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毅忍不住拿起放床上的信件又看了一遍,如果是以前,哪怕高伯逸给自己说破天,他也不会动摇决心。
而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除了描述洛阳之战的战况以外,高伯逸还劝说窦毅,世易时移,宇文氏是顺应时势而起,不代表他们能一直顺风顺水。
如今关中人口凋敝,潜力耗尽,若是战争持续,则会将所有人都拖入深渊。宇文氏若是失去关中则必死无疑,可是关中的苏氏、韦氏、窦氏,陇西的李氏等大族,却不会跟着宇文氏一起完蛋。
很多事情,你不去做,也会有别人去做。可是别人做那些事的时候,却未必会顾及到你的利益。到时候,身为宇文氏女婿的你,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信中就把话就说到了这里,没有继续多说,但是高伯逸想表达的意思,已经是相当明白了。就是希望窦毅当内应,平时不要动,等关键的时候,找个机会“上岸”!
“国家的罪人,家族的恩人,唉!”
窦毅长叹一声,感觉自己又老了几岁,已经要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
司马消难,就是高欢的女婿。结果呢,他背叛齐国,想把洛阳献给周国,被高洋干掉。两国之间互相劝降的事情,可谓是屡见不鲜。
然而,高伯逸和窦毅之间还有一层关系:儿女亲家!
而且还是关于高伯逸嫡长子的。
这个消息,宇文邕暂时还不知道,可是,也指不定他哪一天知晓。到时候会如何,谁也说不好。
高伯逸并未要求自己做什么,却是暗示在关键的时候,自己不要“自误”。窦毅能够想象这个关键时刻,到底是什么。
大概便是齐军挺进关中之时!
窦毅走到桌案前,点燃油灯,随即将信纸放到油灯上烧成灰烬。想了想自己美丽的夫人,乖巧的女儿,冉冉上升的家族,无可限量的前途。
人世间许多东西都值得留念啊!若是有一念之差,毁掉的不止是自己而已。
“且看看再说吧。”
窦毅自言自语说道。
第二天,灰鼠不约而至,窦毅告诉他,信中的内容他已经知晓,到时候视情况而定。
非常简洁,而且模棱两可的话。
不过已经够了。
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明确的回答。
而就在当天,窦毅和宇文邕收到从玉璧方向传来消息:韦孝宽在得知洛阳之战周军惨败的消息后,连夜将玉璧城以东十多个城寨烧毁,连根草都没给斛律光留下,然后大军收缩回玉璧城坚守。
失去了洛阳方向的牵制,失去了兵员支持,玉璧城的外围防线,就好比是失去支撑的铁板,轻轻一推就会倒下。与其让给齐军,不如坚壁清野。
兵力收缩回玉璧城,可以好好的将关中的门户守好,其他的,暂时不要多想了。
韦孝宽的决定虽然残忍,但却是此时此刻的最优解。
自此,两国之间的战线,经过十多年的拉锯,再次回到了高欢宇文泰那个时代,北周转入全面防守!
……
宛城,府衙后院。高伯逸看着眼前气质奔放,容颜迥异于中原女子的突厥公主阿史那玉兹,心中暗笑宇文宪艳福不浅,难怪要把这女人送到自己这里来。
怜香惜玉之心,男人皆有之。为了自己的女人好,宁可将其送到宿敌那里,也不肯让自己的兄长当做玩物一样的摆弄,宇文宪对这位王妃,可谓是动了真情。
为什么宇文宪不担心高伯逸对突厥公主做什么坏事呢?
