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场宵夜里,叶臻都非常体贴，像个贤良淑德的男人了，不止是剥虾，姜筱意刚吃的觉得有点辣,插好吸管的冰可乐就很快递到了她的面前；她手上溅到点辣油,叶臻修长的手指又恰到好处地能帮她抽出湿纸巾……
叶臻是真的变了,变得体贴懂事,甚至还挺温柔？
尤其当姜筱意两只手都弄到了小龙虾汤汁,结果手机里响起缪总的电话时,叶臻几乎是非常自然地帮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然后对着姜筱意的脸解锁帮她按了公放的接听键。
在接听之前,叶臻也十分懂得避嫌的道理，特意询问了姜筱意自己是否需要暂时离开,得到了姜筱意否定的答案后才继续坐着。
缪总电话来主要是为了汇报瑞仪一条线下印刷品周边的产业链情况。
“总之，由于环评越发严格,好多造纸厂面临巨额罚款，或是在排污上投入了过多资金进行改造，最后这些成本都平摊到了我们采购方头上,纸业全面涨价，所以这条产业链今年是绝对不可能盈利了,最多打平,我们团队真的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电子阅读现在也是大势所趋……”
缪总拉拉杂杂诉了一通的苦,又是讲工作难以开展，又是开始哀嚎预算不够,姜筱意好生安抚了一番，和这老狐狸讨价还价了半天,象征性地批了点预算，这老狐狸才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只是缪总是处理掉了，姜筱意擦干净手，看着缪总邮箱里发来的产业链利润表，心情十分沉重。
这亏的也太惨了。
姜筱意连续翻了前面几年这条产线的利润表，发现这条产线盈利能力低已经好几年了，偶尔打平，还有几年甚至还是亏损的……
“这样的产线开着还有什么意思？虽然每年走的单很大，但是国内市场这块，我看了下，每成交一单，就会亏钱，国内走量还这么大，完全不值得；唯一的利润还是靠把产品远销到海外。”
姜筱意揉了揉眉心：“那直接把国内产线关停不就好了？反正国内产线是亏损，不如就只开海外产线就好，这样海外产线就是纯盈利，又没有国内产线亏损的拖累，财报不也好看了？”
姜筱意想了想，为自己绝佳的想法点赞，当即想要打电话给缪总告知这一决定。
不过她还没拿起手机，叶臻就制止了她：“不是这样算的。”
这男人一边把湿纸巾递给姜筱意，一边解释道：“如果你把国内产线关停了，那么海外产线就会变成巨亏。”
“为什么啊？”
“‘规模经济’，这个词听过吗？为什么瑞仪需要国内产线走的量，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我们做纸制品印刷周边，是需要采购纸张这些原料的，而只有我们走量大，这些原料的采购价格才能因为批量采购而相应降低，所以整体成本下降。”
“但如果你直接把虽然亏但走量大的国内产线取消，仅凭海外产线的销量，我们的供应商一定会对纸张等采购价格大幅上涨，到时候成本急剧增长，海外产线也没法有任何盈利了，这条产线直接死亡。”
原来如此！
叶臻不说，姜筱意对里面的门道还真的是完全不懂！
姜筱意由衷赞叹道：“叶臻，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叶臻移开了视线，显得有些不自然：“还行吧。”
这男人想了想，装作不经意般又补充道：“也就比你的学长稍微多懂点吧，毕竟我以前是接受精英教育的，和普通男人确实还是有点差别的。”
叶臻讲到这里，又清了清嗓子：“实业本来就是很难做的。企业二代也没你想的那么好接班，很多事情需要平衡，所以我知道你现在的工作压力其实也挺大的。”
这话说到了姜筱意的心坎上，可不是吗？当老板以来，她才发现压根没办法随心所欲，只要人有责任心，权力越大，相应要承担的义务也越重。
现在这些下属，以前可都是和姜筱意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虽说这个世界里他们对此毫无所知，但姜筱意却对他们的生活都相当了解：
