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金州城外,到处都是火把,密密麻麻的。从城头上往下看去,可以发现一个个黑影在攒动,好似幽冥地府而来的鬼魅一般。
李穆看着城下的一切,脸上出现了挣扎的神色,很快被抚平,整个人都气质灰败,好似魂魄离体一般。
“来人啊,打开金州城南门,所有将士,将身上的武器盔甲,都脱下来,丢到南门的城门两侧,不要跟进城的人冲突,他们要干嘛就干嘛。”
李穆终于下令开城投降,因为他别无选择。
城下射进城的那封信,杨素在信中信誓旦旦的表示,他将会为陇右李氏求情,使其免受清算。
言外之意就是,你想让我替你说话,就算我是烂好人,起码你也得让我进关中再说吧?我连关中都进不去,如何替你说话呢,那时候我连高伯逸的人都碰不到啊。
等碰到的时候,说不定你家的人都被杀干净了!
这封信直接捅到了李穆的软肋。
你想当英雄,可以啊,为宇文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问题,搞不好也会青史留名。可是,你忍心看你们全家陪自己一起死?
不能够吧?
其实,连窦毅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李穆又不是个只管自己的名节,不顾其他的虚伪之人,他考虑问题,自然不能回避那个最大的麻烦。
即:高伯逸入关中后,会采取怎样的政治手段!
一想到这里,李穆就内心通达了。杨素就在眼前,不说抱大腿吧,起码不能得罪此人。与之交好,等他入关中后,自然能保自己一家平安。
或许后代(李穆觉得自己肯定是没什么指望了)还能继续从政,几代以后出一些人才就能翻身。
金州城的南门,缓缓打开,带着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周军士卒一个个如丧考妣的将武器随意扔到城门边上,然后站在另外一边,没有任何人喧嚣。
城外的军阵当中,公孙肥那张消瘦的老脸,都露出扭曲的笑容。
“公孙兄,等会李穆出来,人就跟我走了,其他的,随便你们,齐军也不会入金州城,我们在城外扎营,三日后再入城,就如之前约定。”
杨素随和的对着公孙肥笑了笑,两人友好的握了握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一会,李穆在两个亲兵的押送下,手无寸铁的来到杨素面前。两人曾经在长安见过面,当时,李穆是领军回京述职的将军,而杨素只是个除了青春以外一无所有的少年。
当日惊鸿一瞥,如今再次相见,杨素感觉李穆比他记忆里的那个神采飞扬的中年将军,老了许多。
“李将军这边请,金州城的事情,已经了结了。”
杨素轻叹一声,对着李穆拱手行了一礼。李穆木然回头看了正一路狂奔入城的公孙氏流寇,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问道:“你少年俊杰,只是为何跟这些人为伍?”
两国交兵,无论如何都是我们“贵族”的事情,何苦沦落到要跟这些流寇合作?
李穆世家出身,自然是不理解这样的情绪。
“我家主公说过,只要是我们扶持起来的,哪怕他们是狗X养的,那也是我们的狗。用得好,有奇效,用不好,也只能我们来收拾,容不得其他人擅作主张。”
杨素板着脸,一字一句的说道:“道理就是这么个样的,李将军,请吧,在下还有许多事情要请教李将军呢。”
杨素皮笑肉不笑的拉住李穆的手,两人像是多年未见的忘年之交一样,朝着齐军营地走去。
他们的背后,是已经敞开的金州城,城内已经开始喧嚣沸腾起来。
今夜定然是一个无眠之夜。
……
现在已然开春,汾河早已消融,无数漕船活跃于其间,一船又一船的粮草辎重,从平阳、晋阳等地而来,送到齐军大营,像是一个人大动脉一样。
这是齐军最软的软肋,只要谁能封锁汾水河道,那么哪怕高伯逸三头六臂,也得乖乖退兵。只可惜,高伯逸在收服了王琳以后,也得到了江北最强的一支水军。
无论是跑船,还是维护河道,他们都是最专业的。
只要淮南还在北齐手里,他们这些人,就是高伯逸麾下最忠实的鹰犬!
