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赐婚

春雨洗过的大兴城,神采奕奕,朱墙脚下杂花生树,莺歌燕舞,与段家门庭处处高挂着的红灯笼、喜绣球倒是极为相称。

花廊下,得了空闲的丫鬟婆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闲话,议论的自然是段家近来一桩喜事。

段家十四娘从老家接回不到一个月,便被赐婚圣上最器重的三皇子晋王殿下,人人都说段小娘子福运无双,自此飞上枝头要变凤凰了。

“我看不见得,哪只凤凰在出嫁前跪家庙、背家训的?”

“这算什么,更可笑的是,跟赐婚圣旨一起来的还有一道圣旨,嘱咐侯爷好生教导后辈,不要辱没了段家积攒百年的好名声。”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娘就是那模样,她青出于蓝胜于蓝,天日昭昭的抢男人!”

婆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兴起,没留意段简璧已朝这里走来,直到她踏上廊阶,楠木地衣吱吱呀呀的响起,婆子们才噤声不语,往后缩了缩身子,偏过头去,却又斜着眼窥探段简璧神色,没有丝毫当她做主子的敬畏之相。

段简璧走过花廊没多远,听到身后又是闹哄哄一片,不必回头看,都能察觉仿佛要戳断她脊梁骨的指指点点。

回到闺房,姨母正在为她点算陪嫁的首饰,数量不多但样样华贵精巧,是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甚至从未肖想过的奢侈物。

她唤了句“姨母”,在临窗的凳子上坐下,并没往妆台前凑,对那华丽的钗镮之物并无兴趣的样子。

虽然知道这些东西大概都是姨母讨好央求伯父才换来的。

小林氏是段简璧母亲最小的胞妹,虚长段简璧八岁,如今也才二十有四,虽不比外甥女眉目如画、姿容清绝,却也秀丽婀娜,别有韵致。

瞧见外甥女这幅没精打采的模样,小林氏放下金钗玉镮,在段简璧旁边坐下,小心替她揉按着膝盖问:“疼得厉害么?”

段简璧摇头,“马上就要出嫁了,伯父顾忌天家的面子,也不会让我瘸着嫁过去。”

且她记性很好,十篇家训不到一个时辰就背完了,看管的婆子也不好找借口再为难她,她才能回来的这么早。

小林氏微微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侯爷竟会查到是咱们故意将晋王一行人诱到了绣楼下。”

段简璧自母亲去世后就被送到了武城老家,一个月前被接回家中,原本是要给一位新贵侯爷续弦,小林氏听说那侯爷年过四十,粗莽好色,自家外甥女果真嫁过去恐怕这一生就毁了,遂想方设法央求汝南侯给外甥女安排了一场绣球择婿。

小林氏和汝南侯本来的约定是,段简璧若能寻得比那新贵侯爷权势更盛的夫婿,续弦一事自然作罢,若不能,就听从汝南侯安排,乖乖嫁给那粗莽侯爷。

小林氏敢应下这约定,自然早有打算。

晋王麾下有一亲卫,年纪轻轻,仪表堂堂,本事也不错,之前与段简璧有过数面之缘,小林氏知道外甥女对那亲卫颇有好感,也想助她成一桩好事,但又怕那亲卫不称汝南侯心意,上门提亲被拒,遂想了绣球择婿这个法子。

到时候大庭广众,又有晋王这个见证人,不怕汝南侯不认这桩婚事。

算日子,算时辰,算准了晋王何时带着那亲卫出现在绣楼附近,也雇了人把他们引诱到绣楼下,却没料到,段简璧手下出了差错,绣球不偏不倚、目标明确地砸在了晋王背上。

晋王和汝南侯嫡出幼女素有风闻,二人婚事虽未摆到明面上,但似乎京城之中,人人笃信,汝南侯嫡女将来必定要做晋王妃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早晚而已。

故而,段简璧的绣球砸到晋王身上一事,不消半日就传遍了大兴城一百一十八坊。

上至王公,下至百姓,皆翘首以望,看天家和段家会不会偷梁换柱、指鹿为马,趁机将晋王和汝南侯嫡女风闻已久的婚事落定。

段简璧自也听说堂姊和晋王青梅竹马、出双入对,并不想插足其中,亲自向伯父陈情,这桩婚事不作数,可没想到,不等汝南侯进宫言事,赐婚的圣旨就送到了段家。

显然,天家已摆明了态度,不会失信否认这桩婚事。

事已至此,汝南侯再去说婚事不作数的话,倒像私心作祟,仗势欺人,为女儿抢侄女佳婿,虽心有不甘,面子上也只能作罢,只暗地里一番查探。

果然查到绣球择婿一事上,林氏姨甥动了手脚,但这事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段家骨肉内离、姊妹争夫,于段家名声不利。

何况,连天家都作这样想法,特意下旨要他训导后辈、整肃家风。

赐婚一事,眼下已成定局。

段简璧自也明白这层道理,可心里终究有些惴惴不安,也还抱着一丝希冀。

“姨母,若是我跟伯父说,有想嫁之人,你觉得,他会进宫帮我陈情吗?”

