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 72 章

马车内。

“论语,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后两句是什么?”闻哥儿问道,眼睛盯着手里的论策,淡定地一心二用。

“呃,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言——”平儿眼神飘忽地往阿焦那边瞧,想着焦焦换了身装扮还是那般好看呐。

“言何?”焦诗寒手中的白扇一合,敲了敲他头上的两只小总角。

平儿:“言——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五六岁的孩童背书的声音脆生生的,顶着两个头包包,婴儿肥的脸颊透着粉。

可爱,闻哥儿绷着一张小大人的脸想着,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奶肥的脸颊。

平儿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干甚?”

“平儿,不可以打哥哥。”焦诗寒握住闻哥儿的手掌揉了揉。

平儿脸一鼓,小声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正好阿焦弯腰凑过来了一点儿,平儿伸出小手抻了抻他下巴上的假胡子,对,是黏上去的假胡子,平乐府最流行的八字胡配套下巴一撮须,身着一身褐黄色箭袖长衫,领口和腕口都扎得紧紧的,再将披散惯了的头发全扎起来,从头到脚利落得很。

翩翩若一美君子焉,玉树临风。

焦诗寒轻拍开他的小手,拿起案几上的小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好不容易贴好的胡子得被你揪下来,怎么样?我再把声音说得粗犷一些,就像这样——”

音色下沉:“我乃赵平儿叔父也,夫子可有何指教?”

白扇一展给自己扇了扇风,看得平儿忍不住鼓掌。

闻哥儿夸道:“有我认识的宁家大伯伯的风范了。”

焦诗寒不禁笑了几声,他哥人高马大,虎虎生威,嚷一声能震军三里,可不是他能比肩的。

马车停下来,跟马夫一起坐在前面的绿袖下车打开马车后的车门:“主君,两位少爷,宏章书院到了。”

焦诗寒收起扇子拉着两小只下车,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高台上的庄穆书院,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抬步往上走,身后跟着的绿袖手里捧着两个木盒。

门口的门童得知他们的来意后,引着人穿过抄手游廊直接进了湘雅院,闻哥儿是男童,早已在一路口转弯去了自己的崇阳院,平儿挥挥小手跟他告别,闻哥儿绷着脸捏了一下他头上的两只小角角才转身离开。

“他为什么老喜欢揪我头发?”平儿纳闷,摸了摸自己的两只角,他都担心自己的发型乱了。

“因为平儿可爱啊。”焦诗寒笑道,拉着他一进院就有数只矮矮胖胖的小小只看过来,头上都扎着两个头包包,粉粉嫩嫩的犹如一个个福娃娃。

好可爱!

其中一个拿着蹴鞠跑过来,脆生生地道:“老大一会儿挨完训来球场上踢蹴鞠啊,我们分成两队,就差你一个了。”

老大?

焦诗寒甚是新奇,蹲下身瞅着眼前的女娃娃问道:“你为什么喊平儿老大啊?”

“因为老大敢怼夫子啊,还把夫子的手臂给打折了,老厉害了。”

焦诗寒:“?!”

平儿:“不是我打的,是他追着我打的时候自己摔的,我还把他的胳膊给接上了。”

“都一样,”女娃娃瞅着面前这个贼好看的叔叔,道,“我叫戈琴婉,大家都叫我婉儿,叔叔你是谁啊?”

婉儿?戈知府的千金。

焦诗寒想到被自家夫君关押在地牢里的知府,对她不禁心软,接过绿袖手里的木盒,打开,里面是蛋糕房新出的各色糕点。

婉儿:“哇。”

“我是平儿的叔父,婉儿把其他小朋友叫过来一起吃好不好?”

“好耶!”

好多小豆丁聚过来成了一群,小手拿着糕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东西,焦诗寒顿时有种投喂的快感。

嗯哼~好可爱。

“他叔父。”直学站在远处半死不活地叫道,眼下青黑,手臂裹挟着夹板缠着绷带,状态……不是太好。

想必此人就是他们口中被打的夫子,焦诗寒站起身,对着他甚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直学转身进了教习室,焦诗寒拉着平儿快步跟上去,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隔了一张案几,直学用另一只手给他倒了杯茶:

“你是赵平儿的叔父?长得甚是清秀啊。”

心中一咯噔,焦诗寒嘴角的笑瞬间抹平,板正了神情沉音道:“夫子过奖,我确是他叔父,他爷爷是大夫,救死扶伤抽不开身,只能我来了。”

眼神瞟向他的胳膊:“我家平儿调皮得很,给夫子您添麻烦了,在此给您赔个礼,您若不介意就让平儿爷爷给您看看,他医术甚是了得。”

平儿:“”

若是让他爷爷给夫子看伤,那焦焦不是就白来了吗?

