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影是残缺的,在这算不得远的距离下,亦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这个人失去了他的右臂,再无支撑的衣袖随着夜风轻轻飘扬,断臂处隐隐浸染了一抹纱布也包不住的鲜红。
他的脸色惨白,面容较之以往憔悴了许多,亦秋愣了半天,才敢上前相认。
“贺……贺,贺修竹?”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那仙麓门留仙阁中,琴仙楚听澜最得意的门生,也是原文之中因一场比试被男主打脸受挫,最后带着怨恨一步步走向黑化的炮灰配角。
可自从去年试炼大会结束,原著剧情线被彻底改变以后,亦秋就没怎么将这位原文中的炮灰放在心上了。
再后来,她与幽砚先后两次于陌水养伤,一次是在城中客栈,一次是在仙麓门客舍,两次都曾与之打过几次照面,却并未有过多余的接触。
若说有多熟,那还真算不上,不过此人相貌气质也算出众,总不至于见过那么多次还认不出来。
只是许久不见,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亦秋犹豫地走上前去,皱眉问道:“你的……你的手怎么……”
“不必在意。”贺修竹说着,皱眉望向幽砚,“还请二位随我回仙麓门一趟,先前留守在此的两位姑娘如今身受重伤,正在仙麓门中休养。”
“身受重伤?!”亦秋不由诧异。
这蜚竟如此可怕,夫诸祸斗拼至重伤都没有将它斩杀?
贺修竹神色严肃道:“她们有话要与二位姑娘细说,我不知去何处寻人,只好在此等候。”
贺修竹说,月灼与渐漓曾言,此处是幽砚设下的结界,如今结界被毁,幽砚迟早会回来探看。所以他想,只要在此处守着,就一定能够等到幽砚。
他确实等到了,可她们回来的似乎晚了许多……
亦秋抬眼望向幽砚,不禁陷入了一阵沉思。
原文曾写,此凶兽身携剧毒,行水则竭,行草则枯,见则天下大疫。
想不到大家千防万防,竟还是让它来到了这个人间。
难怪,难怪陌水城河流枯竭,百姓都似染了怪病……
沉思过后,亦秋下意识拉住了幽砚的衣角,眼底满是担忧:“幽砚……”
幽砚沉思片刻,皱眉道:“先去看看。”
幽砚说着,回身望向那株血色扶桑沉默了许久,忽而运灵于掌心,施了一个亦秋也看不懂的术法,这才转身离去。
在回仙麓门的路上,亦秋向贺修竹问了问陌水城的近况。
她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就连贺修竹也不太说得清楚。
约莫十数日前,整个陌水忽然怨气横生,就连城中四散的扶桑枝都快压制不住了。
琴仙在发现城中怨气过于异常后,派他离山调查此事,他循着那股怨气一路找到此处,才发现这里竟然有着一个蕴含巨大灵力的招阴法阵。
如此可怕的一个阵法,让他瞬间慌了心神,本欲回到仙麓门中禀告三尊,却被守阵之人抓了起来。
渐漓与月灼可一直都记着江羽遥走前说过的话。
江羽遥说,此事太过冒险,绝对不能让江轩知道。
就算渐漓月灼二人从不曾见过贺修竹,以她们的修为,也能轻易分辨出那来自仙麓门留仙阁的功法。
为了瞒住此事,她们二话不说便将贺修竹绑了起来——虽然没有证据,但亦秋有资格怀疑“绑人”是月灼的提议。
考虑到此人是江羽遥与洛溟渊的同门,她们只是将他绑在了附近的一棵树上,且每日都会前去喂食两次。
无论渐漓还是月灼,都不是什么守得住嘴的存在,所以在这“被绑架”的过程中,贺修竹也算知道了这个阵法存在的意义。
原来人间将会出现一个可怕的上古凶兽,而这个阵法便是用来对付那只凶兽的。
在得知此事后,他曾多次向渐漓与月灼保证,自己绝不将此事向外泄露丁点,奈何就是得不到二人信任,只能一直受困于此。
他看得出来,此处所汇聚的怨气几乎已经达到极限,这个结界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果不其然,三日前,此处忽而天摇地动。
那一刻,分明是白昼,天地间却昏暗一片,唯有森冷入骨的阴怨之气萦绕着整个乱葬岗。
贺修竹说,那一瞬狂风大作、惊雷骤响,沾着尘泥的残碎枯草被卷得漫天飞舞,最终聚拢于那血色扶桑的顶空之中,带着血气与黑烟,缓缓凝成了一个好似绝望深渊的旋涡。
月灼忽而来到他的身旁,指尖灵力轻轻一闪,便斩断了绑缚他的绳索。
“凡人,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能应付的!”
