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一个木盒子,做工还算精致。
平平无奇的一块木板上刷着四色漆,看起来像是临时赶制的,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至于那四种颜色的木球,更是连大小都略微有些不同。
看着桌案前的这件“奇怪”玩意,宇宪长叹一声,一肚子话想跟人说,身边又无人可以倾诉。之前酒桌上,高伯逸说要玩这个游戏,为什么他选择不玩呢?
因为宇宪不想自己的底细,被高伯逸看透。这个四色球盒子,看起来平淡无奇,实则内藏玄机。
负责出球的人,明显是“庄家”,而负责猜球的人,则是“闲家”,前者占据的优势,远远大于后者,而且占据主动。
因为这个游戏有个潜规则,盒子里的球,未必是一定的!
宇宪数了数,盒子里有一百多个球,很显然,高伯逸跟自己说的所谓“玩法”,很有误导性。事实上,要得到一百分,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球。
也未必是要满足一百分这个条件。
甚至,每一种球分别代表多少,那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这些事情,也是他回来以后才想明白的。
看着这个盒子,宇宪想到了皇帝和大臣,主公和属下,说到底,庄家是“主”,闲家是“臣”,这个游戏就很好看了。
红色球有九十多个,代表着日常事务的运作。臣子要猜主公的想法,把主公的事情办好。办好了,增加一点宠信。
失败了问题也不大,最多是让主公失望而已。
这是主公与臣子日常的博弈。
黄色球和蓝色球,应该是代表了危机和紧急事件,这些事情,在主公心中地位比较重要,一旦失分,十分影响地位。
宇宪找了一下,在盒子里找到了两个绿色的球,就只有两个!
“这个球,显然不应该只有四分。高伯逸果然奸诈,原来是在这里留了一手。”
宇宪拿起绿球来,若有所思的说道。
如果绿色球的分数上涨到五十,甚至更多,而不是四,那就跟这个游戏的隐藏意思完全对上了。
庄家在赢绿球上,占有绝对优势,代表着主公对臣子的生杀予夺。出绿球,意味着主公要处置这位大臣。
然而,臣子一旦猜中绿球,则意味着谋反成功,在很多时候,基本上就代表着游戏结束!所以绿球才会有两个。
暗示主公跟臣子,各有一次机会。
至于其他的球,不过是分数的铺垫罢了。如果没有平日里做的那些事情加成,那么就算谋反成功了,也很难御下。说不定会因为小事而功亏一篑。
自己明日就要离开这里回关中,高伯逸却送这个玩意给自己,挑拨离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宇宪眼神黯淡下来,高伯逸这是在告诉他,回到关中以后,无论你怎么折腾,宇邕都是占据着“庄家”的位置,要玩死你的机会很大。这一点根本不需要怀疑。
而作为“闲家”,你想猜宇邕什么时候出“绿球”,实在是太难了,几乎不可能。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游戏。
而是坐庄的庄家,在欺负上赌桌的玩家。
更何况,庄家还能作弊,将盒子里的一部分球拿出来。因为可能不到盒子里所有球出完,就已经到达所需的分数。
玩这个需要运气么?
不,并不需要什么运气,但是需要去猜对方的心思,而且对盒子里的球,各种颜色有多少,也得了若指掌。
当然,这个游戏可能还有其他玩法,或者,它本身就是个很普通的赌具而已。问题不在于装着四色球的盒子如何,而在于玩家所制定的规则如何。
今日高伯逸提出玩这个游戏,宇宪觉得对方的算盘应该是想套取自己的思维模式,为将来对阵沙场做准备。
一时间,他感觉到了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以前,宇宪不觉得自己的兄长宇邕会容不下自己,为什么呢?因为不管怎么看,这皇位也轮不到自己来坐。
甚至,如果宇直没死的话,宇邕若是突然驾崩,那么宇直上位的可能都比自己要大。
可惜,宇直死了,自己还莫名其妙的得罪死了太后。
而今,宇邕或许也容不下自己了,受到猜忌是必然,留着自己压制关中那些豪强也是必然。这夹缝中生存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啊!
