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
邺南城皇宫门前的大鼓,被两个宫廷禁卫拼命的敲着。此刻天才麻麻亮,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就已经有很多中枢官员在此等候了。
为了今天,这些人当中不少人都准备了半个月都不止,开完这次朝会,就要放“年假”正式“休沐”了,等下次朝会的时候,要务也是筹备春耕,一般性的政务不会提起。
因此,这次朝会,就会把过去所有的事情,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谁明年会升官,谁明年会贬职,谁和谁又会被清洗,就看这一遭了。
宰辅杨愔挺着胖胖的大肚子,看了看跟自己并排而行的崔季舒,火光照耀下,这位平日里都风轻云淡的崔氏俊才,此刻也是面色凝重。
甚至比他在高澄身边当差的时候,还要慎重不少。
“听说,独孤信和王琳,前些日子都入邺城了,不过他们很低调,谁也不见。你说,今日会不会对他们二人进行册封呢?”
一边朝宫门走去,杨愔一边沉声问道。
高伯逸这两手大棋,不管是铺垫也好,还是前期的准备也好,都做得很足了。现在,就是他收割胜利果实的时候。
这两股势力的引入,将会极大限制杨愔身后的河北世家。特别是王琳年后将会入淮南,坐镇寿春,虎视扬州!
这条商路,如果世家想做章的话,高伯逸有的是办法来制衡。
而不是世家用这条商路的税收,来钳制齐国中枢财政!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王琳这步棋。
对此杨愔也不得不服气。高伯逸手里的好牌,都是他自己打出来的,而不是高洋给的。杨愔想了一下,就算高洋还在,他也未必能使出这一招。
就更不要说高演高湛之流了。
“遵彦杨愔表字这次,你可能会被罢相。”
崔季舒看了杨愔一眼,见对方无动于衷,他继续说道:“高都督会扶持自己的班底上位,现在也是时候了。李祖勋乃是太后家人,上位后高都督不好掌控。
唯有李德林出身李氏旁支,又是很早就入了府邸当长史。虽然年轻,但他很有可能接替相位。”
崔季舒看着洞开的宫门,里面黑乎乎的,像是吃人的怪兽一般。从前上朝的时候,哪怕高洋还在,他也不曾像今日这样感慨万千。
时代不同了,连杨愔都要被罢相,那自己呢?
“有人跟你说的么?”
杨愔疑惑的问道。
这种消息,连他都不知道,崔季舒居然知道了,其中意味,很值得揣摩。不过更值得揣摩的是,崔季舒居然现在告诉自己!
他们明明昨晚还在一起吃过饭的!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说?
杨愔的脑子稍微有点乱,只是对着崔季舒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说。两人来到宫门前,门后面站着一排禁卫和红色宫服的内侍。
貌似还要搜身才能进入,不仅如此,只有“唱名”了的官员,才能从这扇门内进入,而以前,这个规矩似乎并没有被严格执行过。
包括高洋时代。
高洋时代特别喜欢召开“小朝会”,也就是找几个心腹大臣在御书房里讨论大事。礼仪性极强,实用性又极差的“大朝会”,高洋是不屑于开的,除非必要。
所以“唱名”制度也就是点到名字才能进入皇宫,朝会的时候没有认真执行,毕竟皇帝不喜欢麻烦。
而高洋死后,李祖娥母子孤儿寡母的弱势,自然不可能在礼仪上为难中枢群臣,故而当今日的“唱名”开始的时候,杨愔和崔季舒一时间都愣住了。
上次唱名是多久前来着?
他们都不太记得了,反正起码也有好几年时间了吧?
不过让他们松了口气的是,禁卫搜身,只是“意思”了一下,随便拍几下,就让他们进了皇宫。在杨愔看来,这些小细节,都有些耐人寻味。
当然,也可能只是他们自己想多了,谁知道呢?
