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当中,春天是最忙碌的季节,而且也是最重要的季节,要不怎么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呢?
风陵渡位于黄河之畔,周国重镇蒲坂以南,与潼关隔河相望,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乃是蒲坂的南大门!
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里说:“自古天下有事,争雄于河、山之会者,未有不以河东为噤喉者也。”
蒲坂城,在兵家眼里,自然是一等一要注意的地方。追溯到春秋战国时,蒲坂是秦与晋、秦与魏反复争夺的地带,最终秦国攻占了河东地区,魏、韩等国最终也没能阻挡住秦国统一的步伐。
要打蒲坂城,就避不开风陵渡这个地方。
如今刚刚开春,冰雪消融,四处都能见到田里劳作的农夫,而周国边关大将韦孝宽,则是从玉璧匆匆而来,在风陵渡附近一处不太显眼的亭子里,跟坐镇蒲坂的宇宪见了一面。
至于韦孝宽为什么不让宇宪到玉璧城来,那是因为他担心两人见面的消息,被宇邕知道这几乎是必然的后,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玉璧乃是军事要塞,密不透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宇邕都看不到,难免会引人猜测。一个不小心,贺若敦的例子殷鉴不远。
而蒲坂城外的风陵渡,来往客商不少,比较通透,相信自己做了什么,宇邕也可以轻松知道。这样看来,反而是可以让宇邕放下心来。
当然,跟宇宪见面这件事,本身就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若不是国事紧急,韦孝宽也不会选择这么做。
一年不见,宇宪看起来沉稳了许多,眉宇间的青涩早已不见,看起来英气勃发中带着些许内敛,那双眼睛看着韦孝宽,带着审视,还有淡淡的戒备。
“当年先帝将你和陛下丢在李家,多年不接回,估计你们小时候都没有见过老夫。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唉。”
韦孝宽唏嘘感慨了一番,拿起石桌上的酒壶,给宇宪倒了一杯酒。
“周国已经下了禁酒令,陛下不许将粮食浪费在无聊的酒上,今日我们对饮,也算是个小秘密,你知我知。”
韦孝宽话里有话,不过看起来,应该是并无恶意。宇宪一言不发,跟他碰了一下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齐国走私到关中的美人醉,入口绵长,后劲大,颇有些不凡,是不是?”
韦孝宽眯着眼睛笑着说道。
他表面上在说酒,似乎又是在指人,最后你仔细想想,他貌似又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番废话。
宇宪放下酒杯,慢悠悠问道:“勋国公特意约本王在此,莫非就是为了喝一口酒么?”
“那倒不是的。我只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要如何防备齐军偷袭。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些之前,老夫也有些肺腑之言要说。”
韦孝宽不经意的回望四周,发现应该没有人抵近偷听,于是他压低声音道:“邺城的密谍打听到一个消息,齐王妃,似乎在邺城,你知道这件事么?”
说不知道,那肯定是骗人的。宇宪面部绷紧,什么话也没说,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会爆出来,哪怕是被高伯逸主动爆出来。但是当事情曝光后,心中又是另外一种想法了。
“如果我是高伯逸,你猜我会怎么做?”
韦孝宽不动声色的问道。
“纳为妾室?”
宇宪不是不知道高伯逸是什么货色。
“高伯逸无论好色与否,他一定是把国家放在女人前面的。将齐王妃纳为妾室,下下之策,不仅败坏自己名声,还会彻底惹恼木杆可汗。
高伯逸要是真这么做,那么他就不足为惧。”
韦孝宽非常肯定的说道。
宇宪微微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如果我是他,我就会把齐王妃,送回突厥。”
其实韦孝宽心中还有一个猜测,但是苦于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说出来如果被打脸,那就是笑话了,他“算无遗策”的人设要崩。
最终,他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回突厥?”
