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我甚至不记得是如何结识公子你的。”

傅彦睿愣在原地,呆呆地瞪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我、我那天太学院放学,下了雨,我、我递给了你一把伞。”

那天宁清衣襟被雨打湿,躲在亭子里鼓着脸生气的样子太过生动,他撑着伞站在雨中看着他,不经意的惊鸿一瞥便将人刻在了心上。

焦诗寒仔细想了一会儿,他只在太学院待了几天,之后便待在家中由夫子教导,那会儿他好像确实被人递了一把伞,不过那天宁兰芝也没带伞,被雨浇了,他就将那把伞让给了她。

“公子,”焦诗寒从袖中掏出一块圆壁珠递给他,“我已有夫婿,不适合再跟公子你接触,这是父亲送给我的珠子,凭它可敲开宁家的门,若公子有需要,就去找我父亲吧。”

“还有我夫婿的事其中牵扯复杂,望公子莫要趟这趟浑水。”

焦诗寒将珠子递到他手中便牵着狗剩转身离开了,傅彦睿盯着他的背影还想再追上去,但一抬眼就瞥见宁嫔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傅彦睿脚步顿住,默默站在原地看着焦诗寒逐渐走远,随宁嫔一起,直至背影都看不到了。

顺儿在他身旁安静等了半晌,见自家公子始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不禁担忧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公子?你没事儿吧公子?宁小公子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前面吧,万一夫人发现你不在了,会担心的——”

“顺儿,”傅彦睿盯着手中的珠子逐渐捏紧,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我想杀了沈文宣。”

“公子!”顺儿一惊,忙瞅了几眼周围,急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万一被人听到了怎么办?”

“我不在乎,”他道,心灰意冷地走下台阶,心中的恨意滔了天,“我帮着宁国公,宁国公却不帮我,我对清儿袒露心扉,清儿却只想跟我撇清关系,这宁家人没一个有良心的,既如此,我又何必规规矩矩的。”

他眼中透着死灰般的阴狠,顺儿在一旁看得慎得慌。

焦诗寒在房间内想了一会儿,心中不安,将今晚关于傅彦睿的事儿都写下来,让绿袖交给了长信宫外的禁卫。

宁丝婉陪在他身边拍拍他的手:“清儿别怕。我已经此事告知了太后,又派人跟在傅彦睿身边,他搞不出什么幺蛾子。”

焦诗寒点点头,抬笔又给父亲送去一封信。

等筵席散了,众嫔妃和大臣内眷纷纷拜别太后和皇后,各自回去。

傅彦睿在自己母亲身边耳语了几句,安郡公主疑惑,不过想着她女儿是二皇子妃,他们傅家本就是皇后这一脉的,儿子找皇后肯定是有要事,便带着他等在长信宫外,等皇后从宫里出来忙上前福了一礼,笑呵呵道:

“皇嫂,你我多日不曾相聚了,臣妾甚是对皇嫂想念,有心想去皇嫂宫中坐坐,说些体己话,不知皇嫂可方便?”

赫皇后嘴角调笑着打量了她一眼,安郡公主向来在府中深居简出,这会儿突然搭上来不知是有所求还是有所图谋。但念及这人是皇上的义妹,傅家又是她费心拉拢过来的,不好驳人脸面,便应了一声,亲如姐妹一样拉着她往宫里走。

只是她没想到,后面跟着的傅彦睿才是好大好大的惊喜。

另一边,康明殿也散了,皇上被气得不清提前卧床休息,还让人将宁嫔叫了过来。大皇子一直住在宫里,沈文宣和老二、老七一同走在宫道上准备出宫,三人沉默寡言,一路上安静得很。

李栀是不屑说话,步子走得飞快,像是有鬼在后面追他似的,这耍性子耍的也是没谁了,老七倒是想跟沈文宣边走边聊,但沈文宣完全不搭理。

这都被迫绑上了老七的船,他若是能给他一个好脸那得脾气有多好。

老七尴尬地摸摸自己鼻子,闭上自己的嘴也不说话了,紧随老二的步子赶紧出了宫,沈文宣翻过一个白眼,就要踏出宫门时突然被门口的禁卫撞了一下。

沈文宣侧身让开,表情未变一分,只是上马车后突然一笑,只见他摊开手心,手上凭空多了一张纸条,是刚才的禁卫塞给他的。

只凭纸上的气味儿,沈文宣就知道是焦诗寒写的,连眼神都变得几分柔软,但等他看完,嘴角的笑慢慢冷了下来,眼珠黑沉沉的,如尖锐的冰刺。

吩咐马夫回府,沈文宣靠在车壁上捏紧了手中的纸条,将“傅彦睿”三个字意味深长在口中转了一圈,突然笑了几声,阴沉如鬼鸣。

羌国战败,羌族求和的使团已经出发,要不了几天两国就会坐在谈判桌上商量战后事宜,此外科举会试已经由礼部开始准备,开考大概在十天后,比之以往提前了两个月,虽说时间短了,但难度也会相应降低,加上朝中官员空缺得厉害,这次科举招取的进士数量达到新高,可谓众学子的福音。

