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小小的羊驼,拼尽全力想要靠近那巨大的飞鸟,却被那一阵羽翼扇起的风,吹得几步挪不动脚。
她呆愣地望着空中那只巨大的钦原,哪怕她们之间已经远得让她无法与之触及分毫,她仍能感受到那双暗金色的眼眸中,深不见底的哀恸。
善恶由心,怎能因一念断之?
她认识幽砚,她了解,她知道……幽砚不是魔,绝对不是……
“幽砚!”亦秋大声呼喊着那个名字,“你不是,你不是魔,不要听他们的,你不是!”
如果幽砚真的是魔,为何五百年来,忍受这样的孤独与苦痛,也不曾伤昆仑山中开了灵智的一草一木?
如果幽砚真的是魔,多年以后,又为何在不得不去利用凡人性命之时,选择伤害恶人,而非随意伤害一个无辜之人?
如果幽砚真的是魔,她又怎会因一时的感同身受,尽力帮助那来自天界的洛溟渊……
她与天界之间,曾有这样难以开解的仇怨,她都能因一念善恶将其放下。
这样的幽砚,又怎会是那澄心镜中所照之魔?
可那小小的羊驼,面对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地无力回天。
她拼了命地喊,拼了命地想要唤醒被愤怒侵蚀了理智的那只巨鸟,可她的声音,却最终淹没在了旁侧的惊呼与叫骂声中。
暗红的钦原,挥着巨大的羽翼,她是世上最强大的钦原,生来便拥有旁人千年万年都无法企及的力量。
那一瞬,她于空中盘旋、徘徊,用自己强大而又可怕的力量,不断屠戮着眼前那些对她而言可称作“脆弱”的生灵。
可怕的力量,似骤雨般侵袭着四周的一切,却偏偏每一丝每一缕,都生生绕开了那小羊驼一寸有余。
殿中的仙神坐不住了。
他们以铲除邪魔的名义,站在了正义的顶端,对那已然陷入绝望的钦原巨鸟,展开了毫不留情的攻势。
亦秋下意识望向了木神句芒,却只见她目光迟疑地呆愣在了远方,久久不曾出手偏帮任何一方。
多年以前,神女救下了一个孩子,多年以后,却也再辨不清那孩子的善恶。
天赋的力量,再怎么强大,也终究抵不过那么多仙神。
可幽砚似已彻底失去了理智,没有半点想要逃离的意思。
她想死在这里,她想结束一切。
一个被绝望淹没的人,哪怕希望就在眼前,也是看不见一丝微芒的。
“幽砚!我们走啊,带我走——我们离开这里,什么都会过去的!”
亦秋在地上追逐巨鸟的身影,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却无法将自己的声音传入那巨鸟的耳中。
她看见那只巨鸟不断负伤,却又拼命挣扎着,报复似地想要毁灭眼前的一切。
可就在下一秒,一只黄褐色的钦原冲至了巨鸟的身旁。
尽管上千年的修炼,已让他比人类还要大上不少,但与那红色的巨鸟相比,他是那么的渺小。
可不管再怎么渺小,那一刻,幽砚还是停下了自己疯狂的举动。
她停滞在半空之中,愣愣望着眼前的那只钦原,眼底似携着泪光,身子亦不自觉向前靠近。
“你不属于这里。”那钦原寒声说着,语气里,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爹……”
“滚!”钦原说着,振开双翼,仰天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长啸。
那不大的妖身,竟在那短短一瞬,爆发出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将那巨鸟与他身后仙神尽数阻隔。
羽翼暗红的巨鸟沉沉坠落在地,幻回那消瘦人类身躯,一只小羊驼忍着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奔到了她的身旁。
“幽砚,你说要带我离开的……”
幽砚却只怔怔望着半空之中,那只躲了她数百年,就连刚才在这大殿之外,也都还刻意躲着她的钦原。
他该一直躲下去——如果,他当真恨透了她……
“走,你跟我走……你不带我出去,我带你出去!”
