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周辑的回忆暂且说,单九看着一群人对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拳打脚踢,实在没忍住出了手。
拳打脚踢的村民们冷不丁被风吹飞,砸到地上。
好半天才爬起来,举目四望没瞧见动手的人,一个个都吓得面无人色。那提议打死周辑的婆子的脸色已然铁青,腿肚子不停地打颤。却还是硬撑着说话:“……我就说这狗崽子有古怪,现在看,果然没错吧?大晚上的,刮起这么大的风,定然是这个狗崽子再捣鬼!”
“不一定,”一个躲在树后头的瘦小男人跳出来,“这小子被你们压在地上砸,人都昏过去。哪有那个本事搞这些事儿,指不定这林子里还藏着别的妖魔鬼怪!”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可不是?这年头妖怪肆虐,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鬼怪。他们方才才撞见一个僵尸,李大娘差点就被那僵尸给咬死了。林子里再多一两个妖怪也没什么奇怪的。
众人东张西望,没看到风的来源。立即就信了这矮个子男人的话。
不外乎其他,只是眼前这小子确实邪门得厉害。
当初周家娘子才怀上这祸害时,方圆百里就发生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清水河镇子外面常年不腐的河水干枯,百草枯黄,妖魔鬼怪四起。且他卜一降世,天降惊雷,空雷劈碎了半座山头。周家一家子统统死在惊雷之下,无一人幸免。接生的稳婆说,这小子出世就能说话。一双眼睛黑得渗人,仿佛能看透人心。定定盯着人瞧的时候仿佛能将人的魂都给吸进去,完全不像个刚出世的孩子。
果不然,这小子生来便会读书识字,尚不会走路之时能控风御火。不吃不喝也不会死,无论是用火烧,用水淹,砍断头颅,这小子都能在短短的时辰内恢复原样。
所有人不晓得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直到后来经过的仙人卜卦才知,这就是个不该存在的异端。村民们也不晓得什么叫异端,但仙人能用那等神情说话的定然就不是一桩好事。他们向来会揣测,也能联想。联想到自家的不幸,认定就是这个衰星捣得鬼。
他们深更半夜追到此处是为了除掉祸害,不是大半夜来此地送命的。面面相觑,不少人就打起退堂鼓。他们各自家里虽然有些不如意,却也没有到拼命不可的程度。
“张旺婶子,我瞧着这林子邪门的很。”领头的壮汉想打退堂鼓了,他家婆娘虽然生不出儿子,但三个女儿也乖乖巧巧挺懂事的。真到日子过不下去,都卖了也能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今日便就到这儿吧。这天儿越看越不对劲,我预备先回去了。”
他一说走,其他人也待不住。本来追出来的人里就那么几个壮汉,走一个都是了不得的事儿。再撞上一个僵尸可没有不要命的跳出来救命,不走等着被别的妖怪吃了?
一个走,其他人忙不迭地就跟上去。很快,呼啦啦一群人怎么来的,眨眼间就怎么走了。
能大半夜将自己的不如意发泄到一个孩子身上的人能是什么有骨气的好人?都是仗着人多为非作歹罢了。大半夜的饶了这么一大圈,他们也累了。赶紧趁着人多回村子。
等到吵吵嚷嚷的村民离开,单九才从树上慢吞吞地滑落来。
她本以为这个场景是周辑的苦肉计,为了让她心疼,故意搞出来给她看的。但等单九靠近,亲耳听到小孩儿呼吸声渐渐微弱,时断时续。口鼻不停地往外呕血,胸口一根骨头俨然已经戳出了皮肤表外,小孩儿已经彻底失去意识,单九这才紧紧拧起眉头。
“周辑?周辑?”单九不敢碰他,只是小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小孩儿呼吸微弱,毫无反应。单九过人的耳力甚至能听到他心跳渐渐要停。
“怎么回事?”单九这才伸出手去触碰小孩儿,谁知都已经这副模样的孩子还瑟缩了一下。小孩儿已经失去意识,这不是他的躲闪。而是受多了打骂,潜意识里畏惧触碰。
单九呼吸一下子重了,这好像不是周辑那个混账。至少不是那个有着三百多年记忆的混账。
鲜血的味道在林子里弥散开来。单九嗅到空气中清冽好似雪的味道,这确实就是周辑,但气息比三百年后的魔头要浓烈纯净得多。这更像一种靠近天际的,天空的味道。单九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子不是堕魔以后的混账,而是三百年前生而知之却稚嫩初生的神胎。
呼吸一滞,单九用力地眯起眼睛,用了灵气包裹住双眼。她从未想过修行以来从来都如鱼得水的自己有一日用灵气这么努力,但这般,她终于看到了不同。从周辑身上流出来的充满神力的血,在不断地往昏暗的迷雾中散发像金子一般闪亮的灵气。
而这等灵气随着悄无声息浮动的风飘远,正吸引大批不知所谓的妖魔往此地赶来。
单九:“!!!!”
