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枝松手,两手张开宛如被逮的犯人,平竖在身前表明自己两手空空。她内慌一匹,表面十分镇定:“确实没什么好东西。”
现在的裴逢星,一个至少可以打过去的十个裴逢星。
裴逢星不是病人,他只是没醒,故而起身动作并不滞涩,行云流水地随手一撑就坐直起来。
阮枝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点。
裴逢星本就表情少,这会儿更是没半点起伏:“师姐说来为看病,距离这么远,能看清么?”
阮枝带上干笑面具:“当然能。”
裴逢星眼眸垂了下,“嗯”了一声,表情仍旧没什么变化。
他清楚地知道是阮枝将他推出去,并听到那番恶毒发言,却没有表现激动,眼中也没有怨憎的绪。但他确实同以前不一样了,态度漠然而疏离,绵里藏针。
章昀珊其实早就折返了,不巧的是走到门外正听见裴逢星和阮枝说话,想着先别进去打扰,没想到这两人没几句话就把天聊死了。她在门外清咳一声,接着推门走进来,若无其事地道:“这火炉子拿来了,接下来——”
她看见了裴逢星,双眼睁大了些,惊喜道:“裴师弟已经醒了啊!”
裴逢星早在听见那声清咳便穿上了鞋,这会儿已经好好地站着,对章昀珊行了一礼:“章师姐。”
章昀珊颔首算作回礼:“裴逢星刚醒,还请不随意动作。”
她看向阮枝,扬了扬下颌:“师妹,把脉,用灵力。”
丹修把脉基本都是用灵力,昏『迷』了修为者戒备更强,除非出手人修为能够形成压制,否则容易被反噬。
这也是方才章昀珊没让阮枝先用灵力试探裴逢星况的原因。反正丹修兼了修真界大夫,无论是用灵力还是用手,都要学会。章昀珊就是特意带阮枝来切实学习。
不过,这裴逢星也是醒得真巧。
“是,章师姐。”
阮枝屏息静,双指并拢,一股如轻雾的白『色』溪流窜向裴逢星指尖,从他手背迅速没入。
在此过程中,裴逢星便一直注视着阮枝动作、表情。
往日裴逢星眼神总是澄澈柔软,隐约带笑,在日光下宛如浅『色』的琥珀,内里有细碎跳跃蜜糖『色』;此刻他眼神沉寂,过于平淡,即便不带敌意,也像是他床头放着那把封魔剑那般,有着蛰伏锋利。
阮枝被看得额头冒汗,收回手时借着灵力回拢的动作轻舒了口气,假装无事:“裴师弟并无任何不妥,且修为更有大进。”
不止是裴逢星目光,方才她的灵力顺着他经脉边缘,将将接触到,他体内磅礴的灵力瞬间缠绕上来,排山倒海之势差点让她狼狈撤手。幸好那一下她撑住了,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辜负了章师姐和莲华长老多日来的栽培。
裴逢星灵力随之平息,似乎是无之举,条件反『射』防备。
章昀珊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转了几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道:“本来还想给裴师弟试试施针,看来不用了。裴逢星是有后福之人,既然无事,为你留一副强身健体『药』,便去回禀掌门了。”
裴逢星再拜:“多谢二位师姐。”
阮枝略显拘谨地回礼。
片刻后。
章昀珊领着阮枝走出门去,丹修普遍有在路边抓各新奇玩意儿的爱好,不像剑修那么喜欢御剑。她们在山道上慢腾腾地走着,章昀珊不急,连带着阮枝步伐都慢下来。
“你和裴逢星闹矛盾了?”
章昀珊问。
阮枝脚下踢着颗小石子:“唔。”
“就知道。”
章昀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以前在你面前乖得像只是听话小狗,不管你走到哪儿他都能凑上去,在你身边摇尾巴;今天他却没特别找你搭话,实在反常。”
阮枝唇角提一提,并不算是笑:“师姐,你将裴师弟比成小狗,是给人听见还以为你对他有意见。”
“小狗多可人疼,这是夸他吧。”
章昀珊瞄一眼阮枝表情,回忆了一番方才发生,猛然惊觉,“他醒之前,你正在脱他外裳,难道是因为他误以为你对他不轨,所以生气了?”
阮枝下意识否认,想起抬眸对上裴逢星那个眼神,开口就不大确定:“……应该不会吧!”
章昀珊听出端倪,手拍了下额头:
“这真是天大的巧合误会。裴逢星身上那件外裳是掌门从库房里专程拿出来的,风火雷电雨水不侵,化神期以下修士打上去都能卸掉八成灵力。所以我才让你把他那件衣裳脱了,不然我们和直接请个大夫给他看病有什么区别?”