将桌上的木球装好,宇宪像是得了强迫症一样,又把球倒出来数了一遍。他思索着这些球各自的数目所代表的含义,结果依然不能确定。
“回关中后,我和兄长就要玩猜球游戏了。只要盒子里有绿球,那么它就一定会出来,只是迟早而已。
莫非,这就是我的命数么?”
宇宪想到了很多。宇邕如果一直出红球,让自己得分,那么当自己快赢了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绿球。
这也正好暗合目前的局面。
自己偷袭襄阳成功,宇邕兵败洛阳,精锐丧尽。
换句话说,类似于红球积累够了,又侥幸猜中了几个黄球和蓝球,马上就要赢了。
这时候,宇邕会怎么做?
宇宪这才感受到高伯逸的可怕,这人算计人心,真是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
“我要不要扔掉呢?”
宇宪看着桌案上的木盒,有些犹豫不定。
回关中以后,这个盒子,肯定是瞒不住人的。说不定宇邕会冷不丁到自己府上玩两把,到时候会如何?
现在扔掉,貌似也很难避过皇帝的耳目。本来没什么的事情,若是遮掩,反而会引人怀疑。
你说没什么,宇邕就信么?
表面上相信了,内心会怎么想?
宇宪忽然感觉,这个盒子里装着的,就是一个魔鬼,谁玩了都会浮想联翩。
若是宇邕玩了,会想到什么事情?他会不会认为,自己的皇位受到了威胁?
“无奈生于帝王之家!”
宇宪长叹一声,用黑布将盒子装好。他决定了,一旦回到长安,就放到王府的库房里丢着,既不隐藏,也不拿出来的玩。
这样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了吧?
“你这样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
神策军中军大帐内,高伯逸正在思考一些问题,却看到郑敏敏一直盯着自己看,目不转睛,直勾勾的那种。
“嗯,大都督,你让我做的四色球盒子,到底是怎么玩的?”
郑敏敏好奇的问道。
高伯逸无聊的打了个哈欠道:“回去睡吧,我困了。”
“说嘛,你不困的。你要是不说,我今晚都睡不着了。”
郑敏敏抱住高伯逸的胳膊撒娇道,她这是直接耍无赖了。
“好吧好吧,其实这个游戏呢,就是个博弈游戏。一个出球,一个猜球,仅此而已。但是玩法稍微有点不一样。”
果然,郑敏敏其实不傻,她只是见识不行,好多东西不知道,所以懵懵懂懂的。高伯逸稍微一提点,她就明白了具体的含义。
“红色球一分,黄色球两分,蓝色球三分,这都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绿色球,可不是四分哦,而是五十分!”
如果高伯逸知道宇宪猜到了自己规则的猫腻,一定会大吃一惊。
“那不是我只要出绿球就能赢?这有什么意思?”
郑敏敏没好气的说道。
“在对手没有积累到八十分的时候,是不允许出绿球的哦。而一旦自己这边积累超过了五十分,也是不能出绿球的。”
高伯逸继续笑着说道:“当对方分数快赢的时候,允许你作弊一次,追赶分数。然而当自己这边有优势的时候,就要跟对手比拼心智了。”
不能出绿球,可以出黄球跟蓝球嘛。那些球的数量,还是有一点。
这种规则,会导致最后两个玩家的分数很接近,最后可能只需要一两个球就能决胜负。那么,既然只有一次猜绿球的机会,为什么高伯逸要在里面弄两个绿球呢?
郑敏敏想开口问,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弱鸡了。
“如果你想问为什么绿球有两个,我告诉你,因为我怕绿球遗失,仅此而已。”
哈?
就这么简单。
郑敏敏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真只是这样么?”
“不然呢,你以为如何?宇宪一定会觉得是他跟宇邕在玩这个游戏,岂不知,皇帝也是受到各种限制的,又怎么能随便屠杀宗室,自毁长城呢?”