齐国要过年,周国当然也要过年,不过比较起府库充盈的齐国,周国这个年有点不太好过,毕竟宇邕吃了一个大败仗,传导到国内需要时间。
年关,恐怕就是爆发的时间。
长安皇宫,御书房里,点着炭火,倒不是太寒冷。只不过桌案前宇邕的面色,却难看得吓人。他面前的老臣,名叫刘孟良,北魏时期,就跟着宇泰走南闯北,堪称是三朝老臣。
宇邕继位后,让他担任大司农。
宇泰的政治改革,就是仿周礼,而周礼的天官之属有大府即太府,辅佐太宰掌理贡赋之事。
宇邕架空大府后,又恢复了大司农这个职务,仿魏晋官职。
其实大司农也是由周礼的官职演变而来的,秦代的时候设治粟内史,汉初沿置,主管财政,赋税,农桑,权力极大!
汉景帝改治粟内使为大农令,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又改为大司农。
不过魏晋以来,财政收支划归太仓尚书、度支尚书、户部尚书,将大司农的权职架空,大司农逐渐变成不管财政、会计,主要掌国家仓廪之官,又称司农卿。
说白了,刘孟良就是周国管粮草的。年关年关,中国的规矩,就是过年前,把这一年所有的东西都算清楚。刘孟良刚才交给宇邕的,就是今年周国的粮食收成和理论上府库中还有多少粮食。
理论上啊,实际上只会更少。
只不过,这个“报表”,把宇邕给吓到了!
因为今年的收成,比去年还低!
今年府库里的粮食,更是比去年里府库的还少。
“刘卿家,你告诉朕,今年的粮食,是不是撑不到明年夏收?”
不可否认,民间也有些粮草,无论贫富,都不会连家中的口粮都不留下。可是,如果官仓里没有粮食,那就意味着,国家对于干旱蝗虫等天灾,没有任何抵御能力!
到时候可不好收场啊!
“陛下,今年干旱,粮食歉收,微臣亦是变不出粮食来。”
刘孟良双手拢袖行礼道。
他一颗粮食都没有贪墨,亦是没有倒卖官仓,这方面,周国管的比齐国要严格多了,起码比高洋时期的齐国严多了。
宇邕要是不满意,那也没有办法,谁让他带兵出征,消耗了大量的粮草,却没有夺回一寸土地呢?
而且还丢了宜阳和弘农。
刘孟良对宇邕有点不以为然,因为他是老臣,而且一直是跟着宇泰打天下的。他觉得宇邕好大喜功,先不说眼光如何,就说处理政务军务的手段,都差了宇泰一大截。
这如何让人能尊重得起来?
其实不光是刘孟良是这么想的,北周的很多老臣,如宗室宇贵,小司空陆通等等,都对宇邕颇有微词。
“那你有什么办法呢?说给朕听听?”
宇邕平视着刘孟良问道。
其实,朝中老臣对他的态度到底怎么样,宇邕又不是傻子,当然是很清楚的。只不过,大臣不能一天就全换了,新鲜血液充实进来,不但需要时间,更是需要机遇!
本来,若是此次攻略洛阳成功,可以一面筹备迁都,一面搭建新都城的行政机构,将自己提拔的新人加进去。
一旦时机成熟,迁都洛阳,那么宇邕不喜欢的那些老臣们,就统统留在长安,官职不变,不过却是会被彻底架空!
北魏孝帝元宏创造了一个“迁都改政局”的例子后,他身后的效仿者无数。哪怕那些当初喊着“不要汉化”而造反的六镇鲜卑,在得到权力后,才知道元宏的套路是地地道道的“真香”!
当曾经的被压迫者站在了统治者的位置,想法会跟以前完全不同,毕竟,打碎一个旧世界虽然很容易,但建设一个新世界无疑要难得多。
宇邕就觉得,现在光粮食问题,都让他感觉很为难了!
这还不提其他的。
“陛下,人力皆有穷尽之时,微臣无能,愧对陛下,请乞骸骨,让微臣回乡务农。”
刘孟良将官帽摘下来,放到宇邕的桌案上,然后退后两步,双手拢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宇邕一下子脸涨红了,胳膊上的青筋都暴起,恨不得拔出挂在墙上的佩剑,直接把刘孟良砍死!