阮枝还真不知道那件衣服有那么大来头:“看来掌门很重视裴师弟啊。”
“重视是重视,也有点愧疚意思在里面吧。”
章昀珊并不避讳阮枝,直言道,“你那会儿也被掌门叫了去,大概事你都知道。但这事没闹开,固然是严厉惩治了萧约,可为着他背后的萧家,这事没做得那么大。掌门心里便有个坎儿,觉得过意不去,就想着法儿地补偿裴逢星。”
阮枝道:“萧家家风严谨,当不会行包庇姑息之事。”
“当然了,萧家传承数百年,自有风骨。”
章昀珊目视前方,“但萧约身上担子重,萧家把他培养了那么多年,这一代要想找个能替换他基本不可能。所以呢,即便萧家没说,掌门和各位长老,顾念着这事传出去影响……说到底,修士还是凡人,都不是真正六根清净之人,否则也用不着苦修,一层层地筛选。”
章昀珊看阮枝表情中的些许困『惑』,慢声笑道:“若这事真是萧家出面压人,掌门的愧疚反而不会这么深。”
偏偏是他自己得失考量,做了选择。
所以更感到内疚。
阮枝听懂了,她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师姐,们现在就去见掌门对吗?”
章昀珊:“对。”
“那我们走快些吧,带你御剑也可以,断水剑还保养得好好。”说着,阮枝就要去拿断水剑。
章昀珊拍了下她的手臂,示意她往后看。
是裴逢星追了过来。
他仪容已经整理好,步履匆匆,到了近前才端肃行礼:“二位师姐,想去拜谢掌门,可否同去?”
“当然。”
章昀珊扫了眼阮枝,“御剑还是散步,都行。”
阮枝立马化身伟岸的师姐形象:“裴师弟刚醒,看裴师弟吧。”
裴逢星亦客气道:“身体无碍,御剑便可。”
章昀珊作壁上观,很难说服自己这两人没点猫腻。
掌门知道裴逢星无碍,很是高兴,连化身章昀珊莲华长老都没顾上多给眼神,一个劲儿地同裴逢星说话。
阮枝着空档,再去和掌门坦白。
掌门正拍着裴逢星手臂,叹道:
“因祸得福,这次确是苦了你。”
裴逢星神『色』恭谨:“弟子算不得受了苦,反倒是劳累各位为我担忧奔波,有不安。”
他迟疑着,口吻担忧道:“不知萧师兄、顾师弟还有其他弟子都怎么样了?”
掌门脸『色』微凝:“弟子们大多无事,顾问渊不知如何不见踪影,现今还未找到;至于萧约……他已受罚去了。”
在场的都是该知道内,掌门就没有刻意藏着掖着。
“受罚?”
裴逢星轻轻重复了一遍,不解道,“萧师兄为何受罚?”
掌门定定地看着他,道:“因他残害同门,对你出手。”
裴逢星脸上茫然全然不似作假:“萧师兄并未对出手过,何来残害同门之说。”
掌门一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难道在半仙灵地中,你们突遇雷劫,不是萧约将你推出去挡了天雷么?”
裴逢星不假思索:“自然不是。”
阮枝下松快了些,由裴逢星揭穿她也行,男主角打脸时刻必不可少。
掌门紧随其后、几乎是压着话音落下便追问:“那是何人将你推了出去?”
裴逢星好似被问懵了,眼睛眨了一下,面『色』为难道:
“多谢掌门关怀,可是当时并没有人推……许是说受阵法之力冲撞,被弹了出去事?”
掌门不敢置信:“没有人推你么?”
一旁章昀珊与阮枝亦愕然地面面厮觑。
“是。”
裴逢星羞愧地垂首,“全因弟子平日修习不够,竟在关键时刻被阵法冲击,从而破坏了本已成型三才阵法。因着这件事,弟子中有愧,除感谢外,弟子还应致歉。”
“可……既然萧约没有对你下手,他为何认呢?”
掌门百思不得其解。
裴逢星若是一早醒来,说了这话,此事便是直接翻篇,全当是一场误会——本来那屏障外弟子说的也不甚确定;可萧约既然认了,还那么言之凿凿,那裴逢星这话就没有太大作用了。
毕竟若真没做,何苦认罪?
说不得裴逢星以为阵法之力,才是人为。
裴逢星摇头:“弟子不能清楚萧师兄中所想。”
他侧过视线,精准看向阮枝:“不知阮师姐可曾听过萧师兄说些什么?”
