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承天门是宫城正门,也是皇朝举行包括登基、改元、接见朝贡蕃使等一系列重大典礼的场所,门有五个通道,上建五座崇楼,琉璃辉映,飞宇耸峭,有如展翅金凤,故而承天门又叫“五凤楼”。

五凤楼只有帝后才可登御,其他人只能在楼下城门两侧、排排而立的朱红杈子以外,依着身份差等列队迎接。

段简璧来得晚,前面的位置已被一群看热闹的小公主抢占了,她知道小公主们本来就不喜欢她,非要往一处挤恐惹人嫌,便远远避在后面。

甲鳞碰撞的铮铮声伴随战马的嘶鸣由远及近,夹道而立的人群也自觉地安静下来,大胜凯旋的威严并没被夹道围观的人群淹没。

三千骑兵列阵在前,将士和战马都披着玄色的铁甲,甲衣片一层叠一层紧密缀连,如一条矫健苍龙,龙鳞映着春日的阳光熠熠生辉。骑兵之后是两千步兵,亦身披甲衣,手持长戈,列队行进,庄严整齐地像刀切出来的豆腐块儿,四四方方,棱角分明。

队首一人骑在青骓马上,未披铁甲,而是轻装简行,便是晋王了。

贺长霆玄衣金带,紫玉冠束发,明明极为清隽的面相,因着那双不露分毫情绪的凤目,变得矜贵凛栗。

远远瞧着有些凉薄寡情。

只是他单薄的春衫簇拥在龙鳞铁甲的辉光中,竟毫不逊色。

原来有些人的光芒,从不会被逊色的衣着所遮蔽。

段简璧站在夹道的人群中,仰头望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晋王。

她头一回如此认真地看着这位晋王殿下,她从来务实,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不会动念肖想,不肖想的东西不会去关注。

现下,他们已经成婚,他是她的郎婿,她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看他。

段简璧的脸微微有些红了,追随着青骓马上高大挺拔的身影,心中如有一只小鹿漫无目的地乱撞。

骑在马上的男人却没向道旁的人群投来一丝一毫的目光,更不曾留意那淹没在人群中,渺小得微不足道的仰望。

承天门下马,贺长霆解去随身长刀,登楼去向圣上复命。

夹道的臣子们这才小声议论起来。

“晋王殿下拿下东都,招降一万余众,又是一记大功!”

“可不是,东都乃前朝粮仓,久攻不克,一直是陛下头疼事,现下被晋王五千玄甲精骑轻轻松松收入囊中,便说功比天高也不为过。”

“新婚又立大功,晋王如今真是双喜临门呐。”

“那新婚算什么喜事,晋王想娶的可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庸脂俗粉。”

“倒也是,那姑娘虽出自段家,终究不是嫡支,且听说是长在乡野的,没什么教养,更莫提才干,这样的出身,确实委屈晋王了。”

“依我看,这场婚事恐怕只是权宜之计,不会长久。”

议论声虽不高,但嗡嗡地,苍蝇一般环绕在段简璧身旁,她有些虽没听清楚,但听了个大概。

她仰头朝城楼上看去,贺长霆正将调兵遣将的鱼符奉上,他微微低首向圣上行礼,宽肩窄腰,脊背挺得笔直,概因离得远,他周身的冷漠不如之前逼人,只剩了硬朗刚正的男儿气,虽依旧透着些倨傲高贵,却并不叫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

兴许那些朝臣说错了呢。段简璧这样想着,听符嬷嬷说,晋王能宽以待下,待她应该也不会太差。

圣上收下兵符之后自是一番嘉奖,而后犒赏三军,摆宴庆功,直到夜半才散。

贺长霆打马出宫,行至皇城门口,看见一辆牛车停在不远处,牛车外头挂着一盏灯,赫然是晋王府的标志。

他没料到皇城外会有等候的自家车舆,少不得愣了下,对赵七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赵七去了片刻,很快来回话:“王妃娘娘在等您一起回府。”