因为有木杆可汗这尊大神在,高伯逸不敢造次。
宇文邕敢把阿史那玉兹收到后宫里,一方面是报复弟弟,另一方面,有着与突厥保持同盟关系的现实需要。
反之,因为木杆可汗需要扶持周国,所以无论宇文邕怎么虐待阿史那玉兹,木杆可汗都会装作看不见,甚至不介意再送一个女儿过来。
而齐国经过这一战,已经到了要灭周的地步,突厥人自然不会养虎为患,和齐国保持友好关系。可以想象,从今年开始,齐国的幽州就不会太平,会一直受到突厥人侵扰。
没有利益的纠葛,阿史那玉兹大概能生活得平静一些。宇文宪的智慧,看透了尔虞我诈的迷雾,给自己的老婆选了一条令人匪夷所思的道路。
这个时代,对待敌人的妻妾,只要本人还活着,就不会拿这些妇孺们怎么样。比如独孤信的夫人被高欢囚禁,又被高洋囚禁。作为“寡妇收割者”的高欢,也没有对独孤信的夫人做什么。
而高欢妻妾众多,除了少数人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死了老公的寡妇。
这么做其实也是有现实意义的,因为江湖很大,圈子却又很小。敌人只是暂时的,说不定哪天就成了盟友或手下。
甚至顶头上司也不一定。
如果敌人未死,你却侮辱对方的妻妾,那么,等于是堵死了和解的道路。历史上,后周开创者郭威,在本人未死的情况下,家族被后汉皇帝屠了满门。
结果就是被郭威带着兵马,直接掀翻在地,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高伯逸并不缺女人,只要他喜欢,暗示一下,会有无数世家,争先恐后将家族里最漂亮,最有气质,最有修养的女子往自己这里送。
他当时间管理大师,都管理不过来!
“齐王妃?”
“对,我便是。”
阿史那玉兹因为怀孕,精力并不是很好,一边说话一边还在打哈欠。
“要不要我送你回草原?”
高伯逸不怀好意的问道。
听到这话,本来脸上还有一丝红润的阿史那玉兹吓得俏脸煞白。
“宇文宪说得对,你就是世间最狡诈的人。”
高伯逸摇了摇头说道:“你父亲也是不逞多让的。他只是没料到周国会败得这么惨罢了,其计谋是很不错的,我也相当佩服。”
听了这话,阿史那玉兹眼神黯淡下来,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跟宇文宪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所以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是带着“使命”而来的。如今虽然自己没有出半分力气,可是局面居然跟父亲阿史那燕都(即木杆可汗)所盼望的一样。
“对吧,既来之则安之。你在齐国好好休养,我亦是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仅限于邺城内。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带一封信给宇文宪报平安。仅此而已。
也不会用你们去要挟宇文宪,这个尽可以放心。”
真有这么好?
阿史那玉兹难以置信的看着高伯逸,想从这个男人脸上发现些什么隐藏的情绪来。
草原上的习俗,或者说陋习,都是跟自然条件有着深厚关联的。
气候变化剧烈,人口密度小,部落聚居。
这样的条件,部落内部近亲结婚成为常态,哥哥死了,嫂子给弟弟“用”,俘虏了敌人的妻妾,不管别的,先上再说。
哪怕以后再见面,彼此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些破事。
这都跟社会风俗有关。
像高伯逸这么“文雅”的男人,阿史那玉兹是头一次见。
“来人,送突厥公主去休息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高伯逸大手一挥,两个亲兵就将阿史那玉兹带下去了。
“这也是个烫手山芋。”
高伯逸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有些无奈的叹息了一声。突厥公主嘛,身份高贵,玩玩无所谓,可是却也没太大意思。
比起这些破事,他正在谋划的,才是影响自身命运,影响齐国政局,甚至影响时代走向的大事!一个异邦的女人算个啥啊。小不忍则乱大谋!
“阿郎,晋阳那边的消息,韦孝宽烧毁所有外围城寨,收缩兵力死守玉璧城。另外,蒲坂有增兵的迹象。
斛律都督请示要不要收兵过冬。”
嗯?
听到郑敏敏送来的战报,高伯逸微微有些愣神。
“你说韦孝宽全线收缩了?”
他疑惑的问道。
郑敏敏没好气的将信送到高伯逸手里说道:“不是我说,是战报里这么说的。”
“嗯嗯。”
高伯逸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这个韦孝宽,很难缠啊,凡事都做到了前头,让自己的招数都没办法耍出来!
