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颗星

天空安静下来。

施工队的人开始重新铺设现场,俞仡一边拍拍身上的土,一边无奈道:“这群鸟要再回来怎么办?没有林业局能管管吗?”

“这要在草原上倒是能管,但我们可是在无人区,最近的林业局过来都三百公里。”施工队长叹息,“我也是第一次见那么多秃鹫,说白了是跑到人家地盘啊。”

无人区不适应人类居住,自然有野生动物聚居。

俞仡:“我还以为秃鹫只吃腐肉。”

“唉,那可不止,经常有秃鹫袭击牧民的羊,好多时候都是当地给牧民补贴,也没法拿它们怎么样。”

“有背景就是厉害啊!”俞仡啧啧道,“我怎么就没投胎成大熊猫?”

旁边的人接道:“秃鹫还算好,你们是没见过狼,我们当初在x省施工,那边是真荒啊,大晚上都是狼嚎,还敢跑过来叼东西……”

“城里人肯定见得少,有一回我半夜起来,草丛里有双绿眼睛给我吓坏了!”

其他人在一边交流,楚千黎和谈暮星则研究起三清铃,反复地摇铃铛。

“声音真变了。”楚千黎疯狂摇铃,疑惑道,“我们那天在茶楼听肯定不是这样吧?”

谈暮星坦白道:“那天听着很清脆,确实跟现在不一样。”

三清铃的声音从妙龄仙女突变粗犷大叔,让楚千黎不知如何向梅茹Z交代,难道说是她凭实力一手带坏?

楚千黎不安道:“那我是不是得想办法赔给茹Z姐?”

谈暮星:“但我听这声音还好,感觉不像是摔坏了,难道是摇铃方法不同吗?”

三清铃总不能越摔声音越大,这确实就有点离谱。

楚千黎百思不得其解,她惴惴地捧着三清铃,果断道:“犹豫不决,量子力学,还是用老办法吧!”

楚千黎索性现场起一卦,看看铃铛有没有损坏。

谈暮星将手里的安全帽放到一边,他胳膊上还挂着一件工作服,又见她嘴里念念有词,静静地在旁边等待结果。

“好像没有坏。”楚千黎起卦结束,她随手摇两下,若有所思道,“那是怎么回事?”

谈暮星眼看她认真地研究铃铛,说道:“这好像调频喇叭,还可以有两种模式。”

“但它是古董又不是电子设备,到底是拿什么在调节……”楚千黎突然瞥见谈暮星抱着的工作服,她怔怔地思索数秒,一把扯过那件工作外套,将其蒙在自己的头上。

楚千黎忽然用衣服罩住头,还鬼鬼祟祟地原地蹲下,看着就像幼儿园披床单吓人的小孩。工作服将外界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没人知道她藏在下面捣鼓什么。

谈暮星见状,好奇道:“怎么了?”

楚千黎猛地从衣服下探头出来,她怀里揣着三清铃,一手举着衣服外套,一手兴奋地招呼谈暮星,惊喜道:“星星,你快来!”

“来什么?”谈暮星茫然不解地走过去,他按照楚千黎指示蹲下来,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眼前突然一暗,天空被遮蔽住。

工作服外套相当宽大,可以将楚千黎彻底包裹,现在披在蹲着的二人头上同样没问题,宛若一方小小的秘密空间。

谈暮星刚才蹲到楚千黎身边还不觉,现在却感觉她的脸庞近在咫尺,甚至能在狭小的天地里分享彼此温热的吐息。

他瞬间紧张地耳根泛红,慌乱地想要扯掉衣服,颤声道:“这、这是做什么……”

虽然两人在校是同桌,但互动都坦坦荡荡,绝没有突破安全距离!

楚千黎偶尔跟他打打闹闹,基本也是嘻嘻哈哈玩笑性质,不是那种偷偷摸摸藏在一处的感觉。

谈暮星作势就要逃出工作服,楚千黎却死死地拽住他衣角,她还拉回头顶倾斜的外套,忙道:“别走啊?还没给你示范呢!”

“我们不能出来示范么?非要缩在这里吗?”谈暮星被她扯住,只得无奈地蹲回来,他现在浑身发烧、手足无措,视线都不知道该落在何处,主要双方离得太近了。

谈暮星局促地蹲在此处,楚千黎却眼底透着光,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秘密。

两人贴在一起,被工作服罩住,阻隔开外界的风声。

楚千黎举起三清铃,再次摇晃起来,神秘兮兮道:“你听。”

一连串清脆悦耳的铃音响起,不再有驱逐秃鹫时的厚重。

谈暮星挥却赧意,他面色一愣:“变回来了。”

楚千黎继续摇铃,叮铃叮铃,分外动听。

下一秒,她将工作服拽开,又猛地站起身来,在空旷的戈壁上摇铃,三清铃瞬间变得洪亮而恢弘,铃声在风中传得很远、很远。

“这是……”谈暮星不可思议道,“根据环境变化吗?”