黑衣少女这般说着,忽而弯身低吼,将自己置身于一团灼热的烈焰之中,在贺修竹的面前生出黑色的皮毛,尖利的兽爪,一点一点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黑犬。
它每行一步,脚下荒土皆会燃起炽热的火焰。
那一瞬的灼热,一个凡人根本无法承受,贺修竹知晓自己修为远远不及这些妖兽,连忙撑起护体灵力向远方退去。
可就在他准备离去之时,一个面目狰狞的庞然大物,竟是自那半空的血色旋涡中怒吼着飞跃而出。
它身形似牛,头部呈白色,长着两只巨角,额间仅生着一只恍若深渊的巨眼,身后托着一条长长的黑色蛇尾——那无比庞大的黑犬站在它的面前,都显得渺小了许多。
而它落至地面的瞬间,四周阴怨之气皆向它聚拢而去,许多原本于结界之中无比安静的怨灵,在这一刻尽数哀嚎起来。
它们哀嚎着,被那可怕的凶兽吸入体内,最终于这尘世消失不见。
下一秒,金赤色的灵光忽而闪起,将所有阴怨之气尽数压制。
而在那压制的阵法之中,又多竖起了一道杀阵。
一时之间,火光冲天,暗沉的天空更是落下瓢泼大雨。雨水逢火化刃,燃着烈焰,纷纷刺向那身形巨大的凶兽。
只见那凶兽摇头晃脑地低吼一声,庞大的身躯用力一震,血色的黑雾便于顷刻之间挡住了那千千万万的雨刃。
黑犬昂首口吐烈焰,与此同时,天地之间忽现一只四角白鹿,泛着柔白灵光的鹿角如树木枝丫般疯狂生长,将这天地间所有雨水凝做入云的水柱。
炽热的烈焰自地面顺水扶摇而上,无数燃着烈火的水柱,又向着那身形如牛的庞大凶兽飞速靠近。
庞大的凶兽即刻运灵抵挡,当所有灵力碰撞的之时,那炸开的灵光竟是无比刺目,凡人根本无法睁开双眼。
贺修竹说那刺目的灵光于天地间闪烁了许久,他只能听见巨浪拍地、烈焰灼烧,还有猛兽的嘶吼与哀嚎。
那可怕的热浪,骇人的阴怨之气,还有巨大的灵力波动,每一样都让他感到难以支撑。
身而为人,努力修行十数载,再怎么被师尊肯定,受门人尊敬,他在这些凶兽的面前依旧如同一只蝼蚁。
当所有灵光消散之时,眼前只余下了一阵暴雨也无法浇熄的火海。
贺修竹下意识想要逃离此处,却听见了幼犬般的呜咽,分明那么微弱,却又偏偏入了他的耳。
他到底还是以灵力向前破开一条道路,重新回到了那个已然残破的阵法之中。
他看见了重伤昏迷的白鹿与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小黑犬。
他还看见了一个浑身流着墨绿血液,不住散发着一股焦愁的庞然大物。
它的身上,还残留着火光,皮毛都已被烧毁大半。
但它依旧活着,呼吸都已十分微弱。
它睁着一只布满了血丝的大眼,静静望着眼前的人类,那样的目光,似是一种恐吓,而它身上依旧萦绕着一股森冷的阴怨之气。
他看见它的血肉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再生。
这只凶兽会为人间带来灾厄。
他告诉自己,必须杀了它。
所以他拔出琴中之剑,聚全身灵力于手,自那只巨眼而入,狠狠刺穿了它的颅骨。
幽砚听到此处,不禁轻声说道:“不自量力。”
贺修竹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反驳任何。
他确实不自量力,那一剑为他带来的反噬,便是从此失了那一条右臂。
那一剑刺下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其抽离,伴着一声犹在耳畔的诡异低吼,那阴怨之气几乎瞬间顺着剑身缠上他的手臂。
他看见自己的手,从握剑的掌心与指尖开始快速溃烂,剧烈的疼痛于顷刻间钻心刺骨,险些击溃他所有的理智。
就在那一刻,旁侧奄奄一息的小黑狗,拼尽余力吐出了一团火焰,灼烧向那条被蜚的剧毒所侵蚀的手臂,也让他瞬间恢复了清醒。
烈火拖延了剧毒的蔓延,他当即聚灵为刃斩断右臂,拖着伤势将白鹿与小狗带回了仙麓门。
亦秋听到此处,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上次看见小猪蹄子自己烤了自己就已经够害怕了,想不到仙麓门狠人真是不少,这儿竟有烤完自己又赶忙剁手,剁完手还能四处跑的。
“那,那后来那只凶兽呢?”
贺修竹说,当天夜里,他带人回到了那里,却再没看见那只凶兽的尸首。
直至白鹿醒来,他才得知那只凶兽的灵息尚在,并未真正死去。
“这都没死?”亦秋惊道,“你不是把它脑袋都刺穿了吗?这怎么还能活下来啊?”
“是我没用,我该再……”
“也是完全没用。”幽砚淡淡打断了他的话语,沉声说道,“凡人无法抵御它护体灵的反噬,那一剑已是你的极限,你不知它命门生在何处,就算再补一剑,也只是白白折损了自己的性命。”
幽砚说着,沉默片刻,继续道:“那凶兽恢复力如此之强,只要杀不死,过不了多久便能恢复行动。如果不是你将它再次重创,又在它恢复之前带走了夫诸祸斗,恐怕那两家伙真会折在此处。”
亦秋皱眉追问:“那现在怎么办?”
“它应该还很虚弱。”幽砚说,“如今陌水怨气极重,它一定舍不得离开。”
“可……”
那可是夫诸祸斗在提前布置好的杀阵中都灭不掉的家伙啊,就算它如今十分虚弱,也不是个好惹的东西吧?
她真的不想幽砚再去涉险了。
幽砚淡淡说道:“先听听那俩凶兽怎么说吧,我不至于为了凡人卖命。”
亦秋:“……”
喂喂喂,当着凡人的面说这种话真的好吗?
“有什么事,等江羽遥和洛溟渊回来了再说。”幽砚又说。
“那我们是要去找他们吗?”亦秋不禁追问道。
“等着就好,我已经告诉他们了。”
“诶?”亦秋歪了歪脖子,茫然道,“什么时候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