他原本打算视情况下令让斛律光带着人扫清玉璧城外围的,没想到自己这边还没下令,韦孝宽就非常“识趣”的把所有的兵力收回来了。
拳头收回去,积蓄力量,是希望能更有力的打出去。韦孝宽这一招,并不稀奇,却是用在了要害的地方。
正如高伯逸洛阳之战前卡住虎牢关,引而不发一样!
都是提前布控关键节点,然后在战局到来的时候,再见机行事。这样的主帅,确实不好对付。
韦孝宽此举,也是在向高伯逸释放一个明确信号:洛阳之战已经结束,该拿到的你已经拿到了,现在到了冬天,大家都回去洗洗睡,别瞎折腾了。
“你脸色不好,是有什么事情么?”
郑敏敏关切的问道,在她眼中,高伯逸一向都是沉稳精明,指挥若定,很少表露出这样的情绪来。
“没事,被摆了一道罢了。”
高伯逸笑着摇摇头说道。
想想也是,自宇文泰起,武川镇的后人,与关中本地世家结合以来,都是人才不断档,又岂会任人揉捏?
他们出关中是暂时没办法了,可是自保却还绰绰有余。
灭周虽然要提上日程,却也不急于一时。所谓欲速则不达,先整合好齐国内部,肃清朝堂内外所有的反对势力,这才是要务。
“还有事?”
高伯逸看到郑敏敏居然没走。
“我爹派人来催……问都督什么时候收我入房。”
郑敏敏有些无奈又有点羞赧的说道。
这些世家老滑头们!
“我不能开一个坏头。本来这事是很简单的,现在你爹催促,反而变得复杂起来了。”高伯逸摇了摇头,明确拒绝了。
世家送女人的这种歪风,必须要刹住。虽然走到这一步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高伯逸也希望能晚一天就晚一天。
“哦,知道了,我跟我爹说高都督暂时还不想。”
郑敏敏的失望溢于言表。
“你若是只想当个玩物,我现在就能满足你。可是你既然已经从郑家走出来,就要走自己的路。
这些问题,需要你好好想明白,我不会强迫你,亦不会帮你做决定,知道了么?”
听到这话,郑敏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离开了书房。独立思考,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是后世,也有许多女人甘当“扶弟魔”,成为父母捞钱的工具。
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首先你得有一颗自由的心,自由的脑子。
高伯逸还在继续做“试验”,从目前的情况看起来,时代的惯性很强大,想超脱历史的规则,很难很难。
这也意味着,在他这一代,或许可以解决建立国家和一统天下这个问题,却无法根除世家的顽疾,更无法保证国家不像西晋那样,统一后便暮霭沉沉。
然而,在封建时代,若是开国者没办法解决那些根本性的大问题,后人解决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小。
比如高粱河车神没法打败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
他的儿孙辈亦是无法做到。
司马懿无法废除给予世家的特权,他的后辈司马昭和司马炎,亦是做不到这一点。
高伯逸很明白,若是自己无法削弱世家手中的特权,那么高承明就更别想了。
“昔日感觉高洋整日疯疯癫癫的,总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今日才知道那个位置是真的不好坐。我现在还未坐上去,已经感觉压力山大。
他日登基,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高伯逸自言自语道。
这一刹那,好像称王称帝的诱惑,已经完全不香了。不过他很快又清醒过来,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是你想不走,就能不走的!
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正当高伯逸沉思应该出一些“产业政策”,来分化世家,壮大“工人阶级”的时候,一个亲兵急急忙忙的闯进来,对着高伯逸拱手道:“杨刺史(杨素)从洛阳赶来,说是有要事求见!十万火急!”
嗯?
“快请!不,我跟你同去,带路!”
高伯逸跟着这位亲兵,一路来到府衙的马厩,杨素这厮刚刚下马,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你怎么不派人来,洛阳出事了怎么办?”
一看到杨素,高伯逸就不悦的呵斥道。
“主公,出大事了。高演,趁人不注意,在卧房自尽了!现在消息还是绝密,我让人将他的尸首藏在虎牢关的一处冰窖内,请主公速速决断!”
杨素的面部表情看起来都有些扭曲,不像是被吓的,到有点类似于兴奋到极点的歇斯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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