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
焦诗寒在他眼前摆了摆手,担忧地看着他,宁维梁猛得回过神,看着他的眼睛偏头不敢对上视线,心中的愧疚一层叠上一层。
焦诗寒:“父亲,你怎么了?”
“无事,”宁维梁回道,手隐在袖子中逐渐握紧,“你夫君不是商人吗?怎会想掺和到这件事来?”
“他虽是商人,但为人正派,多智近妖,是有大才之人,”焦诗寒起身坐到他身边揽住他胳膊,“父亲,清儿当时遇到羌贼可苦了,藏在一口井里差点儿被他们带来的狗咬死,你就当为了清儿,不为清儿就为了西南百姓,父亲你也是斩杀外族守护大庆的英雄人物,若是我夫君有了危险,求父亲保他一二。”
宁维梁勉强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拍了拍:“他能为了西南挺身而出,爹也是佩服他的,不用你求,爹能助他的地方自会助他。”
但这人参和进朝廷里早晚会给清儿引火上身,本以为他是商人,不用与权贵有什么交集,但看如今怕是不妙,这门亲事不再是好不好,而是能不能的问题了。
“哎呀!你们挡着本小姐干什么?!让我进去!”宁兰芝闹道,染着大红寇丹的指甲指着门口两个人高马大的府兵鼻子气得发抖,她进爹爹的书房向来想进就进,现在竟敢拦着她:
“你们让不让开?我警告你们,再不让开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府兵俯身:“小姐,有客人在里面,公爷不方便见你,还请小姐先回房。”
宁兰芝:“客人?你们骗鬼呢?噢,那个扫把星回来了,你们就不认我了是不是?”
“小姐。”小桃悄悄拉拉她的袖子,公爷还在里面呢,嚷这么大声让公爷听见了可如何是好。
“你让开。”宁兰芝拧眉,甩袖撇开她的手,她身量高挑,额头饱满,一张红唇、一双凤眼再加上一身红衣,妥妥一副好皮囊的骨相美人,指尖一挑,脾气也相当火爆。
“行,你们不动是吧,我动。”宁兰芝瞅准两个府兵中间的空隙,闷头撞进去,手扒着府兵肩膀两边硬挤:
“爹爹,爹爹!你快出来,他们欺负我!”
府兵没有办法,毕竟是国公府的嫡小姐,不能弄伤了,硬着头皮敲了敲房门:“公爷,四小姐在外边。”
宁维梁早就听见了,翻了个白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进义将房门打开,焦诗寒想着自己这个什么都要争一争的嫡亲妹妹,默默放开父亲的胳膊,坐直了。
进义刚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宁兰芝就迫不及待地冲进来,绕过屏风进到里面的茶室,见还真是扫把星回来了,眼睛挑衅地瞪着他,想要独占爹爹的宠爱门都没有。
“爹爹,”宁兰芝嗲着嗓子伸出自己双手,委委屈屈道,“刚才那两个府兵太过分了,你看兰芝的手都被硌红了。”
宁维梁瞥了一眼,心中更气:“看什么?你那屁事没有,纯没事找事,看你刚才在门外大喊大叫的样子,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这要到了外面,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怎么丢脸了?”宁兰芝不服,“我们这是国公府,您是武将,武将的女儿不都这样嘛,您要是再骂我就是骂你自个。”
真是,宁兰芝翻了一个白眼提裳坐在了他们俩对面,眼神上下打量焦诗寒,这一年多竟然容貌没多大变化,她娘不是说在糙地方待着人就变丑了吗?她怎么没看出来?
宁维梁:“你来做什么?”