王雅妮喜欢追星，有点颜控，自己省吃俭用，但对抽卡游戏氪金却相当大方，有本命明星。平时工作挺负责，但本命开演唱会时候，不论工作上有什么大问题，她都没法好好干了。
陈子圣呢有个异地女朋友，近来感情出现危机，所以每隔一阵就要请假去维系感情。
李俊明家里父亲高位截瘫，母亲也有轻微老年痴呆的征兆，因此为了照顾家庭，没有办法接受出差的工作安排……
……
“每个员工都有每个员工的难处，所以每次安排工作的时候，我都觉得担子好重，因为我想顾及到他们所有人，想尽量把瑞仪的气氛带动得更有亲和力，让员工觉得像是家一样。”
姜筱意讲到这里，也忍不住吐露起心声来：“但是好难平衡……”
“其实没必要。”叶臻看向了姜筱意，“你现在是老板，作为企业管理者，其实应该离你的员工远一点，不要过分代入他们的生活。有亲和力的管理者确实会风评很好，但要驾驭好亲和力，却不丢失威严，是很难的一件事，也很麻烦，一旦掌握不好火候，很容易被员工爬到头上，也管不住人。”
“你本身年纪轻，又长得……”叶臻轻轻咳了下，含糊地带过了话题，继续道，“总之对你来说，还是尽量不要走亲和力这条路，和员工打成一片看着是挺好，但等你下达指令的时候，就不太美妙了，我宁可员工都怕我，也不在乎员工的私生活和困难，这样安排工作时候，也不容易有心理负担。”
难怪叶臻当老板时候看到自己民主测评分数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此前姜筱意是死活不理解，只觉得叶臻是强词夺理，然而如今真的设身处地当了老板，也才理解了他这种思路里的逻辑。
只不过……
“我知道亲和力但还能有威信很难，但我还是想试试。站在老板的角度，当然是不费事去了解员工、只管冷面对待员工这样更省事，或许也更高效，但我毕竟以前当过员工，你的那种方法对你来说是很方便，但作为员工，只会觉得很压抑，也感受不到老板的尊重。”
姜筱意看了叶臻一眼：“瑞仪确实是文娱类里的龙头企业，薪资水平也是高的，所以即便员工受到很差劲的上司，也多半熬着不离职，甚至瑞仪有些部门有很扯淡的加班文化――只要老板不走，下面的一个也不许走。”
对此，姜筱意一点也不认同：“可工作都完成了，为什么还要留在公司？你靠加班把人的精力掏空了，还怎么继续？尤其在文娱这样需要创造力的行业里。加班不是值得推崇的勤奋标志，而是效率低下和压榨员工的错误示范。”
“我不希望我的员工为了钱忍受糟糕的企业文化环境和恶劣的上司，明明管理层稍微多花点精力费点事就可以改善很多的事，为什么不做呢？”
姜筱意的眼睛又黑又亮，专注而认真地盯着叶臻：“为什么要对员工的痛苦和困难视而不见呢？人的本能是自私，但是人受教育，不就是为了和完全的利我天性做斗争吗？”
叶臻愣了愣。
虽然变换时空调转身份，叶臻也确实站在职场打工人的立场了解到了职场打工人的困顿，但他学得快能力也强，因此一旦下定决心适应后，并没有遭遇过大的阻碍，姜筱意虽说前期对他多有敲打，但仔细回想，也并没有长期针对和故意刁难。
一个人信奉的原则很难改变，即便如今叶臻不再是叶总，他还是本能地坚信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让他一下子去共情所有的员工，去懂得关爱所有的下属，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但……
但如果自己这个下属是姜筱意……
叶臻盯着姜筱意放光的眼睛和白瓷般的脸，好像觉得就很容易代入了。
如果他是老板，姜筱意是下属，他一定会对姜筱意好一点。
如此一想，叶臻突然有些不自然和焦躁起来，他没有再敢直视姜筱意的眼睛，移开了视线：“对不起，我以前对你挺差的。”
姜筱意大概也没料到会听到叶臻的道歉，一下子有些愣住了，然后她低下头，剥弄了两下眼前的小龙虾壳，嘟囔道：“是挺差的。”
大概是回想起过去，她的声音里还带了点委屈和愤懑，一副越想越气的模样：“不是挺差的，你对我太差了！”
