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晚还算凉爽,长廊上萧昀叉着腰,踱步来踱步去,活像一个娘子临盆、在屋外焦急等待的相公。
半个时辰前他跟谢才卿说要带他出宫玩儿,让他回去换身衣服,谢才卿就听话回屋了,自己在外面等,以为他三五分钟便出来了,结果一等等了半个时辰,期间谢才卿还不让他进。
萧昀贴上门:“心肝儿?”
“嗯。”
“心肝儿你好了没啊?”萧昀高声问。
“马上。”
萧昀松了口气:“那快点。”
“好的。”
过了好一会儿,萧昀又贴上门问:“好了没啊?”
“好了好了。”
萧昀心中默数到十,依然没见人出来,忍无可忍地推门冲进去,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铜镜前嫌发带扎的不够对称又重新拆下来慢慢扎的谢才卿。
萧昀匪夷所思。就为这?
谢才卿半披着长发愕然转头:“陛下怎么——”
萧昀二话不说冲上去,把人从凳子上抱起,谢才卿瞪大眼睛,随即驾轻就熟地搂住他脖颈,淡淡道:“陛下改主意要微臣侍寝了?”
萧昀一怔,没好气道:“朕脑子里只有这一件事?”
“不然呢?”谢才卿微微疑惑道,“陛下带微臣出去,不是腻宫里了,换个新鲜地儿侍寝么?”
“……”萧昀额上青筋跳了跳,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谢才卿心里的形象有多恶劣,不由分说从他柔软的手指里扯出发带,“走走走,再不快点孩子都生了!”
他说着横抱着人火急火燎往外走,活像个娘子突然临盆赶着去找大夫的相公。
谢才卿大惊,挣扎着要跳下来,回头看着屋子:“微臣发带,微臣衣服还没……微臣的腰饰……”
萧昀又一个百米冲刺回头,手忙脚乱把谢才卿说的东西全拿上,夹在指缝里:“这下好了吧!先上马车,朕给你穿给你扎头发!”
“不是这个腰饰……微臣还没熏衣……”
“别熏了别熏了,你不是说朕脑子里只有那档子事吗?反正衣服总要脱的,腰饰也是。”
“陛下微臣要熏……”
萧昀心道怎么这么事儿,也亏他就谢才卿一个,这还是个男子,一个都伺候不起了,他要后宫佳丽三千,个个跟谢才卿似的,那他不如死了算了,谢才卿还要下来,萧昀凑近他白净的小脸,闻了闻:“香的香的,不熏也香,都入味儿了。”
谢才卿愣了下,心下羞怒。
他才入味儿了呢。
萧昀抱着个人跑得都比谢才卿自己跑还快,剧烈颠簸中,谢才卿被晃得头晕眼花,晕头转向之际,已经被塞上了马车。
萧昀把人抱到腿上,给他扎头发。
“微臣自己来……”
“你不扎头发都好看!”
“披头散发像什么样?”
“好了好了,别动,朕快扎好了!好看着呢!”
萧昀束完,将谢才卿的脸掰过来,谢才卿脸上的不信任都来不及藏,萧昀就知道,没好气道:“朕的手艺好着呢,朕前些年在外头打仗,都是自己束头发。”
没有铜镜,谢才卿焦虑得很,闻言稍稍放下了点心,低头看着自己的腰饰,不说话。
“嫌腰饰丑?”萧昀眼下不用他说话也能瞬间读懂他在想什么了,“朕跟你换,换不换?”
谢才卿瞥了眼萧昀的腰饰,慢吞吞地摇摇头。
“还挺乖——”萧昀脸色一变,“你不会嫌朕的腰饰更丑吧?”