“听丫鬟说小少爷回来了,我就来看看呗,”宁兰芝斜觑着他,“爹爹腿伤最重的时候你不在,现在腿伤快好了你倒来装孝子贤孙了。”
“兰芝!”宁维梁呵斥道,这傻丫头什么都不懂就在这儿胡咧咧。
“干什么?我哪句话说得不对,您看他回来您就可劲儿骂我。”宁兰芝委屈道,眼尾一垂,还真有几分可怜相。
焦诗寒笑了一声,起身告辞道:“我该回家了,父亲保重。”
宁维梁不想他回去,刚想找理由让他留下来就被宁兰芝横差一脚——
“不行!”宁兰芝赶忙起身双臂一伸拦在他面前,“我还有话没说呢。”
焦诗寒背过手看着差不多要和他齐高的嫡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说。”
“娘让你过去,她要见你,你这见完爹就要走,什么意思?”宁兰芝翻了个白眼道,一副若焦诗寒不答应她,她就能翻了天的架势。
焦诗寒却面色冷下来,不咸不淡地撇开她的手往外走:“不见。”
宁兰芝瞪大眼,有点儿惊讶又有点儿着急,回身抓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不行,我知道你为娘把你送到乡下地方而生气,但娘知道错了,这都在家祠里面待了一年还多,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前些日子还得了风寒,你——”
宁兰芝回头瞅了一眼自家爹,别别扭扭地凑近焦诗寒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你就去见见娘吧,你要是不见她,爹就不会把娘放出来,真的,你见了家祠那地方肯定不忍心,那地方比乡下还惨。”
这都两两相抵了,怎么还得饶人处不饶人呢?宁兰芝心里暴躁,要不是爹还看着,她真想把他打包带过去。
焦诗寒偏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他想说国公夫人不是把他送到乡下,而是送到了南境,她想要他死,他想说国公夫人再如何都跟他没关系了,她生他一回杀他一回,恩情断得干干净净,他此生不想再见她一面。
但看着她懵懂无知的样子,再看向她身后欲言又止的父亲,焦诗寒什么都没说,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走了。
宁维梁闭眼叹了一口气,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哪个都想疼着护着,但哪个都疼不周全护不周全。
“兰芝,回来。”宁维梁叹道,拿过一侧的拐杖撑着站起来,一拄一拐地绕过案几跟着出了门槛,他想要送送清儿,被兰芝这么一搅和,想要留他住府里怕是不行了。
进义扶着公爷走,宁兰芝看看爹,再看看走得毫不留情的宁清,想着家祠里的娘,被气得上火,咬唇追上去拦住焦诗寒狠推了他一把:
“我说不让你走你听见没有?!有我在你哪都去不了,除非跟我去家祠!”
宁维梁:“兰芝!”
宁兰芝看了他一眼,咬牙道:“不跟我去家祠也行,爹你把娘放出来,反正你们二选一吧,你们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去殷家闹,说他们家的嫡长女养了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说娘嫁了个想要她命的爹!”
宁维梁:“你——”
“宁兰芝!”焦诗寒瞪红了眼,“她是你娘不是我娘,你眼就这么瞎,她是如何对我的你半点看不见,我身上受过的伤遭过的辱你也看不见,你装瞎装了十几年装上瘾了是吧?是,她是你娘你心疼她,我是你嫡亲哥哥你可心疼过我?”
宁兰芝抿唇直视着他的眼,半晌说不出话。
焦诗寒偏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起伏,总是满腔酸涩他也选择忽略不理,他不想在这深宅大院里软弱可欺那么一秒。
“让开。”他道,绿袖在他身边随时准备推她一把,竟然敢推她主君,必须推回去!
宁兰芝双手握紧,自知理亏,但就是倔着脾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宁维梁没有言语,拄着拐杖过去拽住宁兰芝的手就要把她拉开——
“公爷!大事不好了公爷!”小厮捂着被打伤的胳膊跌跌撞撞跑过来,力气不支地倒地道,“公爷,门口有人带头闹事,一进来就打打杀杀的,已经伤了不少人了。”
“什么?”宁维梁大吃一惊,“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现在才来禀告?”
“大概是沈某人动作太快,他挨揍挨得太狠,来不及了吧。”沈文宣从拐角处现身,背着手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溜串的护卫,为避免事情闹得太大,他们手中拿的不是佩刀,而是像棒球棒那样的木棒,有的上面还沾着血。
这只是跟着他的,另外一批正跟府里的小厮、府兵缠斗呢,得拖住人不是,要不他怎么跟着这报信的小厮找过来呢。
沈文宣弯唇笑了一声,有些薄凉,手从背后伸出来,丢掉手中已经打断了半截的短棒,盯着焦诗寒不紧不慢地擦拭手上的血。
宁维梁盯着他那张脸先是震惊了三分,而后立刻将焦诗寒和宁兰芝拉到身后护着,拧眉呵斥道:“你是何人?天子脚下岂容你如此放肆?何心,去把武场上正训练的三百府兵叫过来,我堂堂国公府还奈何不了你?”