“不知道,好像在室内,或者周围有东西就是叮铃叮铃,只有在特别荒的地方才会变化。”

城里遍布高楼大厦,楚千黎那天一路摇铃,基本都是清脆声响,没有出现戈壁上的情况。

现在,无人区的荒原草木稀疏,仅仅有淤沙及略微起伏的黑褐色山石,环境自然大不一样。

楚千黎发现三清铃的奇妙之处,她顿时对新游戏产生乐趣,反复地变换着铃音,一会儿将工作服披上,一会儿又突然钻出来,在正常模式和空旷模式疯狂切换!

她不但自己要玩,还非拉着谈暮星听,大白熊只能配合地蹲着。

新鲜劲上头的结果就是头昏眼花,楚千黎频繁地站起又蹲下,还亢奋地招呼来招呼去。她终于起身过猛,感觉到晕晕乎乎,突然就有些蹲不住,控制不住地歪倒在一边,还差点将一旁谈暮星带翻。

谈暮星一只手撑地勉强稳住平衡,另一只手将栽倒的熊孩子扶住,哭笑不得道:“回去再试吧。”

楚千黎这才发现都靠在同伴身上,她眼看他手掌触及沙地,顿时老老实实起来,乖巧道:“好。”

谈暮星正要拿开罩着两人的工作服,衣服外套却被率先揭开,外界的光线瞬间落进昏暗空间。

“你俩蹲着干嘛呢……”俞仡猛地掀开外套,他又看清依偎的二人,当即沉默数秒,重新将衣服盖回去,低声道,“对不起,打扰了。”

“……不不不,俞哥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没事,我懂,那我走?”

楚千黎和谈暮星带着三清铃,还在戈壁上其他地方做实验,确定铃声会随着周围环境产生变化。他们在工作站附近摇铃,经常就是叮铃叮铃,但前往远离建筑物的偏僻场所,却是另一种声响。

“它在人多的地方是安神铃,野外模式的用处又不一样?”楚千黎摆弄手中的铃铛,惊叹道,“古人的智慧及技艺还真厉害,罗盘也是既能看天上的,又能看地上的。”

虽然楚千黎等人还没琢磨出铃音驱鸟的原理,但他们在戈壁上录制一段摇铃的音频,天天在施工现场播放,连夜里都没有放过。

工作站相隔有距离,自然听不见声音,工人们晚上不会被影响休息。

众人开始害怕录制的音频无效,但一连好几天防沙网都没被破坏,后续的工作得以推动下去。

施工队长只差给专家顾问组竖大拇指,欣喜道:“这感觉就跟鸽子哨一样?还真是先进的技术啊!”

有些人会用哨音训练鸽子,楚千黎却用铃音驱逐秃鹫。

“没有,没有,不算特别先进,就是把外面的流行新曲带进广阔戈壁……”楚千黎谦虚地摆手,“真正的破圈音乐!”

三清铃的听众从人类迈向秃鹫,名副其实的音乐破圈王者。

施工队远离野生动物骚扰,建设工作总算进入正轨,可以开始地形的勘察。

工程相当复杂,既要建设铁路,又要防风治沙。工人们在周围设置高立式沙障等措施,又用生物手段来治沙,沿线种植一些耐旱植物。

专家顾问组的工作就是在稀烂地形中找出最优解,这在风水堪舆里同样是难题,主要过去都是在好山好水边规划,现在却不得不在荒郊野岭开辟新出路。

施工现场信号并不好,楚千黎要回工作站才有网,她在戈壁上的工作枯燥乏味,直到每日的占卜出现一点异常。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楚千黎看完结果头皮发麻,她立刻将安全帽严肃戴好,又在房间里纠结许久,终于硬着头皮穿工服出门。

她今天不宜出门,更准确一点是,这段时间不宜出门!

楚千黎以前遇到过相似情况,她察觉可能有血光之灾,可以在家里闹着不上学,然而现在是集体工作状态,总不能闹着不上班?

偏偏她今天还要考察新区域,要是这段时间躲在工作站,岂不是所有人的进度都受影响?等她运势过去,说不定该返程。

路上,楚千黎在车内惴惴不安,平常被颠得晕头转向,如今没发车就失魂落魄,小心谨慎地缩在座位上。

俞仡察觉她的异样,诧异道:“唉,某人今天好安静?”