林子里的空气发出躁动的尖啸,这种不安的声音只有单九能听到。这要是她全胜时期,不管来多少妖怪,她想打就打。但此时,单九只能用尽全力将灵气输入到周辑的身体里,控制住他伤口不断往外渗血的惨状。等她差不多用光吃奶的力气,终于替周辑止住血。
单九当场扎了一个马步,哈地一声掀翻压在周辑身上的僵尸尸体。然后再嘿哈一声将小孩儿背上后背。以偷天衍宗库房被掌门师兄提刀狂砍的速度,往林子外冲出去。
这该死的幻境,不,这好像不是幻境。单九自从探到自己修为的底线,就知道这好像是个时间裂缝。换言之,她来到的不是一个人为的幻境,而是真实地出现在一个陌生的时间点。
“你小子可给都记住!”虽然往日去过不少奇特的幻境,这还是头一次掉落到时间裂缝。
她捣腾着两条小短腿咬牙冲,还别说,周辑这萝卜头瘦得跟骨头架子似的。背在肩上却重得仿佛一万块秤砣。单九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在妖魔鬼怪赶到之前冲出了林子。
林子外面确实设有结界,不知何人设置的。粗糙,低劣,却胜在管用。
单九亲眼看到追得最快的一个红皮肤的独眼妖怪爪子伸出林子的边缘,被一道极强的火光灼烧。惨叫声在林子的另一端不停地振动。单九捂住快要出血的耳朵,背着已经一动不动的周辑倒在了树林东南方的一条山道边上。
从来不知疲倦的单九第一次尝到累到吐血的滋味儿,眼一闭,昏迷似的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林子里的尖啸声持续不断。那些妖怪离不开树林,舔舐干净林子中心周辑吐得那些血,锲而不舍地在结界的边缘抓挠。愤怒而贪婪的眼睛注视着倒在山道边上的两个孩子,不断地透过结界震慑单九的耳膜。单九尝到了五感灵敏的苦,睡梦之中口中呕出一口血,当真昏死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已经躺在一个昏暗封闭的马车里。身下是潮湿发臭的稻草,身边瘦得仿佛一副骨架子的萝卜头周辑被塞进一个大海碗口大小的瓶子里。
因为过于瘦弱而显得硕大的脑袋堵在瓶口,他整个人仿佛那没骨头的软体动物被塞进了瓶子里???
单九惊了!!
就算再瘦弱,周辑也是个体格比例极为标准九头身的神胎。他的脑袋硕大衬托的肩膀再瘦弱,肩膀也是比脑袋宽出两个来。而此时他的肩膀硬生生被人给拧碎了,塞进瓶子?!!!!!
单九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完全出乎意料。
她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扑到那个瓶子旁边。伸手碰了碰昏迷不醒的大头孩子,他的脖子以下全是鲜血。鲜血已经漫出了瓶口的位置,此时稻草上的潮湿触觉不是水,而是从周辑身上流出来的血。他的肩颈骨头,甚至于胸骨,全部被拧变形,甚至于捏碎。
“怎么会,怎么会?周辑,你快醒来,告诉我这都是你折腾出来逼我原谅你的对不对?”单九想过无数他幼年时候可能遭遇过的苦难,眼前的场景却还是突破了单九的底线。
若是她的记忆没错,这好像是她久远记忆里的瓶美人?与瓶美人相配合的,是不是还有鼠皮人?
单九头皮一瞬间发麻。她这些年在灵界穿梭见过太多可怕且不合人道的事情,一直以来都保持着一个为人最善良的初心。此时当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更何况遭遇这件事的人是周辑。鲜血不停地从瓶口溢出来,清香的味道冲淡了这昏暗马车里本身的臭味。
好久好久,单九才注意到他们不是在马车,而是在一个类似囚车的笼子里。
她顾不上其他,将身体里保留的那点灵气从周辑天灵汇入。必须要尽快止住周辑的血。鲜血的味道会吸引来不知什么危险,他们如今经不起。
用尽全力,灵气的汇入也止不住周辑身体里流出的血。这瓶子里不知道有什么机关,或者是周辑的状况太糟糕,单九的灵气根本杯水车型,毫无用处。
很快单九发现了一件更令她浑身发抖的事情。周辑身体被拧成这样,若是能就这样单纯地死去反而是一件好事。他因为是天生神胎,身体有着惊人的修复能力。
换言之,骨头被拧碎,身体被拧成一股麻花。犹豫他的骨头血肉能再生,他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着身体不断地恢复原样却被瓶子逼迫的畸形的痛苦。
她尝试过砸瓶子,奈何瓶子外围用铁丝绑住,倒在地上除了让周辑更痛苦,毫无用处。单九眼睁睁看着大头娃娃眼角的泪水一颗一颗无声地坠落却听不到一丝哭泣声,像一只被抛弃只能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流浪猫,终于体会到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绝望。
“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