼里,对着破败木屋顶,抓着一根绳子。
看了她的舞,蜷缩在角落的黑獭却已是眼睛哭红,不敢看她在台上的姿态,将脑袋埋在了胳膊里,浑身都在抽搐。
一阵轻浮的笑声,就在这时突兀地闯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妙啊,实在是妙。”
一个穿着锦袍的男子自角落里站起来,身侧跟着几个壮汉,分攘开站在栏下的人。
见这不速之客,黄公脸色登时一变,摸着刀给黑獭使个眼色,黑獭眼中一冷,揩拭双目站起来。
“娘子几岁习的舞?方才跳的几下,是叫游鱼戏藻,还是叫坐莲观天?身姿如此曼妙,难怪裙下能迷倒郦家郎。”
他这话说得荒唐粗鄙,难入耳目。
温狸怔了一下,缓缓放开了绳索,任它软垂到幕间。
她没循着声音去看,只端端正正,立在人前,双眸对着看眼前木壁:“奴方才作的舞,叫作《千灯》,取自佛经里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灯的故事,佛陀怜世间幽昧困苦,为照众生而舍己身,发愿度离苦厄,奴亦如是。”
她双手合十,垂下汗水湿透的头颅,轻轻行了一个礼。
说罢便往帘帷后走,黄公也恰如其时地挡了过去,笑呵呵地一展手,靠近的人哗然大作急忙向后退,连锦衣人和他的仆人都不敢靠近。
只见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蟒不知何时绕在他臂上,正朝众人嘶嘶地吐着信子。
那蟒足有一丈之长,碗口之大,他挽半截扛在肩膀上,面上笑呵呵的:“诸位看官,‘伎乐天’的《千灯》欣赏过了,这西域来的舞姬虽美,咱们老戏《东海黄公》也不得不看,小老儿这手御蛇,也还看的过眼?”
他觑眯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猬皮似毛发又粗又硬,挽袖露出肌肉胀鼓胳膊,腰间粗布绕的古刀,江北尸山骸原里滚出来的一身狠劲,慑得人半步不敢前靠。
强龙不压地头蛇,那锦衣人带着四五个仆从,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镇住了他们,黄公长笑一声,气如山中虎啸,亮似山上洪钟,听者耳鸣眼晕。
他蹬一下腿,便窜跳起身,携着那蛇挪到台上,大叫:“奏乐,奏乐!”
台栏上下,香音之神伎乐天已渺然无踪。
……
是夜月明星稀,永宁航上灯火一直亮到半夜,歌尽宴罢,水上只余残灯几盏,就像天际寥落的星子。
黑獭边回头嘻嘻地笑,边爬上屋顶,看到温狸,眉飞色舞对她说——
“温娘,你没瞧见,那几个棒槌现在是什么样。我凫在水底下,跟他们的船一路到青溪,猛地一下子,给船底凿开了,那个草包不会水,正在青溪里下汤面呢!叫得猪嚎似的。”
温狸也“噗呲”一声笑了:“你没被他们瞧见吧?”
黑獭豪气摆手:“哪能,我能在水底一炷香的时间,哪个人能做得到?他们想破头也想不出是人干的。”又补着骂:“衣冠禽兽王八蛋,走的时候还威胁黄公,说是什么江东豪族应氏的,不把你交出去就来掀咱们瓦舍。我呸!还想掀瓦舍,老子先掀他的船。”
温狸转回头,望着远处长江的江面发愣。
黑獭知道她的心事,“嗨”了一声,想让她宽松些,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闷闷抓起脑袋。
温狸自言自语:“如果那天成功了就好了。”
她不提则罢,提起来,黑獭眼睛唰得气红了:“你还说,温娘,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你也没把我当朋友。你但凡提前跟我说想水毙他,我就能让他上不了岸,也能把你救起来。”
温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是我家的仇,我想亲手报。”
她知道这件事多危险,实在不想过多将黑獭牵扯进来。
黑獭悻悻然哼了声,反方向别开脑袋,以示与她暂时感情不和。
温狸双手托住脸,朝着江面更东方看,天边隐隐泛起白意,即将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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