宇宪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如果阿史那玉兹回突厥,貌似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只有国家强大了,齐王这样的天之骄子,才能去追求自己的东西。如果国家都不存在了,那么,所有的成就,都会变成空中楼阁。
齐王殿下,心中肯定有很多委屈,这个我知道。可是一切以大局为重,今年我估计,齐国攻打玉璧和蒲坂的可能性非常小,所以秋收前,还是回一趟长安吧,这样赌气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韦孝宽忍不住苦劝了一番。
只要是个人,就会有脾气。当阿史那玉兹成为齐王妃,宇邕到头一场空的时候,韦孝宽就知道,木杆可汗的“二桃杀三士”的计策,已经成功了。
种子已经种下,无论宇邕和宇宪二人多么想忘记这件事,恐怕都很难做到。这不是多一个女人少一个女人的事情,而是关系到面子,甚至是地位的稳固与否。
突厥可汗更看好齐王,而不是周国皇帝,你让宇邕怎么样想?现在都这样,那以后他儿子继位的时候,要怎么跟宇宪这位“叔叔”相处?
有时候,矛盾之所以说是矛盾,那是因为这玩意根本就没办法回避和处理。
只要你不管,那就一直在哪里,就像是刀扎入血肉,会一直流血。
“皇兄只是意难平,其实我也是意难平。”
宇宪轻叹一声说道。
意难平!
这三个字总结得实在是太好了。
韦孝宽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小看宇宪了,这个人,似乎是讷于言而敏于行。很多事情,他以为宇宪没有看透,没想到对方三个字就比自己洋洋洒洒一大堆话要精辟得多。
难怪宇邕忌惮宇宪,不是没理由的啊。
“韦将军,你今日来若是要劝我,那就不必了。其实,本来也没有多大的事情,春耕后,我就会回长安述职。过年没回去,不过是表明我一个态度而已。”
虽然不能反抗,但是,表达自己的不满,这是必须的。不然下次的话,指不定宇邕又会让自己如何如何,早点表明态度也好。
经过一次挫折,宇宪似乎也明白了,在强势皇帝势弱以后,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兄友弟恭”的状况。
矛盾就是摆在那里的,只要自己一日掌握兵权,宇邕就不可能一天不防备。
在这种事情上,宗室有时候比外姓还要可怕。
“告诉齐王妃的下落,不过是顺便而已,今日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下,如何防御玉璧城。到时候交通断绝,玉璧被围城,连一只鸟都飞不出来。如果没有事先商量好,到时候恐怕会有些不测发生。”
韦孝宽沉声说道。
“勋国公言之有理。”
宇宪微微点头说道,等待韦孝宽的下。很显然,韦孝宽约自己到这里,不是来吃喝玩乐的,定然他已经把很多事情想通透了才会来。
“我若是高伯逸,要破玉璧,首先就要破玉璧之援兵,也就是说,他可能一开始的目标,并不会是玉璧城,而是蒲坂,或者是你麾下的辎重车队。”
韦孝宽这话说得很清楚了,宇宪也不得佩服,眼前这个人,确实是一心为国的紫金梁白玉柱。多亏是韦孝宽在守玉璧城,若是换个人,指不定早就被齐国攻破了。
“我预计,齐军应该是会分为三个阶段,来攻打玉璧城。”
“第一阶段,就是前期准备,多路大军齐攻边关,造成一种周国腹背受敌,处处失火的假象。
南面的汉中,中路的潼关,都会告急。但是,那些都是障眼法,高伯逸的目标,始终就只有玉璧而已。”
看到宇宪的面色变得严肃,韦孝宽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到时候,陛下可能会急躁,甚至将兵马调离蒲坂,去堵汉中的缺口。到时候,齐王殿下,不妨走慢一点。”
抗命那是不可能抗命的,但是走慢点没问题,对吧?
“第二阶段呢?”