小羊驼说着,咬了咬牙,将幽砚拖到身上,忽而变大了自己的身形,在身后余光未散之前,拼了命地朝着一个方向狂奔。
她没有回头多看身后一眼,却已隐隐察觉到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浑身是血的少女,似是已然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只傻傻趴在那只羊驼柔软的后背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阵好似爆炸的响动震天而起,无数被阻隔的灵力再次如狂风般追了上来。
几近脱力的羊驼,仍旧努力奔跑着,用她那对仙神而言,慢得简直可笑的速度,拼了命地向前奔跑着。
忽然之间,她被一个巨大的爪子从地面抓了起来,四脚离地的失重感,让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惊呼。
亦秋抬头之时,只见那巨大的钦原,又一次张开了那染血的羽翼。
“我带你走。”
这一次,她的语气,再没有一丝犹疑。
她们一直在逃,疯了似的在逃。
身后的追兵,一刻都未曾停歇,那些天界的仙神,就没打算放过这只在昆仑山中藏匿了五百多年的魔。
拼命奔逃的这一路上,亦秋根本无法数清幽砚身上到底又添了多少伤。
她只知道,幽砚一直护着她,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没让她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终于,她们逃出昆仑,跌入了人间。
天界众神,不惜布下了铺天盖地的搜灵网,以幽砚如今的伤势,根本无法在这搜灵网下隐匿自己的灵息。
就在她与她的小羊驼再无处可逃之时,脚下染血肮脏雪泥之中,竟生出了一株新芽。
幽砚静静望着那株新芽,终是在短暂迟疑过后,伸手将其轻轻触碰。
柔和的光芒,忽而将她层层裹挟,所有的戾气与血气,也在那一瞬于她身上消散无踪。
这灵光,亦秋认得,她在澄心镜中见过。
那是句芒的力量。
新芽枯萎、灵光散去的那一刻,似有一个声音,于她耳畔轻轻说道——心存善念,便可为天地所容。
天界的木神,再一次背离天界众意,悄悄护下了那个迷途的孩子。
亦秋怔怔望向幽砚,心里不由得浮起了一丝感念。
“幽砚,这世上,一直有人爱你。”
小羊驼轻声说着,缓步靠上前去,于这雪夜之中,与之万分狼狈地相互依偎。
不知过了多久,幽砚终于回过神来,抱住身旁的小羊驼,抑制不住地大声哭喊了起来。
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天都黑了,泪都尽了,这才哑着嗓子,抱着怀中的小羊驼,轻声说起了从前的事。
她说,她不敢靠近那位木神,因为她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答应木神一定会努力向善的孩子。
她说,她心里有了太多肮脏的想法,有了太多丑陋的念头,她已经无颜面对那个曾经救下她的木神。
她说,她找了她父亲四百多年,父亲便躲了她四百多年。
她心里是知道的,父亲恨她,恨得入了骨,可她就是想听他亲口说上一句决绝的话,仿佛不这样,便算不得一个结局。
她一直在想,一个“恨”字而已,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只要他说,她便认了,从此再也不对他抱有任何的念想。
可到头来,她还是错了。
就像那个曾经美好的梦境里,她对亦秋说过那些话。
——我害死了娘亲,从那时起,爹爹便不怎么同我说话了……可他一直有在保护,一直有,我知道的……
——他恨我,却也爱我。
这些话,哪里是小幽砚说的呀。
那个梦境中的梦境,都是幽砚在入梦以前,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丝自我保护意识。
五百岁的幽砚不知道。
三千岁的幽砚却是从始至终都知道的。
她这一生不愿多提那父亲哪怕一字,心底却从不曾忘记,诀别之日,那最后一次的守护。
她的父亲,一生不曾对她说过一个“爱”字,可躲了她四百多年,也未曾对她说出一个“恨”字。
这世间的爱与恨,哪有那么好分辨?
幽砚一直以为她的父亲恨透了她,可在她初生之时,有无数机会夺她性命却迟迟下不去手的是他,在天罚降临的那一刻,自毁妖丹激发数倍妖力将她护下的也是他。
那是个用最为残忍的方式,带走了他一生挚爱的怪物,却也是他与挚爱之人所生下的……唯一的孩子。
他恨她,却也爱她。
他在离开这个尘世之前,留给女儿的最后一个字,那么冰冷,偏又那么炙热。
仿佛,只是想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用最决绝、最冷漠的话语,赶走那个孩子,让她从此不要再惦念他这个不负责的父亲哪怕一分一毫。
末了,她抬眼望向了漫天纷飞的雪花,怔怔说道:“我不属于昆仑,我该为天界诛杀……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却也一直,矛盾地希望我能活下去。”
“幽砚……”
“谢谢你,亦秋……如果不是你,这一次,我可能会死在那里。”
她说,因为多年以后,她重入此梦的魂魄,好像已经忘记,该要如何孤身一人面对这样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