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喝到醺醺然的宪兵们硬拉着尬聊到了深夜,吉尤达才终于脱了身。
他一手提着滋滋冒着香气的鹿腿,另一只手拎着一兜面包,这些都是应允明天给宪兵送新的野味换来的。
途中路过难民们的帐篷,可以听见里面的窃窃私语,有的是压着嗓子吐槽宪兵,有的则计划着逃离垦荒区,也有的正为明天的食物发愁。
“老公,怎么办?”女人的声音带着些颤,像是在哭,“肚子里的孩子都四个月了,这垦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帐篷外,吉尤达不自觉地驻足停下。
“放心吧!我一定会让咱们的孩子健健康康地出生的!”男人的声音十分坚定。
“可是,你把面包都让给我,又那么拼命地去干活,会受不住的!”
女人话语中满是对男人的心疼。
“没事儿~我正愁前两年喝酒喝出了大肚腩呢!现在正好减减多好啊!”
男人大大咧咧地安慰着,但嗓音已经开始发虚,一听就知道是在强打精神。
“你忘了咱们恋爱的时候我身材多好了吗?要不是那好身材,你哪儿还看得上我!”
女人噗嗤一声娇笑出来,佯怒嗔道:“说着正事儿呢!真没正经~”
“……”
几天之后,这个男人就会虚脱至死了吧?
吉尤达出神想道。
而这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呢?
大概会强撑着去干活赚取面包,但她明显没有能够养活自己的劳动力,饿着肚子干下去,最终也只可能是一尸两命。
吉尤达抬眼望了望排成长龙的帐篷,它们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着,心里不禁有些凄然。
在这些帐篷中,不知道有多少像这对夫妇一样的故事在默默向结局推进着。
难民们都有支撑自己苦苦挣扎的执念,或是亲人或是朋友亦或是那些还未能做到的事。
他们的故事多半都会以突如其来的死亡结尾,只是小部分能够活下来,为自己续写一个新的篇章。
但因为他的出现,这一小部分故事也将在三个月后在罗塞之外的某处戛然而止了,而他则将背负着这十万人的性命继续前行,走在所谓拯救世界的道路上。
身边帐篷里的声音渐渐小了,吉尤达抬脚继续走着,只是步履渐沉。
来到了自己的帐篷前,他长呼出一口气整理一下心情,确保自己神情没什么异常才钻了进去。
“我回来啦~饿了吧?”他将香喷喷的鹿腿和面包在众人头顶晃了晃,招呼道:“赶紧吃吧!这次的鹿腿可是刚烤出来不久,香着呢!”
希斯特利亚她们立马欢呼雀跃起来,各自叼着面包上手去撕鹿肉,哈喇子都快要把面包泡囊了。
看着他们堪称野蛮的吃相,吉尤达脸上浮出一抹有些僵硬的笑意,也跟着撕了一条鹿肉送进嘴里。
不多时,他放下没吃完的半块儿面包拍拍手,道是太腻吃不下,便只身退出了帐篷,坐在帐篷前的田埂上发呆。
抬头望望,夜空高阔,繁星漫天。
“在宪兵那里遇上麻烦了吗?”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苍老的人声,吉尤达扭头一看,是奥耶斯爷爷。
奥耶斯紧挨着他坐下,目光平静地望着影绰绰的森林。
吉尤达轻轻摇头。
他不想提前告知大家作战的事情,现在说出来只会让他们恐慌,白白遭受恐惧的折磨罢了。
而且他准备利用三个月的时间再试一试,或者是说动宪兵,或者直接一起逃离垦荒区,至于逃到哪儿……森林也好,其他村镇也好,只要可以一起活下来就可以。
“吉尤达,你是从哪里来的?”奥耶斯突然问道,似是随意地唠家常。
吉尤达被问得一愣,这个问题之前已经讨论过几次了,老爷子记性不好给忘了吗?
“啊……玛利亚区的罗格兹村,我和希斯特利亚是……”
还没等他说完,奥耶斯微微摇头打断道:“那个村子非常小,总共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好像没有像你和希斯特利亚这样的孩子。”
……
吉尤达瞳孔微缩,奥耶斯爷爷去过罗格兹村?
当时他刻意挑了一个靠近玛利亚巨壁并且规模很小的村子,为的就是尽可能降低露馅儿的风险,竟然正好选在了奥耶斯去过的村子吗?