汾河岸边的齐军粮仓渡口,高伯逸眼睛盯着黑漆漆的上游,似乎根本就没有船只经过。王琳站在他身边,也有些紧张的看向远方,生怕漏掉一艘船。
“火攻,最注重突然性。周军若是要烧毁粮仓,定然是猝然间发难。除了伪装成我军的运粮漕船,我实在是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妙招了。”
王琳若有所思的说道。
齐军的军粮,就这样真实的堆在渡口,勾引周军上当。一旦玩火过头,真的烧起来,高伯逸哭都来不及。
当然,他相信王琳的实力,更是相信,那么多周军将领写信提醒,宇文宪要是还能火中取栗,那也真是够厉害。
若是输了,高伯逸也觉得输得心服口服。
“来了!”
汾河上游出现了一盏又一盏渔火,比宇文宪约定的总攻时间,足足提前了一个时辰!
打头的船,渔火在闪动,王琳凝视片刻,紧绷的脸舒展开来,轻松对高伯逸说道:“都督,是我们的人,已经没事了。”
高伯逸不动声色的舒了口气,其实,他也挺紧张的。历史上无数英雄豪杰,就是因为得意忘形,最后功败垂成。
有时候,他们离成功就差那么一点点!
却是被大意所葬送,先赢后输,关键时刻掉链子,不胜枚举。
很快,打头那艘船开到栈桥,跳下来一个穿着白色纸甲,身手矫健的渔夫,见到王琳,就激动的对着他拱手行礼道:“幸不辱命,卑职沿着汾河沿路寻找,搜刮了不少隐秘河道,终于把这些家伙找到了。连人带船,一个没跑。”
说话的人,正是王琳的铁杆亲信陆纳,当年,为了王琳,这家伙就敢带着部众造反!跟王琳的关系,可以说是过命交情。
在这个年代的江湖里,王琳的某个儿子跟陆纳两人只能活一个,王琳一定杀自己亲儿子保陆纳!他们就是铁成这样的关系。
王琳今日让陆纳亲自督办这件事,也是很关切,甚至可以说是关心则乱了!
高伯逸当然不会布置一个“假”粮仓,让真周军来袭击。那样的话,动静太大,简直就是在告诉宇文宪,他们已经暴露了战略意图。
他为周军准备的“套餐”,是用真粮仓的“静”,来掩盖上游河道的引而不发。一旦发现周军的隐秘船只入汾河,即刻命王琳麾下水军拉网式搜索。
情报,水军的专业性,高伯逸这边都完胜周军,宇文宪的胜算,简直比被大人欺负的小孩都不如。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了喊打喊杀的声音。高伯逸看着王琳无奈一笑道:“你看,宇文宪也不是没心机的,这袭营的时间,不就提前了半个时辰么,人家可不是傻子呢。”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看上去并无一点钦佩的表情,只能算是“意料之中”。
“好好审问一下俘虏,反复确认下联络信号。半个时辰以后,让他们发信号。顺便,在这里放个火。毕竟是演戏,假戏还要真做呢,也不能太假了吧?这里交给大哥处理了。”
高伯逸有些无聊了打了个哈欠,最近他一直在想入关中以后,齐军要注意些什么,想得都有些脑阔疼。
“都听好了,依计行事,谁那边出状况,莫要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王琳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对着汾河上船只怒吼了一声。
……
齐军帅帐中央,高伯逸靠在一张胡凳上,任由着郑敏敏给自己捏肩膀。她的手法极差,要不就是没力气没效果,要不就是捏得人不舒服。
“别捏了,你这双手,真就只是个写写画画的,不是伺候人那块料。”
外面喊打喊杀的声音渐近,郑敏敏有些紧张的按住高伯逸的肩膀,颤抖着问道:“阿郎,要不要把佩剑拿着?”
