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瓜的人,若是和不爱吃瓜的人走在一起,结果自然是连瓜都赶不上新鲜的。
今晚的宵夜是烤鱼,烤鱼可不像别的,不能囫囵吞枣般速吃,否则怎么被扎死的都不知道。
朝云终于醒了,大家都接二连三赶了过去,也就只剩下幽砚还在不紧不慢地拿着筷子,为亦秋细细挑着盘中的鱼刺。
亦秋早就不是那只吃什么都不方便的小羊驼了,挑刺这种事,若是放在平日,她一定会抢着嚷着要自己来,可今日实在有些心急,便也没多做阻拦。
一顿宵夜吃完,她连忙屁颠屁颠冲向了朝云的卧房,只见进屋之时,里面早已坐满了人。
朝云唇色惨白地静坐在床上,下半身皆用被子轻轻掩着,怎么看都是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
此时此刻,屋内气氛十分之僵,每个人都沉默极了。
很显然,江羽遥已经逼问她有一些时候了,可她至今什么都没有说。
正因如此,亦秋进屋的瞬间,大家便将目光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这齐刷刷投来的目光,弄得亦秋多少有些不自在,一时晃了晃双手,背贴着墙壁往旁侧挪了挪。
“你们聊你们的,我就是来看看……”她说着,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干笑两声,继续说道,“看我做什么啊?我又不好看。”
话音落时,幽砚自外头跟了进来,目光淡淡扫了她一眼,嘴角似有笑意。
所有人的目光,便又瞬间转向了幽砚。
亦秋不由得瘪了瘪嘴,三两步走到桌边寻了一处空位坐下,缩着肩膀,努力淡化着自己的存在。
她从小到大没存在感惯了,并不习惯被好多双眼睛盯着,幽砚对此倒是无所谓,反手关上房门后,便在大家神色各异的目光下走到了朝云面前。
“还是不愿意说?”幽砚淡淡说道。
“……”
“很多事瞒不住的,你的朋友应也猜到个大概了,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好一阵沉默后,朝云低眉苦笑了起来:“我该说什么呢?这一切因我而起,我自会去做个了断,给大家一个交代……”
“怎样的交代?”幽砚问道。
“……”
“事到如今,你还要度她?”幽砚追问道。
朝云闭目沉思许久,这才轻声说道:“是我的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我不知你错在何处,她这般对你,你为何还要护她?”江羽遥微微蹙眉,咬牙问道,“朝云,她一厢情愿沦落至此,那叫自作自受,她是爱你,可这与你有何关系?你为何要将这一切揽在自己身上?是为了那段虚假的记忆吗?”
“……”朝云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幽砚思虑片刻,道:“你不知如何开口,可愿让我们自己去看?”
朝云不由皱了皱眉。
她的神色捉摸不定,好半天才稍稍放松了些许,垂下眉眼,轻声应道:“你想如何看?”
幽砚淡淡说道:“那就需要辛苦一下熏池上神了。”
熏池于桌边愣了半秒,这才在大家的目光中站起身来,犹疑道:“木神若是信得过,或可将相关记忆交付于我,我自有办法能让大家看见。”
朝云闻言,沉思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有些话在心底藏久了,不知从何说起,却又无从隐瞒,或许只有让人自己去看,才是如今最好的选择。
东海以东有碧海,广阔浩瀚,水色如碧。
海内有孤岛,扶桑生于此,两枝相扶,高可通天。
伤势未愈的小鸟栖在枝头,背羽为红,身有五色,未展羽翼之时,妖身仅有拳头大小。
扶桑枝叶随风轻拂过它的毛羽,这般温柔,它却只站起身来,抖了抖那小小的身子。
忽然之间,远方有黑龙掀起海浪,将小鸟于枝头惊醒。
“句芒回来了。”
有声音悠悠萦于它的耳畔。
它跺了跺小脚丫子,忙扑扇起翅膀,拖曳着那五彩的尾羽,向风浪起处飞迎而去。
画面一转,只见碧海之上,木神御龙而来。
她身着一袭浅草色的轻薄衣衫,绾着如云的发髻,此刻刚才着了岸,便已望见那受伤的小鸟遥遥迎来,如莺一般,绕着她的身侧婉转而鸣。
“你伤都未好,何必出来迎我?”木神说罢,摊开手心,轻轻接住了那受伤的小鸟。
小鸟却只拍了拍翅膀,跺着两只小脚丫子,于木神温柔的目光下转了两个圈圈,似要以此示意自己伤势已无大碍。
“天火燃及心脉,还是多休息为好。”木神掌心亮起一阵柔和的灵光,将那小鸟轻轻裹挟。
灵光散去之时,小鸟亦拍着翅膀飞向别处。
木神轻叹着摇了摇头,却还未及反应,便见那鸟儿飞身返还。
用那小小的尖喙,为她衔来了这碧海之中,随处可见的一枝春色。
她这一生赠世人太多绿意,却从不曾见谁飞身还她分毫——想想也是,她是木神,亦是春神,这天地草木皆因她而生,谁又会赠她这于她而言无足轻重之物?