贺长霆又是一愣。

这场婚事来得仓促,父皇出于信义威望没有推诿拖延,但征伐东都筹谋已久,恰也在这几日寻得良机,耽误不得,他自是以大业为重,无暇过问婚典诸事,哪里记得昨日便是大婚,更没想到不过跑了趟东都,回京之后已是成过亲的人了。

贺长霆又朝牛车看了眼,见一个绿裳女子下了牛车朝他走来。

他记起,这位王妃是段家十四娘,至于名讳,没甚印象了,大概礼官没有与他说过。

“王爷,夜里寒,坐车回吧。”段简璧站在高头大马前面,微微躬身行过拜礼后,仰头看向贺长霆,柔声说道。

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尤其夜里寒气重,段简璧离宫早,在牛车里等了大半日,早已手脚冰凉,白皙胜雪的面庞也被冻得微红,被昏黄的灯笼一照,反倒显得粉粉嫩嫩,面如桃蕊,眼生光华。

贺长霆扫了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并没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回吧。”他淡淡吐出两个字,驱马越过段简璧,兀自前行。

“王妃娘娘,请上车吧。”赵七恭恭敬敬地说。

段简璧邀请不成,虽有失落,好在也早就料想到这个结果,并没坚持,独自上了牛车。

贺长霆打马在前,与牛车隔开远远一段距离,才问随行的赵七:“绣球的事,查了么?”

“查过了,确是那几人故意将我们引去绣楼,幕后指使是王妃娘娘的姨母。”

赵七在绣球砸到王爷身上第二天就把事情查清楚了,但彼时王爷忙着筹谋东都,无暇过问这些争风吃醋的小心思,他也不敢瞎回话。

贺长霆没有说话,夜色一般深邃的凤目更沉了些。

牛车不及马的脚程快,到了府门前,段简璧的牛车还未跟上,贺长霆没叫人催促,也未刻意等她,先一步进了府中。

“叫人备水。”贺长霆每次征伐回家,不管多晚,都要沐浴过后,洗去身上的血腥气,才能睡得着。

赵七应是,去了顷刻便来回话:“水备好了。”

贺长霆眉梢微微扬了下,虽未说话,赵七已明白他在疑惑什么,解释道:“说是王妃娘娘早就吩咐过了,热水和新衣都已备下,在盥洗室放着。”

贺长霆眉梢又动了动,目光并没因王妃的周到体贴生出温度来,反有些不快。

这位王妃进门不过两日,如何得知他有这样习惯,概是家中奴仆多嘴,能叫奴仆与她提点这样细节,她倒是有些手段。

段简璧一回到府中,符嬷嬷便凑上来邀功:“王妃娘娘,王爷沐浴去了,仆妇给他说是你叫人提前备水,王爷听后很高兴呢。”

段简璧愣住,她何时做过这样吩咐?很快反应过来是符嬷嬷提前做了安排,还把功劳记在她头上,叫晋王念她的好。

段简璧哪里能想到符嬷嬷好心办了坏事,只想着符嬷嬷是收了她的金镯,尽心帮她,笑着说:“有劳符嬷嬷。”

“王妃娘娘客气了,这是仆妇应该做的。”符嬷嬷压低声音凑近段简璧:“仆妇没往盥洗室放香碱,王爷沐浴少不得那东西,王妃娘娘,您亲自去送吧?”

段简璧正要点头应好,忽意识到符嬷嬷隐晦的用意,面上不觉飞出一片霞色。

出嫁前,姨母给她讲过一些房·中秘·事,可那是灭了灯、进了帐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发生,与盥洗室还是有些不同。

她决计做不出这种事来。

段简璧摇头,“让赵翼卫去送吧。”

“王妃娘娘”,符嬷嬷捏捏她手臂,声音更低地劝说:“你和王爷是拜过天地、行过大礼的正经夫妻,夫妻之间,这些都是常事,你得慢慢习惯。”

见段简璧仍然有些犹豫,知她毕竟年纪小,做这事难免羞臊,符嬷嬷耐着性子继续劝说:“早晚都要有这回,早日圆房,你心里不也更稳当些?再说明日还要回门,你今儿好生哄哄王爷,叫他明日同你一道回门,你面上也好看不是?”