如果是放在平时,楚千黎绝对要还嘴,然而她今日一反常态,窝在角落里闷不出声。

“怎么啦?你生病了吗?”俞仡没等来楚千黎反击,竟然颇不适应,他错愕地回过身来,不懂小大师的沉默。

楚千黎摇头。

谈暮星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发现她莫名其妙的紧绷,试探道:“……是今天运势不好吗?”

楚千黎闻言终于抬起头来,无助地点点头,堪称泫然欲泣。

谈暮星回忆起她体测时的愁眉苦脸,他忙不迭宽慰:“没事的,上回不就化解了,肯定没关系!”

谈暮星已经有所领悟,楚千黎特别在乎这些,她占出坏事会警铃大作,很可能一天都不在状态。

俞仡随口道:“不就是运势不好嘛,实在不行哥送你张平安符!”

“请送我,谢谢。”

“咦?”俞仡难以置信地回头,“你说什么?”

楚千黎认真地重复:“请送我,谢谢。”

“看来问题确实挺严重……”俞仡怔怔地从口袋里找出一张符,他将其递到楚千黎,惊道,“你之前都不爱聊画符的?”

楚千黎认为俞仡画符水平不行,现在居然真把平安符收起来,自然让他大跌眼镜。

谈暮星似有所思,他下车就紧跟楚千黎,称得上是寸步不离。

不管前方有多艰险,工作总归是要做。一行人抵达新区域,眼前是纵横的沟壑。

施工队长带头领路,告诫道:“不要往戈壁边缘走,自驾游老有游客爱站那种地方拍照,摔下去过好几个!”

“那边都算安全区域,这里来的人要少,好多地方更危险。”

戈壁上的风沙过大,虚虚实实都是陷阱,时常让人深一脚浅一脚。

楚千黎打算速战速决,她从书包里取出罗盘,想要开始今天的工作。

谈暮星站在楚千黎身边汇总数据,俞仡则已经穿戴好装备,准备接收同伴们信号,高声道:“好啦!”

俞仡力量不行却身手敏捷,据说是幼时体弱多病拜师,师父传授他一些炼体方法,逐渐就健康起来。他实地堪舆经验挺丰富,当然较潘义成和楚千黎差一些。

自古有关风水师就有谚语:一流地师观星斗,二流地师望水口,三流地师满山走。

三人现在分工合作,楚千黎开罗盘,谈暮星绘图纸,俞仡测实地。

人越着急,困难越多。楚千黎观察天象,又低头看罗盘,凝眉道:“现在好像不适合开盘……”

“哦,那就等一会儿吧。”

这片区域时不时就卷起风沙,致使三人速度比往常慢,没多久就要稍微停歇片刻。

无人区自然没天气预报,频繁风沙令人习以为常,但今天却有点不一样。

“又来风了。”楚千黎刚要放下罗盘,她突然感到一丝不对,“等等,这是……”

施工队长见惯戈壁气象,他握紧手中铁锹,赶忙呼喊道:“这阵风沙大!往车边退退!”

黄褐色的龙卷风来势汹汹,犹如浩浩海浪般涌过来,跟前面的小型风沙不同。

所有人见状,连忙放下手里工作,奔向车队旁边躲避。戈壁上的遮蔽物太少,实在没有避风之处。

大自然的旋风远比人类要快,眨眼间就捉住奔波的人群,强风夹杂粗糙的颗粒在耳边呼啸而过!

楚千黎前几日只在夜里听过风声,她头一回身临其境地感受自然界慑人威力,原本还能看到不远处的同事,现在却由于黄沙失去视野,在半米内看不清任何方向!

楚千黎刚开始还随着人群撤退,慢慢地迷失前进路线,顿时仓皇起来。她想要掐指起卦,却差点被风掀翻,竟然涌生出上一世的无力。

时间太赶,风势过猛,连算的机会都没有。

人总是回避不愉快的记忆,曾几何时,她好像也无能为力过。

拼命地奔跑、逃窜,然而就是躲不掉,知道也没有用。

“星星……”楚千黎在原地转一圈,她又强顶风沙跑两步,哀声道,“星星!”

风声呼啸,她什么也听不到,也不知道在哪里。

她勉强凭记忆跑起来,不敢贸然地伏地,唯恐直接被埋住。

楚千黎心知无人可以听到,但她还是一边向前,一边下意识喊道:“星星……”

漫天黄沙,唯她一人。

下一秒,有人却跟她在风中相遇,准确地找到慌乱的她。

他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