听到这话,郑敏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篡位,要么,是在很有把握的时候,拼死一搏。
要么,就是获胜无望的时候,破罐子破摔。
高伯逸刚刚说的规则里面,正好暗合这两条。他在楼船上说的规则,根本就是瞎说的,两个绿球,一个才四分,傻子也知道有问题啊!
“这个东西,应该不止一种玩法吧?”
郑敏敏马上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对,球可以两个一组,玩的人可以压组合,不同的组合,赔率也不同。玩法可多了。甚至还能在木板上加个转盘,转到什么颜色后,再伸手进去摸,摸的颜色跟转的颜色一样,根据颜色的不同,赔率也不同。
你想怎么玩都可以,东西就是那个东西,人畜无害。有害的,仅仅只是规则而已。”
器物只是载体,关键还是看话术如何。这东西看上去简单,可真要玩起来,不同的人效果大不一样。
这个四色球盒子送给李达,这厮马上会跟手下人开赌局玩得昏天黑地。但是送给宇宪的话,心思缜密的宇宪,则是会越想越怕,越想越多。
最后在心中种下一个难以磨灭的心魔!
原本这东西是给宇邕量身定做的,可是当高伯逸知道宇宪派刘休征把有孕在身的突厥公主都送到了宛城,他就知道,宇宪对自己的大哥,已经不信任了。
或者说,宇宪现在之所以没有谋反,不过是考虑到宇氏的整体利益。从个人感情上,他觉得宇邕最终不会放过自己。
这种人有点傻,却也有些可敬。
高伯逸决定只要宇宪还活着,自己就不会去染指突厥公主阿史那玉兹。
可是万一周国被灭,宇宪必死无疑,那时候,也就怨不得别人了。相信宇宪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放心的把人送走。
今晚将四色球盒子交给宇宪,高伯逸就是想挑拨离间。如果宇宪不吃这一套,那也没关系。一句话,闲着不也闲着嘛。
一百多个木球,一个破盒子,能值几个钱。
高伯逸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生意真是做得一本万利啊!
“阿郎,你这笑容,看着好凶恶啊!”
郑敏敏忍不住皱眉说道。
“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到你差不多要侍寝了,所以很有一些期待罢了。”
高伯逸随口打哈哈说道。
侍寝是必须的,不过帐篷里的环境未免也太差了点,还冷得很。这显然不是个鱼水之欢的好地方。
“哼,我现在又不想侍寝了。”
郑敏敏挣脱在自己身上乱摸的爪子,瞪了高伯逸一眼,扭着细腰出去了。其实如果高伯逸从身后抱住她,她决定今晚就“从了”。可是这个男人就是太喜欢装了!
女人都那么多了,装什么正人君子啊。
郑敏敏气哼哼的走了,在军帐里留下余香阵阵。
第二天清晨,均县县城外的渡口,停满了大小船只。齐军在这里列队,留下了一条通道,等着宇宪所率领的周军出城。
很快,城门洞开,宇宪骑着马打头,带着麾下为数不多的周军,从容不迫的从并不宽阔的“通道”经过。
隔得老远,宇宪就看到高伯逸在渡口等着自己。
“高都督,后会无期了。”
宇宪翻身下马,对着高伯逸行了一礼,高伯逸亦是淡然还礼,脸上无悲无喜。
宇宪将马交给亲随,眼神复杂的看着对方,最后,转身而去,只留下一声长叹。太多话想说,只是没有意义,将来,在沙场上见真章吧。
虽说后会无期,但宇宪相信,他应该很快就会在晋阳以西的战场上见到高伯逸,如果对方的战略眼光不出问题的话。
包括神策军在内的齐军,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周军上船,然后顺着汉江北上汉中,哪怕心有不甘,也没有一人聒噪。至于心中怎么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恐怕多多少少有点不快乐吧。
“此事告一段落,随我入城吧。”
高伯逸对面色尴尬的傅伏说道。
“喏!”傅伏像个小媳妇一样,跟在高伯逸身后,甚至都不敢跟他并排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