那一刻,她微微愣神,待到回神之时,那小小的鸟儿早已飞离许久。
自那一日起,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木神尚在碧海,小小的鸟儿便定会在清晨衔来点什么。
有时是树木的枝丫,有时是山间的花儿,有时是海水卷上岸边的螺与贝,有时甚至是自己身上落下的各色羽毛。
久而久之,木神期待起了每一个清晨,鸟儿自远方飞来的那一刻。
那只小鸟总是送木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木神也总是备上一个小小的盒子,将其尽数收好,枯了坏了,也不曾丢弃哪一个。旧的盒子装不下了,便用法力封上,埋在那扶桑树下,换一个新的。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小小的物件,装满了一个又一个盒子。
而每逢月圆,木神也会将那小鸟寻回身旁,以灵力安抚它体内那令人难以承受的剧痛。
天星暗淡,月色明亮,海风拂过树梢之上神灵轻薄的衣摆,露出裙下那一半未化人形的鸟兽之身。
她一手捧着精致的木盒,一手拈着一枝稻穗,眼底满是掩不住的笑意。
身旁忽而又有一阵微风袭来,微风过处,卷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扶桑之叶,它们被一团柔和的灵光层层裹挟,最终缓缓聚于木神身侧。
木神抬眼望向身侧,灵光散去之时,叶尽消散,唯余一白衣女子。
“你这人形,化得越来越好了。”木神轻声说道。
“可惜不能离开本体太远。”扶桑说着,弯眉望向了木神指尖之物,“这是人间的穗子?”
“嗯,她从人间寻来的。”木神笑道。
扶桑伸手去碰,却见木神将其护着,下意识向后躲了几分。
扶桑不由诧异,好一会儿笑着才打趣道:“那小鸟送的东西,你倒是宝贝得很。”
木神:“有吗?”
扶桑:“有啊!”
木神:“那便有吧。”
扶桑:“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木神:“是啊,都是随处可见之物,可除了她,也无人赠我。”
扶桑闻言,思虑片刻,抬眼说道:“你若喜欢,我往后也赠你便是。”
木神听了,却只摇头轻笑:“你啊,有什么东西,还是留着送给金乌吧。”
“我送他这些作甚?他是天帝之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有你这般容易讨好?”
“我才不容易讨好呢。”木神低垂了眼睫。
“那你手上是什么?穗子、柳枝、贝壳,还有不知从哪里摘来的小野花……你还说自己不易讨好?”
“……我说不过你。”
虽说不过,心里确实明白,那小鸟的礼物虽轻,轻到人人皆可送。
但那上千个日日夜夜,不是谁都能坚持下来的。
画面渐渐散去,斗转星移间,眼前天地已换了新的颜色。
只道是时光转瞬,犹如那白驹过隙。
小小的翳鸟,终是在神灵面前修出了一副……并不怎么完整的人形。
“你可有名字?”
面对木神的问题,一身毛羽都未褪尽的女子摇了摇头。
她低眉看了看自己还呈爪状的“手”,不由抿了抿唇,将其藏在了身后,唯留下两只脚爪,踩着那雨后湿润的泥土。
数十年前,一场天火燃尽了蛇山,她还没来得及拥有自己的名字,便已失去了所有。
如今,她不过是刚化形的妖精,妖族多为天生天养,除非生来就身份尊贵,否则未化形者,是不会拥有名字的。
她记得,山中的妖精长辈们曾经说过,一只妖精的名字,通常都是由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那个人赋予的。
短暂沉默过后,她忽而大着胆子,抬起了一双好看的眉眼。
她望着身前的木神,认真道:“木神大人,我的命是你给的,你说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片刻思量后,木神望向远方,轻声道:“那便叫郁溯吧。”
郁溯,郁溯……
有些鸟儿,天生便应属于那郁郁葱葱、山水相依之地。
可惜,那里已被天火焚尽,如今只余一片荒芜。
“你会想家吗?”木神轻声问着。
郁溯沉默许久,低眉说道:“我……我没有家了。”
短暂静默后,木神轻轻牵起了她未见五指的“双手”,灵光轻而柔地自那“手”背之上拂过,只一瞬,便将其幻作了人类般白皙而又纤长的手指。
木神柔声说道:“若你想,那便会有。”
郁溯的眼底闪过一缕明光,她愣愣望着木神看了许久,最后止不住点了点头。
那是木神句芒在救下翳鸟后,给予翳鸟的第一个承诺。
翳鸟赠她数十年来清晨的等待,她想还翳鸟一个家,一个不曾被天火焚毁的蛇山。
“可这样的蛇山,没有木神,不是吗?”亦秋望着眼前渐渐模糊的画面,不禁轻叹了一声。
“天界仙神,怎懂什么是家?”幽砚低声说道,“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偿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