姜筱意的情绪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激烈，她是个性格整体相当温和的人，这样的人偶尔会让人觉得是性格模糊没什么特点的，当打工人时大部分时候也安分守己，当姜总的时候也没恃强凌弱。如今的语气也仍旧是平和的，带了点软软糯糯的尾音，并没有太过强烈的控诉，然而叶臻内心的后悔却几乎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他甚至有点期望姜筱意这时候骂他或者打他。
他也渴望这个宇宙里不仅有平行时空，也有超越时间的第四维度，让他能够穿越回过去，替换掉那个对姜筱意挑三拣四、口出恶言的自己。
“你报复我吧。”
结果叶臻的话引来了姜筱意的瞪视：“我不是已经报复过了吗！”
她喝了一口冰可乐，挺得意洋洋的模样：“你以前让我做过的事，我不是基本原样都让你也做了一遍吗？怎么，你没被毒打够啊？”
在叶臻初次当她助理的时刻，姜筱意确实有样学样地让自己做了过去她做过的事，但叶臻觉得这根本都算不上报复，反而像是小孩过家家似的隔靴搔痒。
因为真正记仇想要报复的人，在身份地位逆袭后，完全可以把人性中的恶发挥到极致，用手中的职权让过去的仇敌生不如死。
姜筱意这样的小儿科，算哪门子的报复？
何况在叶臻或真或假的服软里，姜筱意几乎很快就和他讲和了。
“那我补偿你吧。”
结果叶臻认真思索后的话，引得姜筱意一阵笑：“我现在有钱有闲还有猫，父母也健在，反而是你，本来属于你的都被我一锅端走了，你还有什么可以补偿我的呀？倒是应该问我有什么可以补偿你的？”
姜筱意讲到这里，又翻起了手机备忘录：“我爸妈过几天就从海外旅游回来了，我给他们约了水疗spa，那家店据说很不错，你最近是不是加班比较多，要不要我也给你预约一次体验下？”
“啊，对了，上次姜林送了我好几张电影城的充值卡，你可以约部门同事一起去看看，既增进同事之间的感情，也算张弛有度工作之余休闲下，你最近上班真的太拼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的呀……”
……
姜筱意絮絮叨叨说着非常日常琐碎的话题，叶臻却第一次觉得内心连带着也感到非常温和。
他以往是叶总的时候，几乎没有太多私人时间，所有行程仿佛明码标价的产品，根本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会窝在夜宵店的座位上，听对面女孩讲着大概率会被以前的自己认定为没营养的话。
这是完完全全的浪费时间。
但叶臻并不感到太糟，他感到一种懒散的舒适和久违的烟火气。
这个时空自己失去了很多，社会规则性别意识也大肆改变，只是叶臻发现或许真是温水煮青蛙的道理，他从初来时的疯狂立刻想回去，到现在，仿佛并没有那么迫切的想法了。
一旦接受了这个世界的设定，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过。
毕竟除了自己外，这里还有姜筱意。
只是人生的很多转折，或许都真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难得叶臻突然对穿越回原时空有些释然了，转机就突然出现了。
叶臻在这时接到了初元工作室负责人的电话――
“叶臻，上次和你研究的那些平行时空理论依据，我又仔细翻了翻，回头还请教了我原来的导师，加上你给我的那些资料书籍，我好像找到穿越时空的触发条件了！不过只是个初步理论，平行宇宙还和多维时空有很大的联系。”
“就像‘海市蜃楼’是由光学折射现象而来的一样，因为光，两个完全不同地理位置的场景会交叠在同一处，而平行时空穿越的概念也与这个类似。”
“本身‘海市蜃楼’的现象，其实就可以用量子力学去解释，微观的量子理论同样可以使用于宏观世界。因为量子有不确定性，同时依照波函数的坍塌方程，宇宙就是多重的，空间是也是多重的，时间是多维度的，‘海市蜃楼’也可以说是因为我们的时空和其他平行时空，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温度、特定的地理环境、气候条件下，出现碰撞交叠而导致的空间相位瞬间对齐时呈现出来的浮光掠影现象。”
初元负责人越讲越兴奋：“也就是说，只要在满足特定条件的情况下，其实平行时空之间的穿越，也完全是真的可行的。你不是一直对穿越时空有兴趣吗？空的时候来工作室找我，我可以把我找到的这些理论资料研究发给你！”