“父亲,”焦诗寒扯了一下他的袖子阻止道,从他身后走出来,眼睛瞅着沈文宣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父亲他就是我夫君。”
宁维梁:“甚?”
“抱歉,父亲,他找我找得太着急了才会如此,不是有意的。”焦诗寒着急解释道,小跑到沈文宣面前扑进他怀里,知道他生气手指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眼神相碰,焦诗寒心虚,垂下头不敢对视。
沈文宣停了几息,看向宁维梁:“想要索赔就来沈府,我让账上支银子给你。”
说罢拦腰抱起焦诗寒转身就走,宁维梁站在原地没说话也没有阻止,让进义跟着出去,只是记着那张脸心里的危机感达到顶峰。
宁兰芝还一脸懵,宁清有夫君了?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等等,他有夫君了,那傅哥哥岂不是就是她的了!
她正陷在被馅饼砸中的幻想当中,突然听见爹爹叫了自己,下意识“欸”了一声。
宁维梁:“是不是你娘叫你过来的?她说她想见清儿?”
宁兰芝点点头,宁维梁眼眸一垂,拄着拐杖转身走了。宁兰芝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已经走远的沈文宣,突然意识到自己空闹了一场。
沈文宣全程没有说话,走至外院的时候,地上躺着不少被打晕或者被打伤起不来的小厮,哀呼遍野,他走路不拐弯,遇到挡路的直接一脚踢开,力气大道只听骨骼“咔嚓”一声。
焦诗寒一抖,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这是真生气了。
等走到正门的时候,门竟然是关着的,一打开外面竟站了不少人:
“京城巡防营的,谁敢在国公府闹事?”
“误会、误会、误会。”王沐泽和进义一左一右笑呵呵地夹着巡捕的胳膊往边处走,“大人深夜巡防,辛苦了辛苦了,只是这事吧,小得很,根本不用劳烦大人前来”
沈文宣抱着人上了马车,掉头回府。
另一侧,巡防营的官兵身后,傅彦睿看得很清楚,被别人抱在怀里的、坐在那辆马车里面的真是清儿。
小厮顺儿站在他身旁担忧地叫道:“小侯爷。”
傅彦睿愣愣的:“……顺儿,我不知此时是该哭还是该笑。”
马车里,气氛有些僵。
焦诗寒抬眼偷偷瞅着对面的沈文宣,一上马车他就把自己扔到了一旁,而他坐在对面,隔得老远,眼睛看向窗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侧脸冷冷的。
焦诗寒悄悄起身想要进他怀里,在快要碰到的时候沈文宣立刻一躲,让他扑了个空,自己坐在对面仍然看着窗外,表情一丝没变。
“阿宣,我错了。”焦诗寒瞅着他,眼神有些可怜。
是是是,错了错了错了,但下次还敢,沈文宣偏头不理。
“我没想到会这么晚。”
这他妈是多晚的事儿吗?!沈文宣忍着五脏六腑的气,突然想要螺旋上天。
马车内静了一会儿,只听得见车轱辘见过地面的声音。
“在宁家我就像个外人,”焦诗寒突然道,“在知道父亲的态度之前我不想带着阿宣拜访。”
无论是不想他看到自己在宁家尴尬难堪也好,还是不想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受辱也好,那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无形的庞然大物,自己可以流着满身血走近它,但若带着阿宣,这种恐惧好像突然就加了倍,压得人喘不过气,锁住了心肝肺脾。
焦诗寒不说话了,坐在对面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会儿,道:“不过以后去见父亲我会带着阿宣的。”
沈文宣看向他,突然觉得他离他的心还有很大一截,他把所有的陈腐都砍掉,让他看的只是光鲜的一面而已,很好看,被架在空中楼阁之上,但那下面是一年前的宁清。
“给我讲一讲好不好?”沈文宣道,“我想听你小时候的故事,遇到我之前的故事。”
他从未提过,因为那是伤疤,他会疼,但若不提,他好像只会一个人疼。
宁府,夜已深。
进义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药跟在后面,旁边是副将何心,他手里打着一盏灯笼,而前面走着的是宁维梁,身形稳健,健步如飞,完全没有倚靠拐杖。
他们走得地方偏僻,在花园里歪歪绕绕走了许久才到了地方——宁家家祠。
这地方荒,因为是供奉排位的地方,晚上阴气也重,几乎不会有人会来这儿,但家祠里面却亮着烛火。
何心上前打开房门,屋里点着的蜡烛不多,显得昏暗一些,殷凝跪坐在宁家列祖列宗的排位前闭眼念着经文,她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一个一个地转着。
一身素白长衣,头上只简单挽了一根木髻,背影瘦削。
宁维梁走进来,从背后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殷凝启唇道:“我要见的可不是你。”
“他不会来,”宁维梁道,“你想对他说什么?”