阮枝脚步一动,就要上前来说出真相。
裴逢星目光微闪,忽而在掌门跟前直直地跪下,双手平举:“掌门,弟子当时确实没有感觉到被人暗算,必然是有误会。既然此事因弟子而起,弟子请求掌门,免去萧师兄责罚。”
阮枝硬生生地僵住:
裴逢星这番话,且看掌门如何反应;如果她现在出去认罪,搁在萧约身上就是包庇罪责,绕一圈还是得受罚。
掌门踌躇得难以辨明了:“果真没有么?”
“果真没有。”
裴逢星笃定无比,一贯地面『色』淡然平静,令人信服,“萧师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难保他不是觉得没有照顾好我们几个师弟师妹,便胡『乱』揽了一通罪责。”
掌门扶着他手臂,面『色』已然十分复杂:“你先起来。”
裴逢星大有跪着说清架势:“还请掌门明鉴。”
“……我自然会好好查清这件事。”
掌门视线隐晦地偏向章昀珊,“不如,就动用搜魂术,看看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吧。”
章昀珊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搜魂术极伤双方的神魂,得不偿失。”
裴逢星道:“若真行搜魂术,可在弟子身上进行。”
章昀珊往前站了两步:“搜魂术只能反映出被搜魂者当时当地所见所闻,裴师弟你既然说是被阵法冲击,哪怕是动用此术,也只能看到这个。”
话是对着裴逢星说,实则是说给掌门听的。
动用搜魂术的念头作罢,掌门同他们交代了几句,便去找萧约。
“裴师弟。”
出了殿门,阮枝喊住了裴逢星。
章昀珊知情识趣,揣着手迅速开溜。
裴逢星停下步子,却没阮枝开口,而是直接道:“现在要赶去扶摇阁,师姐有急事不妨在路上说?”
“好。”
阮枝点头。
然而路上根本没有时间说,因为裴逢星御剑直冲,根本不,更没有说话机会,只能跟着御剑追赶。
阮枝追得过快,甚至有坐过山车错觉。
但凡这个年头有空中交通管制,这速度都得是被判超速程度。
落地的瞬间,阮枝不适应得脚下发飘。
扶摇阁门前正是人来人往时候,交任务的峰期,空地大树下聚着群人,难得人多。
“还说这大白天哪儿来的流星,合着是你们二位御剑比速度呢。”
孔馨月一眼瞅见他们,招了招手,“阮师妹,你过来看看,孙师兄他们下山去,还带了只狗回来呢!”
树下几人围聚便是为了这只带回来的流浪狗,通身黑『毛』,眼睛却亮,只是身形瘦小、『毛』发干枯,缺乏营养又有些怯生生。
这狗已然被清洁过,还喂了东西,精神不错。细看,能发现它身上有些不明显的伤痕。
孙师兄正讲着自己遇到这只狗场景:“……我就看着路边几个流氓踢着它玩儿,还拿枝条抽它,那会儿还下着雨,真是。将那些人略斥了几句,把它抱到干净草堆上去,谁知它咬着衣服,还眼泪汪汪。一时心软,就将它带回来了,左右不缺它这点吃,遇着了就是有缘。”
阮枝蹲下,试探『性』地伸出手,狗狗先是退了点,静了一阵,略略向前凑近了。
孔馨月愤慨地道:“欺负它人都不会虚愧疚吗?”
裴逢星站得离小狗也很近,闻言淡淡道:“有些人便是如此,不会对一只狗感到愧疚。”
阮枝敏感地察觉到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正在rua狗狗脑袋和下巴,动作很轻,试探为主。狗狗没有感觉到威胁,愈发放松,眼睛都眯了起来。
孔馨月指着狗狗道:“你们看,它尾巴摇得好欢。”
阮枝看着忍不住笑了:“真可爱,太招人喜欢了。”
她看狗狗不抗拒了,伸手将它抱到怀里。恰好这时裴逢星往前一步,她只要侧身幅度大点,不小心就要撞进他怀里。
阮枝及时刹住了动作。
“果真么。”
裴逢星垂眸,居临下地凝视着她,“一眛摇尾巴讨好狗,就能讨人喜欢么?”
阮枝下颌绷紧一瞬,松缓:“不是狗,当然不能,因为不需做狗会做事。”
裴逢星唇角掠起嘲讽弧度,视线移开,含着淡淡冷意;却犹豫缓慢地伸出手,轻柔地触碰了下狗狗身躯。
像是怕吓着它,一触即走。
裴逢星转身进了扶摇阁。
孔馨月即刻凑到阮枝身边来,面『色』凝重:“你和裴师弟吵架了?”
“不是。”
阮枝含糊道,“有别的事。”
孔馨月不信,一本正经地问:“不是吵架那他为什么骂你是狗啊?”
阮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