宇宪好奇问道。
论机敏,他完全不输韦孝宽,可是江湖经验那就差多了,毕竟几十年的见识,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
“第二阶段,先发后至,少部分大军围困玉璧,而主力隐藏于蒲坂到玉璧之间的某处,待机而动。目的,就是将你当做物。”
看到宇宪信了个五六分,韦孝宽接着说道:“那时候,就有几种可能。如果你率军支援玉璧,却被高伯逸打得大败,那么,他极有可能先围玉璧,再大军狂攻蒲坂!拿下蒲坂后,再用你的人头,撬开玉璧城的城门。
那时候,关中门户大开,哪怕我不投降,我麾下将士也会军心浮动的,只要高伯逸说现在不投降的,将来入关中后杀他们全家,恐怕很多人都会妥协的。”
如果一块门板很厚重,无法破坏。那么要开门的话,只能先试试破坏门锁和门栓了。
不得不说,韦孝宽像是亲眼看到高伯逸率军攻打蒲坂一样,说得真是那么回事。
宇宪想了想,以高伯逸用兵的风格,这只怕是最优解,他肯定要这么来一下。
“若是我坚壁清野,死守蒲坂呢?”
宇宪沉声问道。
这是很明显的围点打援,那么,如果高伯逸没办法在路上伏击自己所率领的援兵因为根本就不会出蒲坂,那么齐军就只剩下了一个选项。
死磕玉璧城!
“如果那样的话,战役就进入到了第三阶段,也就是兵法里常说的其下攻城。然而,高伯逸虽然无奈,我们却也很被动啊。
若是玉璧被攻下,那么高伯逸则是会以此地为屯粮的据点,让河东的粮草源源不断的囤积玉璧,随后,带着大军心无旁骛的攻打蒲坂。
蒲坂城破,长安将会无险可守,到时候为之奈何?”
这只是一种慢性死亡罢了,获胜的唯一前提条件是,齐军因为攻打玉璧死伤惨重,而关中的援兵,源源不断的囤积蒲坂。此消彼长下,高伯逸因为担心局面翻转而退兵。
当然,这个情况会有些微妙,因为要不要退兵,什么时候退兵,完全在高伯逸的掌控之中。周国可以有兵马支援,钱更多,粮草更多,人也更多的齐国,一样也可以增援啊!
你知道什么时候高伯逸会撑不住呢?战场瞬息万变,得不到补给的玉璧守军,会不会先崩溃呢?这真的很难说!
“等高伯逸率军攻打玉璧,人困马乏之时,我率三千锐卒,夜袭齐军大营,可破敌。”
宇宪轻声说道。
能抓住这个唯一有可能取胜的机会,说明宇宪的战场直觉还是可以的。韦孝宽先是微笑着点点头,随即又长叹一声道:“打仗哪里有那么简单。”
他给宇宪倒了一杯酒继续说道:“你以为高伯逸是人困马乏,但也有可能,人家专门有一支精锐,在暗处死死的盯着你呢?
人算虎,虎亦算人。你想用夜袭打开局面,高伯逸何尝不想围点打援,故意卖个破绽引你上钩呢?”
你预判了我的行为。
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你预判了我会预判你的预判,所以故意作出相反的举动。
然而我也可能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歪打正着的把你弄死了。
没人敢说自己在战场上一定能算得准,玩得转。
韦孝宽说的事情,都是经验之谈,只有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抉择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感触。冷兵器时代通信落后,等你后知后觉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所以打仗与其说是在拼血肉,倒不如说在猜对方主帅的心思,在猜对手的战斗力和战斗方式。赢了,加官进爵,好处想之不尽。
输了,把命丢掉,这就叫刀口舔血。
看到宇宪还要说,韦孝宽却是感慨道:“当年,高伯逸与段韶所率领的晋阳鲜卑六镇鏖战于高平,白天不分胜负。然而,晚上高伯逸趁着段韶立足未稳,率两千兵马突袭大营,段韶麾下数万人溃不成军!
一贯都是他突袭别人,他在围攻玉璧的时候,岂能不防着被人突袭?”
韦孝宽问了宇宪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