“真要让周军杀进来了,明天天亮我就把神策军的将校一起砍了。要是提前预知敌军要袭营,还让对方冲进主帅帅帐,那他们真可以不用混了。”
高伯逸看都懒得看帅帐的入口,一直闭目养神。该布置的任务已经布置下去了,能做的事情,也都提前做了。一个合格乃至优秀的主帅,就应该相信麾下的将校跟军队。
反而是心血来潮一样的临阵乱指挥,容易出乱子。今晚高伯逸就是要让自己当甩手掌柜,看看大军执行计划的本事如何。
“有时候我觉得奇怪,为什么阿郎那样摆弄阿史那玉兹,身边也有那么多女人,居然没有人说阿郎什么。哪怕是阿史那玉兹,最后也认命了。
过了今夜,我恐怕会找到答案了。”
郑敏敏眼睛盯着帅帐的入口,若有所思的说道。按着高伯逸肩膀的双手,已经变成环抱着对方的额头,让他依靠着自己“伟岸”的怀抱。
“男人的地位,都是用命拼来的。所以他们在其他方面,就喜欢为所欲为。阿史那玉兹会屈服,是因为她从小就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了。”
这个年代,男人为什么要霸占美女,为什么可以堂而皇之的霸占美女?
为什么只要身体够好,就可以想霸占多少就能霸占多少,不会被社会所指责?
因为你要“为所欲为”的前提条件,都是用命去搏来的。胜利者享受一切,为所欲为。高风险就有高回报。
如果你不服,你咬我啊,看看谁先死!
营帐外不断传来惨叫声,兵器碰撞的金石之音,还有利刃入肉的声音。汇聚成一曲地狱来的镇魂曲,吓得郑敏敏俏脸煞白。
但她还是倔强的睁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已然微微有些扭曲。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今夜不知道多少人会死于非命,他们的死,或许也没有什么大的价值。
或许一个月不要,就无人会记得他们了。这就是战争,谁都不喜欢,却又不得不进行到底。
今日的战,就是为了一统天下,为的是将来的不战。这个因果关系,一定不能弄混了。
军事是政治的最后手段,政治是军事的首要目的,这两句话,一定牢记了,以后说不定你用得上。”
“如果我用上了,那阿郎在做什么呢?这种事情,怎么会轮得到我用上呢?”
郑敏敏喃喃自语的问道。
“一个人来到世间的时候,他身上一无所有。当他走的时候,也会同样一无所有。很多人,他怎么来的,就会怎么离开,谁也不能控制这个过程。”
高伯逸的语气很平淡,不知为何,却是带着淡淡的悲伤,这不像是一个要大胜周军的齐军主将应该说的话。
郑敏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一样,很难受又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渐渐的,营帐外的打杀声慢慢变小了,最后变成了诡异的安静,只有那些若隐若现的呻吟和低吼声。
“结束了,要不要去看看?”
高伯逸睁开眼睛,眼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
“不要!”
阿史那玉兹从噩梦中惊醒,在梦里,高伯逸带着狞笑,撕碎了她的衣服,骑在她身上任意驰骋。梦里的那些愉悦的嘶吼,她已经不记得了,她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迎合对方。
唯有那施暴的地点,阿史那玉兹记得一清二楚,就是在这打扮得富丽堂皇的寝宫内。
这是一个相当不好的梦,似乎暗示着她最害怕的那件事,很有可能会发生在不久的将来。
“去,去鸿胪寺,把突厥使团的人叫来,就现在,我现在就要见他们!”
阿史那玉兹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对着守在门外的婆子叫道。
很是喘息了一番,阿史那玉兹这才稍稍冷静了一些,她好像有点理解,宇文邕到底在担心什么,为什么每次来自己这里的时候,都会全身不自在了。
“齐军要是入了关中,父汗会派人来跟他们对抗么?就凭那几支鹰师的杂碎,只怕不是那高伯逸的对手。”
阿史那玉兹难得想明白某些关节,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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