惟修背手拿着书卷走过厅堂,正想去看看自己那群学生功课做得如何,余光突然瞥到正坐在廊下发呆的闻哥儿,脚步一顿。

“稀奇啊闻哥儿,难得看见你不读书的时候,”惟修笑呵呵地走过去,伸手要拉他起来,“在这儿坐着干甚,走,陪夫子去看看你师兄们有没有偷懒,对了,平儿呢?这小双儿又跑哪去了?”

“他去罗叔叔的蛋糕房拿糕点了,说也给我带一份儿。”闻哥儿闷闷地道,没有随他的意思起来,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也有些阴冷。

惟修奇怪,收回自己的手陪他一起坐在台阶上,问道:“你怎么了?可有什么烦心事?”

闻哥儿没应他这句话,转而看向他问道:“夫子,若你是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以为我的能力如何?”

“怎么?你也想参加这次科举?”惟修笑道,撸了几下他的头顶,笑得很慈爱。

“以你文思之巧妙、笔墨之炫彩,纵是不能在会试中拔得头筹,抢一个前十的贡士还不是轻轻松松?但你年纪太小了,年少成名固然火红,但心志还不够成熟,容易心浮气躁,对你之后的路也会有影响。夫子还是希望你沉淀几年再来科考。”

闻哥儿远目:“但我想这次就参加。”

他脑中想起平儿平时咋咋呼呼的样子,软了声调道:“我想像某个人一样肆无忌惮地闯,纵是前路凶险,也要勇敢一回。”

惟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子,”闻哥儿阴沉下来,“我最近总是做梦,梦到我越家被灭门的那天晚上,我好像记起是怎么一回事了,杀人的甲士盔甲上刻有“赫”字。”

眼前仿佛再现那晚的场景,闻哥儿仔细看着,为何爹爹能放那群甲士入府门,为何他们能在一夜间悄无声息地解决城中两千官兵,以及他们亮刀时那刀刃上鲜红的血。

惟修震惊,他知道皇后跟西南叛乱有关,但从未想到人证就在身侧,可——“此话当真?皇后贵为国母,跟她扯上关系没一件是小事。”

“我知道,”闻哥儿道,“所以我要参加科举,没人会相信一个小孩胡言乱语,但会相信一个状元所说的话。”

越府上下三百口人的命,他爹爹越郡王的命,他要一一讨回来。

他眼底隐有泪花,但又异常坚定,里面参着滔天的恨意,十分不像一个还未到十岁的孩子。

惟修叹一口气,不知对他的成熟是欣慰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道:“我知道你此时的心情,但这事需要从重商议,为了你也为了其他人的安全。”

“不用,”闻哥儿擦掉落下来的泪珠子,“这是我的家仇,犯不上扯到你们,我从老师你家里搬出来,就当是我一个人来京城赶考。”

惟修不禁笑了一声:“先不说我同不同意,只一点儿,你忍心和平儿分开,从此再不见面?人家可是吃个点心都要记着你,你倒好,有了大事就要将人踢开。”

闻哥儿有些着急:“不一样,我、我是为了他好——”

“臭小子,”惟修拍一下他的脑袋打断他,“小小年纪什么都没有能为了谁好,这不是你应该想的问题,老老实实做个小孩子,将这些难事都交给大人,就够了。”

闻哥儿抬头看向他,或许是被他眼中的慈爱暖到了心里,他忽然感觉身后有很多后盾,能挡住外面的刀枪剑雨,刺破眼前的血障和阴暗,能让他看到光。

“哟,平儿回来了,”惟修瞥了一眼门口笑道,起身的时候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件事我会告诉沈文宣,科举的事儿等商量之后再决定吧,讨伐皇后不仅是你一个人的事。”

闻哥儿望向提着两个小竹篮像欢雀一样跑过来的平儿心里有点儿挣扎,余光注意到惟修的目光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老傲娇本娇了。

惟修当天就写了封信秘密寄到沈府,而在沈府的沈文宣烦得很,瞪着面前不请自来又听不懂人话非要赖着不走的七皇子气不打一处来。

“七皇子,”沈文宣满脸假笑地抽走他手中的水浒传,“咱俩的关系应该不熟吧?还请七皇子对我客气些。”

他抽走水浒传,李钰又紧接着拿起一本西游记,一边大口啃梨一边道:“没事,熟不熟都是处出来的,咱俩多处处就熟了。”

沈文宣嘴角的笑拉下来:“老七,你肚子里有什么猫腻我可一清二楚,别在这儿跟我装蒜。”

李钰心里一咯噔,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这我不是怕吗?父皇这几天老在朝堂上夸我,夸得我慎得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有意将我培养成我四哥那样,可我哪有那个脑子啊,母妃什么都不懂,还成天高兴,愁得我头都快秃了,我没法子,就只能来找你了嘛。”

沈文宣满眼嫌弃:“你是不是有什么错觉?咱俩什么关系让你以为我会护着你?”