殷凝笑了一声,从蒲团上起身回头看向他,她长得不差,虽已有三十好几,但一张脸保养得宜,未施粉黛却别有一番成熟的韵味,只是她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目光相触只觉得凌厉冰冷得很:
“怎么?你怕我对他说什么?”
宁维梁静了一会儿,道:“你不该恨他,要恨就恨我。”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每日每夜都想啖你肉喝你血,想让你生不如死,但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我对你做什么,”殷凝走近他,手指轻轻刮过他的脸颊,眼神有些痛苦,但很快又愉悦起来:
“但是清儿不一样,他那么小,那么软,我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他,这一年多,你失去他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癫狂,宁维梁却掐住她的脖子逼近她,脸上阴云密布:
“你要我说多少次才会明白,当年你生下的那个男婴确实是天生早夭,生下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没了,没给他立牌位是我的错,清儿也确实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但不是我外室所生,我没有外室,带他回来更不是为了替代你嫡子的位置,我国公府的爵位从来都是留给我原配所生的宁简,无论你生下的是不是男孩。”
这女人一直认为当年那个男婴的死是因为他想保住宁简的地位而被他掐死的,清儿则是他从外室那儿抱回来糊弄她的孩子,让她以为她生的是双儿,不是男孩。
“这些你当年的接生婆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殷凝面目狰狞道,“我才不信,当年的接生婆都被你买通了,你们一起合起伙来骗我!”
宁维梁闭眼叹一口气。
殷凝抓住他的领子问道:“那为什么清儿跟你长得像?嗯?你回到我啊,嗯?不能解释了对吧——”
宁维梁:“他不是我孩子不代表他跟我没有血缘关系!”
殷凝:“那他是谁生的?!是谁的孩子?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嘉清!是嘉清,他是嘉清的孩子,你满意了吧?!”宁维梁额间青筋暴起,喘气如牛。
殷凝怔住,缓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他的领子,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倒在了地上,摇摇头恍恍惚惚道:“这不可能,你骗人,嘉清的孩子早就死了,和嘉清死在了火里,不可能,不可能”
她想起嘉清那张脸,嘉清宁清不不不——
“你骗我!”
宁维梁不欲跟她再多说什么,端起进义托盘上的药碗蹲在她面前,殷凝看着他碗里黑乎乎的药脸色一瞬间苍白:
“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是殷家的嫡长女,我祖父是三朝元老,我父亲官拜太子太师,我们整个殷家都是皇帝身边的宠臣!你若敢动我,我殷家不会放过你!”
宁维梁表情毫无波动:“外界传言你已经卧床病重许久了。”
“宁维梁!”殷凝打他,甚至想碰掉他手中的碗,宁维梁没让她得逞。
“你就这么冷心冷肺?我们兰芝怎么办?兰芝就不是你女儿吗?!”
“我会照顾好她的。”
甚至没有你这个母亲她会活得更好,宁维梁狠下心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口,闭眼不去看她绝望的眼神,将碗里的药都灌了下去。
殷凝起初挣扎得剧烈,但慢慢的逐渐失去了力气,瘫软在他怀里像是在做梦,缓缓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