叶臻和姜筱意打了个招呼起身接起了电话，电话那端初元工作室负责人声音相当激动：“其实我发现这个甚至是有个公式的！完全可以计算出每次多重时空和时间维度互相交叠的时间地点区间，我把这个公式推导出来了，你要不要试验下看看？”
初元工作室负责人激情澎湃地讲了不少理论支撑和科学依据。总之，是好消息，如果他的推导公式真的可行，那么叶臻并不是没有机会回到原来的时空。
电话的那端，初元工作室负责人还在邀请叶臻作为同好尽快一起来研究他推导的公式。
这本是个振奋人心的信息。
然而叶臻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
根据初元负责人的说辞，平行时空是基于多重宇宙和多维时间的一个概念，每次时空交叠需要的也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人，而是特殊的外部环境。
那么叶臻一旦想要穿越回去，其实只需要按照公式推导出相应发生时空交叠的地点、时间就行了，并不需要姜筱意，因此叶臻在不在瑞仪继续上班，是不是跟着姜筱意继续住在她的别墅里，要不要和姜筱意搞好关系，其实都完全不重要。
即便姜筱意不愿意回去，叶臻也可以自己一个人穿越回去。
叶臻挂了电话，就往回走。
餐桌对面的姜筱意犹然不觉叶臻那通电话的内容，她正认真地翻开手机查看着什么，一边看，嘴角一边露出笑意。
叶臻突然忘记初元负责人讲过的话，忘记思考穿越回去这件重大的事了。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只有一个感受――
虽然姜筱意笑得挺好看，但叶臻有点不高兴了。
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语气有些酸溜溜的就开了口：“你在看什么？笑这么开心。”
好在姜筱意很大方地把手机屏幕推到了他的面前：“看我爸妈，笑死了，两个人在海边为了跳草裙舞谁跳的更好看在吵嘴呢。”
她似乎在翻开自己父母的朋友圈，每一条都细细地看，眼神很温柔，带着发自内心的笑。
叶臻想起自己没多久前问过姜筱意的问题，如果能穿越回去，她愿意回去吗？
她当然是不愿意的。
叶臻看着姜筱意盯着父母照片温和快乐的眼神，知道她的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当然，姜筱意可以留在这里当她的姜总，而叶臻可以穿越回去当自己的叶总，这没什么不好，甚至平行时空里，自己回到过去，还会有一个“姜筱意”替自己打工，总之，每个人仍旧能各司其职。
但是，叶臻还是觉得，自己穿越回去，世界应该已经不一样了。
因为那个姜筱意，不是眼前这一个。
如果自己走，把眼前这一个姜筱意单独留在这里……
叶臻想了想，觉得良好的道德和责任心让他无法做出这种事――姜筱意关于企业管理才刚学了个皮毛，根本镇不住缪总这些老狐狸；瑞仪从上往下的改革也还没完成，需要强有力的推行执行人才行；单辉这家伙也还没死心，恐怕自己一走，就会天天纠缠姜筱意，万一有什么坏心眼想占据瑞仪的产业呢；而除了单辉，还有姜林那个家伙也虎视眈眈……
自己在这种时候抛下姜筱意走，是男人吗？
叶臻想到这里，又看了几眼姜筱意，她高高兴兴的，表情里没有任何阴霾。
虽然这个世界男性地位有点差，但叶臻觉得真适应下来后，也没有那么不好，性别红利吃准，自己又有能力，真继续在这个时空里生活下去，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可忍受。
手机上初元负责人又发了信息催问叶臻什么时候去，言辞很激动――
“我按照公式推导了！如果我的公式没错，那么下一次的时空交叠大概就会发生在这两天！你有没有兴趣见识一下！”
叶臻想了想，最终删掉了这条信息。
至少现在，他不想自己一个人回过去的时空里。
虽然不想承认，但叶臻发现，他好像对姜筱意，有那么一点点不一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