“父皇给我指的你啊,”李钰还挺理直气壮,“而且你刚才竟然不是先发愁,而是说不想护着我,这是不是说明父皇给我指的路子是对的?你很能干的对不对?”

他笑得贱兮兮的,沈文宣看得想揍他一顿,啧,忍吗?忍个妈蛋!沈文宣冷着脸一巴掌呼他后脑勺上,见他疼得龇牙咧嘴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儿。

李钰:“你干嘛!放肆!”

“放你妈个肆,”沈文宣翻个白眼,“这年头请个护卫还得付月银呢,刚才那下就当我收的利息,不服就滚。”

“你你你——”李钰震惊,回头看向自己的宫人,见他避开视线不敢替他出头的样子心里顿时更气了。

他好歹也是堂堂皇子,还真没受过如此待遇,简直耻辱!

腾的站起身,李钰转身就出了厅堂,背着手在屋外绕着院子走了好几圈,等气消得差不多了,又慢腾腾地坐回来,撅着嘴一脸委屈地继续看西游记。

沈文宣以为他要走,没想到搞了半天自己又坐回来,这皇子当的也是神奇,脑中突然蹦出“能容良臣”四个字,不禁多想了几分,手中的毛笔跟着转了转。

等到了中午,李钰还不走。

沈文宣:“怎么?你还想留下来吃饭不成?”

李钰瞥他一眼,轻咳一声道:“反正本皇子下午还要来,中午也就不回去了,想必贵府也不缺我这一口饭。”

沈文宣“啧”了一声,道:“想吃饭也成,随我出来。”

李钰瞅着他出门的背影,想着他再如何不客气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便跟了出去,等到了府外边他就后悔了。

“你刚才说什么?你让我给这群乞丐盛粥?你疯了?”李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长列衣不蔽体的乞丐,嫌恶地捏住鼻子,远远地站在这儿他都能闻到一股酸臭味。

沈文宣:“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滚。”

李钰委屈:“你这也太欺负人了。”

沈文宣瞥他一眼,李钰秒怂,在原地踌躇了大半天不情愿地走过去,一边忍着恶心一边拿起勺子给人盛粥。

他可太难了。

王沐泽不解:“公子,你若真不喜欢他交给属下即可,属下定让他离你远远的,这会儿让他干这个是何意?”

沈文宣背过手观察了他一会儿,见他虽嫌弃但干得不出格,回道:“一来,皇上想让我这么做,他自作主张已经帮我站好了队,二来,我想看看这个与各方势力都没有牵扯的皇子品性如何,他或许是一颗能让我退出京城的棋。”

在权欲泥沼里待久了,便格外渴望外面种田打鸟的闲散日子,沈文宣仰头望向高空,也仅仅能看到一条街道宽的窄道蓝天而已,焦诗寒在宫中能看到的比这还要小的多。

他迫切地想在阿焦十八岁生日前带他离开这儿。

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等收回视线,沈文宣再看向七皇子时突然发现了不对,那群乞丐说是乞丐,但其中多数都是沈家豢养的鹰犬,游荡在京城中打探各路消息,特征便是他们的脚踝上都系着一块粗布,但今天来这儿领粥饭的明显多了许多生面孔。

沈文宣按下不动,想着阿焦写给他的那张纸条,他向来都不吝啬于用最坏的心思揣测人心。

相国寺,慧生接下宫中传来的圣旨,称一声“阿弥陀佛”,吩咐小和尚带宫人去后院斋房休息,自己转身回了大殿。

“慧生啊,那群宫里的人来这里干嘛?”慧寂问道,叉腿坐在蒲团上完全没个坐相。

慧生早就习惯了,像往常那样拿出木鱼准备打坐,回道:“近日京城事多,请我进宫做几场法事罢了。”

慧寂一下子来了兴致:“进宫啊,我也去!”

慧真坐在他旁边,闻言敲他一下锃亮的脑瓜:“你去干什么?能请师弟主持的法事必是大祭奠,你能看见死相,去了不是添乱吗?”

慧寂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左扭右扭地开始撒娇:“我不管我不管,我还没进过宫,就要去就要去。”

“去吧,”慧生道,闭目之前看了一眼在佛像前侍奉的一大一小两个新和尚,“这次要带的人多,浑水摸鱼几个也无甚大碍。”

大和尚看过来,赫然是逃到相国寺的秦沐,而他身旁的便是同他一起剃了发的迟翼,两人对视一眼,秦沐的心思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