虽然他只愣了一瞬,奥耶斯还是捕捉到了他脸色的细微变化,解释道:“我有个老友就定居在那村子中,一年前我曾去住过几天,虽然村子小,但却是个非常温馨的地方。”
听到这里,吉尤达当然知道已经露馅儿了,有些无奈地笑笑。
不过他并没有太过担心,因为按奥耶斯的说法,在初次相遇便知道他撒了谎,但却拖到现在才跟他挑明,想必是观察塌陷他对几个孩子并无恶意,所以放心了吧……
“嗯,我不是罗格兹村的人,希斯特利亚也不是我妹妹,至于我来自哪里……还不能说。”
他抬眼迎上奥耶斯的视线,目光清澈真诚。
“哈哈哈没关系,人总会有秘密的,”奥耶斯爽快地笑笑,“不过你身上奇奇怪怪的地方还真多呐~”
“明明只是跟阿尔敏同岁的孩子,但是却有着一身士兵都比之不及的本事,心性也远超阿尔敏他们,我甚至时常觉得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吉尤达勉强地笑笑,虽然奥耶斯是开玩笑的语气,但轻快的话语下似乎又暗藏着一丝认真。
一个被囚禁于墙壁内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却在怀疑着天外有天吗?
也是啊,阿尔敏从小坚信着大海的存在,肯定是受了不少老爷子的熏陶吧……
只是关于这个问题,他无论是嬉笑着承认还是拒绝,似乎都有些不妥,便干脆没有回应。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吗?”
奥耶斯今天的话出奇地多,好像完全不想放过这个话题。
“就是您刚才说的奇奇怪怪的地方吧?”
“不,”奥耶斯微微摇头,“你身手很好,但也不超乎想象,心性成熟,但也没人规定孩子就不能心性成熟。”
“哦?那是什么原因?”吉尤达这次被吊起了些许好奇。
“是眼神。”奥耶斯向他看过来,满是沧桑的眸子里尽是深意。
“大多数人的眼神都非常简单,就像这些难民,干活的时候痛苦,吃饭的时候满足,看到宪兵则会畏惧。
当然,你有时也会有这样纯粹的眼神,但大多数时候,你的眼神都深邃得可怕。
就好像……里面有整个世界一样。”
咚咚咚咚……
静谧间,吉尤达像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虽然老人说的玄之又玄,但却隐隐有某些地方真的跟他对应上了……
“今晚上你从宪兵那里回到帐篷的时候,我就又看到了这种眼神,虽然在咀嚼吞咽,但你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那一瞬间我就在想,你的脑海中正在流转的,可能是某个世界性的问题。
只是这次仿佛……是什么不好的事吧?”
一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冲上吉尤达的脑后,身上竟已经有了生理反应,寒毛直立。
但相伴而生的,竟然还有一股喜悦,像是异国他乡飘荡多年后,一个听得懂自己方言的人突然站在面前。
被知悉,被理解……可以交流!
“奥耶斯爷爷,应该是你想多了,这次我只是从喝醉的宪兵那里听到了三个月后难民们会被发配去跟巨人战斗的消息……”
他没有直接坦白一切,只是将作战计划的事情透露了出来,“我们中间也会有一人参加作战。”
奥耶斯闻言微微一愣,又马上恢复了平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就像你第一天来这里时说的话,罗塞养活不了这些难民,这垦荒也只是权宜之计。
只需要去一个人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不是吗?如果不是搭上宪兵,我们可能都得去送死,只有一个的话,正好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啊~”
吉尤达神情微黯,奥耶斯话语中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但在他看来,这个合适的人选并不是头发花白的奥耶斯,而是自己!
奥耶斯在他肩膀上拍拍,站起身道:“哈哈哈,今天我这老头子硬拉着你说了些奇怪的话,不用太往心里去!
不过有些事情总是不吐不快,如果哪天你也想聊点奇怪的,随时来找我就好,不用全都憋在心里!”
说罢,老人便转身往帐篷走去。
“奥耶斯爷爷,我倒的确有个奇怪的问题想问问你。”吉尤达突然开口道。
“哦?”
“如果有十万人因一个人做了某件事而丧命,这个人做错了吗?”
老人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星空,“这人是一位将军吗?”
吉尤达摇头。
“他是一位杀人魔吗?”
吉尤达又摇头。
“他知道这后果吗?”
吉尤达还是摇头。
“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还会这样做吗?”
这次吉尤达停顿了良久,脑海中闪过无数碎片无数念头以及无数种可能性,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奥耶斯沉吟一声道:“那老头子就觉得他没有做错,是这个世界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