然而,若是因为这点事就要杀人,那他跟历史上那些暴君有什么区别?
哪怕是高洋这种“恶名在外”的君主,面对朝臣,也不是想暴起就暴起啊,他在办正事的时候脾气还是很好的。
宇邕自认为他的脾气比高洋好很多的。
“爱卿这是何意?”
“陛下,微臣无能,若是微臣赖在大司农的位置上不走,又解决不了周国缺粮的问题,到了明年,周国饿殍遍地,那样微臣百死难辞其咎。请陛下成全微臣,另选贤能。”
刘孟良恳切的说道。
把自己说成无能的人,然后辞官,肯定会大大的得罪皇帝。然而,刘孟良却毅然的提出辞官,这显然是因为,他有更重要,更充分的理由。
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只是这些,宇邕无从得知。他只知道,这次从洛阳回来以后,长安城内暗流涌动,以前潜藏在水下的矛盾,似乎也隐隐有露出水面的苗头。
“把官帽拿着,你乞骸骨,朕不许。你先回去反省反省,朕乏了,退下吧。”
宇邕疲惫的摆摆手,刘孟良行了一礼之后,将官帽戴好,缓缓退出书房。
其实,他的辞职,宇邕已经允了。然而,若是大臣们一提出辞职,皇帝就立刻批准,那岂不是在盼着这位大臣早点滚蛋?
于情于理,这样做都不合适。
起码也要稍微推辞一下。
离开御书房,出了皇宫,刘孟良有些沮丧的回到家,却见守在门口的儿子刘昉,却告诉他,大司徒宇贵,在客厅里已经等了许久!
宇贵本姓慕容,字永贵,昌黎大棘今辽宁省北票市人,并非是跟宇泰同宗,只能算是宇氏的同族。
一直以来,都得到宇泰的器重,他对宇泰的异常忠心。
但是,对于宇邕是不是也是这样,那就要打个问号了。
刘孟良与宇贵相熟,一进屋,就邀请宇贵去书房详谈。两人对坐好后,刘孟良才把官帽放到宇贵面前说道:“我今日辞官了,陛下不许,可是,明日我再辞官,他可能就许了。”
嗯?
最近朝局敏感,宇贵是来跟刘孟良交换信息的,没想到一来就听到了大料!
“大司农当得好好的,你为何辞官不做?”
宇贵难以置信的问道。
宇邕带兵出征惨败,正好是弱势的时候。对方强势的时候你不辞官,等弱势再辞官?当官的技术不行啊兄弟!
“这是为何?”
宇贵沉声问道,紧紧盯着刘孟良的眼睛。
“我今日将官仓粮食的账册统计,给陛下看了。还有今年的收成情况。”
刘孟良幽幽的说道。
宇贵哪怕是个平民百姓,也知道今年收成很差,更何况他也是大官呢?他略一沉思,便劝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跟你辞官有何关系?”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刘孟良长叹一声道:“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给你看一本书。”
刘孟良站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后,递给宇贵。
“你自己看吧。”
这本书叫三国演义,那一页的故事是说,曹操军中缺粮,几乎到了哗变的边缘。为了平息纷争,曹操污蔑粮官贪墨粮草倒卖,还发明了一句话,叫“借尔头一用”。
这个故事不长,宇贵一目十行的看完,然后有些无奈的看了刘孟良一眼,只能长叹一声,将书合上。
“看明白了?”
“明白了,可是,陛下不是曹操。”
宇贵强辩道。
“他哪里比得上曹操?”
刘孟良不屑道:“曹操匡扶汉室,以少胜多,哪一点宇邕比得上?”
这话有些犯忌讳,可宇贵实在是无言以对。因为这话确实不好听,可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比较而言,齐国的那个高伯逸,倒是更像曹操一点。
“我这么说吧,大司农谁接我的位置,谁就是把头挂在腰间,随时可能掉的。等周国缺粮的时候,杀一个大司农平民愤,不算稀奇吧?与其这样,还不如我现在就辞官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