想起回门,再想到这些日子被家中姐妹冷嘲热讽,段简璧动摇了。

若能劝得晋王明日跟她一起回段家,或许能叫家中兄弟姐妹收敛一些,不敢再诟病她的母亲和姨母?

在符嬷嬷陪同下,段简璧亲自去了盥洗室。

赵七守在门外,见符嬷嬷捧了香碱盒过来,习惯性伸手去接。

王爷的吩咐多是赵七去传达,符嬷嬷并不怕他这位近身翼卫,偶尔还会开他玩笑,打开他手,朝段简璧奴奴嘴:“王爷是成过亲的人了,这事哪还用得着你?”

赵七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转身要去通禀,又被符嬷嬷拦下。

“你去做什么?”符嬷嬷拽着赵七手臂,生怕他坏事。

“我去通禀一声。”赵七心想,便是王妃要进去,也该得了王爷允准才行。

“榆木脑袋!”符嬷嬷低声骂了句,“你去通禀什么?叫王爷当着你面说,叫王妃娘娘进去?”

赵七点头,没觉出有何不妥。

段简璧却已羞红了脸,转身要走,“不必通传了,你把东西给王爷便是。”

符嬷嬷又去拦段简璧,一手拽着她手臂,转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赵七:“憨货!你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懂个什么,夫妻之间的事,岂是你能从中搅合传话的?你快让开,叫王妃娘娘进去,难不成你还想搜王妃娘娘的身,瞧她有没有藏什么东西要害王爷?”

赵七听到“夫妻”二字,想起军中那些有家室的男人说起夫妻之事来总是藏头露尾,想来确实不便多说,再看段简璧柔柔弱弱一个女郎,真有不轨之心,怕王爷一只手就能要她性命,实在没甚好担心的,便让开门将人放了进去。

机警如贺长霆,自是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却不发一言,等着看最后结果。

结果就是段简璧捧着香碱盒进来了。

她已卸下铅华,发髻虽梳得规规矩矩,但只绾了两支白玉簪,装扮十分清素,隔着浴桶前的折曲屏风正小心探望着。

这屏风设计得颇有巧思,从内朝外看,清清楚楚,如若无物,从外朝里看,却是一团昏黄烛光,连人影都看不见。

忐忑不安的段简璧全然不知自己这小心窥视的模样被屏风后的男人尽收眼底。

她此时的眼神,干净得纤尘不染,像一个刚刚涉世的稚子,对某件事情跃跃欲试却又迟疑不决。

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心思深沉的人。

但这世上,表里不一的人多了去,段家姊妹里就有许多个。

段简璧迟疑了好大会儿,还是没有勇气像符嬷嬷交待的那样,径直到浴桶跟前去,而是隔着屏风柔声问了句:“王爷,您可要用香碱?”

一想到这房里有个赤·裸·裸的男人在沐浴,段简璧就忍不住紧张,声音便有些微颤抖,她说话本就清柔,加上这小心翼翼的颤音,竟出乎意料得悦耳。

贺长霆双臂搭在浴桶边沿,闻言,左手食指竟无端端跳动了几下,叩出叮叮的声音。

他这才察觉身体异样,有意抓紧桶沿,将不安分的食指镇压了下去。

屏风外的人显然也听到了这微小的动静,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她微微咬着下唇,乌密的长睫颤动得像受惊的蝴蝶儿,扑棱着翅膀想要逃走,却慌乱地找不着去路。

她退得慌忙,不小心撞在了身后的香几上,疼痛叫她镇定了几分。

都已进来了,早晚有这一回,她不能退,明日要回门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