段简璧朝小林氏看去,雪玉无暇的面容上隐隐透着期冀。

小林氏眼见着外甥女这几日闷闷不乐,知道她在为此事烦心,她自幼在乡野长大,心地纯良,决计不想做拆人姻缘的恶事。可这几日,府中上下议论纷纷,明里暗里都在指责她心术不正、使计抢了十二姑娘的郎婿,她不过失手丢错了人,从未生那等恶念,不该背负如此沉重的恶意。

可这困局,也实在难解。

小林氏当初想到绣球择婿这个法子,赌得就是众目睽睽之下、段家不敢轻易失信,只是没料到这绣球会砸到天家。

大梁开国不过数年,四方未定,还要靠着仁孝信义招揽群雄,这大概也是天家痛快赐婚的缘由之一。

一旦婚事不成,纵使对外宣称是女家自愿退亲,甚至言明段家十四娘心有所属,不愿高嫁,旁人也只会猜测,定是天家和段家家主施压,迫得小娘子不得不咽下委屈这般推说。

汝南侯不会担这个名声,天家更不会。

段简璧看姨母惋惜神色,想到她这段日子为自己的婚事劳心劳力,已经很辛苦了,自己万不该再存无谓妄想,心生愧疚,忙挽了姨母手臂安慰:“不用理我,我又说胡话了。”

小林氏没有说话,只心疼地抱住外甥女,若长姐和林家还在,外甥女的婚事怎会如此身不由己?

段简璧察觉姨母心事,怕她难过,主动说:“其实这桩婚事也不错呀,晋王殿下我虽只见过一面,但听旁人说来,文韬武略,智勇无双,是个难得的郎婿。”

小林氏看着外甥女,似在分辨她话中有多少真心,过了会儿才说:“我盼着你能这样想。”

“阿璧,事情到了这一步,骂也挨了,罚也受了,不要再自责愧疚了,三日后就是婚期,你安心待嫁。”

小林氏想了想,又对外甥女交待:“嫁过去之后,用些心思,我想那晋王也不该是铁血无情之人,天长日久,他总会看到你的好。”

段简璧点头。

这桩婚事本就是她认错了人才惹上的,晋王无辜,既出于信义肯娶她,她也决定要嫁,就该歇了之前的心思,一心一意,规规矩矩,最好能修得夫妇相偕、琴瑟和鸣。

姨甥这里正说话,忽听窗外有人笑语。

“林姨妈又在和妹妹说什么悄悄话呢?”

段瑛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养在乡野老家的堂妹,虽然她被接回已有些时日,但家中并未摆宴认亲,很多兄弟姊妹甚至不知家中多了一位妹妹。

直到她绣楼择婿,和晋王扯上了关系,才博来一众目光。

府里人都说段简璧殊色无双,像个仙女似的,跟她一比,人间颜色俱如尘土,段瑛娥才有兴趣前来看看。

但今日一见,段瑛娥多少有些失望。

这位堂妹固然有几分姿色,不施粉黛,衣装简素,穿了一身不饰纹绣的素色长裙,外头罩着的半臂衫虽是白狐裘裁制,但皮料不算上乘,比她赏给贴身丫鬟的皮料还不如。

想是府里人见惯了绮装争妍、花容月貌的姑娘,甫一见如此素净闲婉的女子,才会惊为天人。

段瑛娥收回打量的目光,习惯性在上位坐下,再看向段简璧时,没了初次的审视,眼睛虽微微带着笑意,但并不亲和,反露出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和自信。

“我是来贺喜阿妹的。”段瑛娥语气平淡,不轻不重地说。

她一袭石榴红裙,眉心贴着时兴的梅蕊花钿,黛眉朱唇,明艳夺目,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有礼貌有涵养,唯独看不出一丝恭贺的真心。

显然来者不善。

段简璧遥遥望见过这位才貌双全的堂姊,她似乎总是如此明艳骄傲,便是当下丢了一桩良缘,依旧看不出半点慌乱无措。

不管气度还是相貌,堂姊和晋王殿下,才是最相配的。

“阿姊,对不起。”段简璧面露愧色,垂下头,低声说。

段瑛娥骤然蹙起眉心。

这声道歉听来竟像是在可怜她,可怜她丢了一桩良缘。

她堂堂汝南侯嫡女,何须一个乡野村姑来可怜?

段瑛娥笑了声,没有理会段简璧的道歉,只是朝婢女看了眼,示意她拿出漆匣中的东西。

“阿妹初来京城,要学的东西很多,以后做了晋王妃,要学的东西就更多了,这本书册,便送给妹妹吧。”

段简璧接过来看,书册不算太厚,但书写规整、字迹清秀,编纂和装订都很用心,细看内容,记的竟是晋王衣食喜好,大事小事,无不细致入微。

段简璧愣住,一时心绪复杂,既讶异看上去骄矜尊贵的堂姊竟会如此关心在乎一个人,也惊叹堂姊和晋王积累多年的情意,想必早就如九层之台、三尺寒冰,不可撼动。

她忽地生出怯懦来。

这几日的惩戒和嘲讽,只让她知错愧疚,却不曾像现在一样,生了退缩的心思。

段瑛娥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笑说:“阿妹,好好照顾晋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有点忐忑呀。

搓搓手,码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