谢才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几乎忘了演这回事,好像是在演小白兔,又好像是在演他自己。
日子久了,他也分不清楚在萧昀面前的这个是小白兔还是他自己了。
毕竟小白兔也是他在演,是他的一部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萧昀可以眨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分不清,萧昀能读懂的是小白兔还是他。
他当然不希望是后者。
萧昀吵吵了一路,又是给他穿衣服,又是捧着他的脸给他贴人|皮面具,好容易折腾完了,马车也驶到了目的地。
街上车水马龙,街两边的摊上物什琳琅满目,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正是百姓归家时刻,夫妻并肩,儿童追逐,入目没了皇宫的金碧辉煌、森严凛然,尽是朴实动人的人间烟火气,叫人不经意间卸下所有的重担和枷锁,获得半晌喘息的机会,露出一丝轻松明朗的笑容。
谢才卿立在富丽奢靡的马车边,静静回头望着。
街中一个短褐衣的男子揪着一个小男孩的耳朵:“让你皮!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
小男孩嬉皮笑脸,任由男子揪着,嘿嘿道:“兄长,能不能不要告诉爹……”
“你听话我当然不告诉爹!不然让他给你吃竹笋烧肉!长记性了没?”
“嘿嘿兄长最好了。”
二人渐渐走远,谢才卿抿了抿唇,脑海里是皇兄罚他的场景。
他不听话,皇兄不会动手,但是会罚他站或抄书。
他记得那时候他特别小,身子又不好,抄着抄着累睡了,早上起来,书就抄完了。
那个时候他还傻傻的以为有田螺姑娘。
萧昀倚在马车边,懒洋洋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一瞬的谢才卿很真实,让他心头莫名一动,他顺着谢才卿的视线看过去,愣了愣,眼底浮现一丝了然,他抬头扫了眼眼前豪奢酒楼的匾额。
醉仙楼。
谢才卿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萧昀:“陛……”
他看了眼从他们身侧陆续经过的华服之人,立即改口:“我们进去吧。”
萧昀一愣,忽然笑了。
不是冷冰冰的陛下和微臣,“我们”二字,好像一下子他和谢才卿是一路人了。
“进去?”萧昀诧异道。
谢才卿一怔:“不是用膳么?”
“是啊。”萧昀说。
“那怎么不进去?”
萧昀惊讶说:“我没说带你在这儿用膳啊。”
谢才卿看着他们停在了醉仙楼门口的马车:“……”
萧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就是之前停习惯了,叫人把马车停在这儿罢了。”
谢才卿茫然点点头:“那……我们去哪里用膳?”
萧昀拉起他的手,谢才卿吓了一大跳,醉仙楼门口人多眼杂,他下意识拨掉萧昀的手。
萧昀说:“戴着呢。”
谢才卿这才意识到他们都戴着人|皮面具,于是他又把手塞了回去。
塞完才后知后觉,戴着人|皮面具就戴着人|皮面具,他为什么要塞回去?
眼前萧昀笑得欢,他这把戏最近已经玩惯了,谢才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慢一拍,总是会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做出一些傻得可爱的事情来。
谢才卿盯着被萧昀握着的手。
“在纠结,我抽出来,我好没面子,是我自己塞进去的,我不抽出来,我也好没面子,我一个男子,被另一个在大街上男子牵着,是不是?”
萧昀说到一半就忍不住笑出声了,他干什么动静都大,丝毫不在意旁人眼光遮遮掩掩,笑也是,不少人都好奇朝这边看了过来,眼见是两个锦衣男子手拉手,一时都露出猎奇又心照不宣的笑容。
谢才卿:“……”
谢才卿又羞又怒,知道这时候抽手跟小家子气闹别扭似的,任由他拉着,别过脸不说话了。
萧昀拉紧他的手,心下一热,拽着他就往闹市里钻。
今日是乔装改扮出来,护卫自不会明目张胆地跟着,面儿上只有他二人。
谢才卿见萧昀如此轻车熟路,说:“你以前经常出来玩儿?”
萧昀说:“这称呼太生疏了。”
谢才卿试探道:“云老爷?”
萧昀笑吟吟地说:“你可以喊我相公。”
“……”谢才卿脸色发青,作势就要抽手。
“好了好了,娘子不闹了,”萧昀说,“谁都不喜欢住在务工的地方啊,人百姓下工了就是下工了,你们下衙了就是下衙了,想干嘛干嘛,不用再演,你相公一年里每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演,出了啥事儿不管我在干什么,都得立马出来干活,能不累么?还不准退,一退一群人一哭二闹三上吊。”
谢才卿看着他,眼神微微复杂。
“所以当然要多出来玩玩儿,”萧昀见谢才卿不说话,笑了一声,显然是对自己有些无语,谢才卿又不懂,“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无病呻|吟的,是没旁人想象的那么好,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喜欢的,我可不想辞,不过时不时偷偷懒还是很有必要的。”
谢才卿沉默。
他想说他懂不是无病呻|吟,光鲜背后所要承担的难以想象,不是谁能扛得住。
换了任何人坐在萧昀那个位置,都不会像他那么轻松恣意。
至少他不能。
“怎么了怎么了?”萧昀心骂自己把话头带无聊了,笑着凑上去,趁谢才卿走神,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谢才卿一怔,回过神来四顾巷口。
“没人。”萧昀直笑,牵着脸色绯红的谢才卿就进了敲了眼前这户人家的门。
谢才卿一脸茫然。
出来的朴素衣衫的中年妇人一脸狐疑地盯着门外两个华服男子。
萧昀含笑同人搭话,他笑起来颇为甜蜜,没说几句,妇人态度便拐了个大弯,红着脸说:“行的,刚好在做饭,临时添点饭菜没问题的,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倒是有趣了,还要体验我们这种生活,粗茶淡饭的,要是不好吃,你们也别见怪。”
谢才卿全程愕然,还没回神,人已经被萧昀拉进去了。
妇人的目光落在二人手上,咳了几声,不好意思之余又神色暗暗揶揄。
进了屋,才发现屋子里有四个小孩,大的七八岁,小的才刚会走路。
妇人板着脸:“你们可千万别吵着二位贵人了!阿青你带好弟弟!”
小男孩拖拖拉拉应了一声,妇人笑着和萧昀二人说了几句话,去厨房做饭了。
谢才卿在桌边坐下,萧昀凑过来:“嫌脏?”
谢才卿摇摇头,悄然露出一点笑来,萧昀心头一动。
他好像知道是什么了。
是没有防备的笑,是谢才卿不是状元郎,自己也不是皇帝的笑,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笑。
是即使他不是皇帝是平民甚至是阶下囚,谢才卿依然会对着他露出的笑。
萧昀沉默片刻,谑道:“我以为娘子很难养,原来你挺好养活的?这也不嫌弃?”
谢才卿摇摇头。
萧昀乐了:“你倒是奇怪,吃的用的什么都要最好的,偏偏不贪慕荣华富贵,倒跟我似的,我也是什么都习惯要最好的,但是有没有又真无所谓。”
谢才卿脸色微变:“……所以我矫情。”
萧昀没忍住大笑,那边几个小孩许是见二人虽衣着华丽,却言谈间毫无架子,迟疑了下,都好奇地走了过来。
最大的叫阿青的男孩抱着弟弟,和萧昀和谢才卿聊了几句,彻底放下戒备和家贫的羞赧,抬头问:“我长大了也可以像你们这样吗?”
谢才卿一怔。
萧昀蹲下身,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谢才卿心头一颤,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可以吗?”阿青说,“他们都嫌我家穷,从不跟我玩儿,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出息也就跟我爹这样了。”
阿青的乌黑澄澈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还有对自己的怀疑,是明明还没有走出家门,却已经被无形的东西缠绕着的挣扎。
明明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已经在它的影响下,随时会被吞噬掉。
“真的可以,”萧昀懒洋洋地说,“你看我,我小时候比你可差多了,你还有那么疼你的爹娘,还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都没有的,人家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都不认的,自己努力,长大后都可以这么有钱。”
阿青的眼睛亮了起来。
谢才卿看着他,眼神复杂。
“你看他,他也是。”萧昀转头看谢才卿。
谢才卿愣了许久,蹲下身,淡笑接话道:“是啊,我家境贫寒,最后好好读书,才光耀门楣。”
阿青笑了,眼睛明亮。
“当今皇帝可是个几百年难得一遇的好皇帝,”萧昀懒散说,“他不会让你们没有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