直学摆摆手:“不碍事,也是我跟他一起胡闹,脚下不稳才摔成这个样子,不过令郎的医术也不错,说明天性不笨,若是对其它几门学艺勤加学习,也不至于六门都垫底,你说对吧,他叔父?”

“甚是有理,平儿?”

平儿:“我错了,对不起,我定会好好改正,勤奋学习,天天向上,凿壁偷光,闻鸡起舞,决不再调皮捣蛋了!”

直学半死不活的脸色总算好了一些,焦诗寒打开带来的另一个木盒,里面是完整的四本名著西三红水:“还请夫子笑纳。”

直学眼睛一亮,不顾受伤的胳膊两只手扒拉过来:“叔父真是客气哈哈哈哈哈哈。”

“难得见直学笑得这般开怀。”监院站在远处说道,隔着一条湖看向教习室。

站在他身旁的惟修直直地盯着直学对面坐着的人,拧眉问道:“那人是谁?”

“谁?赵平儿旁边那位?沈家的呗。”

惟修不语,见他起身离开教习室便也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出了宏章书院,站在台阶顶上看到了来接人的马车。

“先生,这人可有什么不对?”监院跟在他身旁问道。

“像,简直太像了。”

“像谁?”

惟修:“嘉清长公主。”

“先生!”

“怎么?这又不是在庙堂之上,这个名号有什么提不得的?”

监院:“你我心知肚明,此名还是少提为妙。”

“哼。”惟修等马车逐渐走远,转身离开了。

焦诗寒回府的时候正好看见沈文宣迎面走过来,白扇一展,遮着面部正要溜走。

“还请这位公子留步,”沈文宣几步挡在他面前,“我看公子唇红齿白、清新俊美,举止间甚是撩拨心弦,不知公子可否赏光一叙,来我房间饮酒三两杯啊?”

焦诗寒从扇子后面露出一双美眸瞪他一眼:“我早已与人喝过了,怕是不能应公子约。”

“这可由不得公子做主。”

沈文宣突然将人拦腰抱起来,惹得焦诗寒一惊,露出下面的胡子来:“哟呵,这还不是公子,原来是老爷啊。”

焦诗寒忍不住笑了,揭下下巴上的胡须粘在他脸上,嘴边各粘一长溜,像是鸣锣开道的八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沈文宣垂首在他脸颊咬上一口:“等我老了长这样的胡子,看你笑不笑。”

“你虚岁还不足冠,等老了还早得很。”

胡说,他都快三十了。

沈文宣调整姿势重新将人搂了搂,胳膊拖住他的臀,像抱孩子一样抱着他:“锦绣坊送来了喜服,带你去看一看。”

“好看吗?”

“不及你好看。”

七月十五,大婚。

沈府门前门庭若市,王沐泽穿着一身喜气的红衣站在门口迎接客人:

“郁兄,郁公子,都是贵客,快请进快请进,这都是熟人,你们还送什么礼啊?”

郁子秋:“这礼还是要送的,成亲就这一回,不送礼不是抹了我们郁家的面子吗?倒是王总管你这身红衣穿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成亲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几人哄笑一堂。

“我家公子和小公子成亲我当然要穿喜庆些,给我们沈家添喜气,快进去快进去,歇一歇,等会儿有你们忙的。”

“哎哟,王老板,”王沐泽握住前些日子带头退货的王老板的手,“没想到啊,你王老板竟然也赏光来一趟。”

王老板略有些尴尬:“这不是之前心胸狭隘吗?但我回去后左思右想,还是自家子侄不争气的错,前些日子的事王总管就莫计较了。”

“看你说的,我能是王老板你这人吗?”

街头鞭炮噼里啪啦响,王沐泽抬头一瞅:“来了来了!快让开点儿道,迎亲的回来了!”

队伍最开头就是戴着红花一脸雄壮的狗剩,沈文宣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其后,一身红金勾勒的喜服,头顶束发金冠,气宇轩昂,身后两侧跟着同样骑马的赵二和言起,身上也都绑着两个大红花。

吹拉弹唱间前小厮高高举着婚旗,后有护卫护着中间的喜轿,队伍有半条街那么长,绕了平乐府一周才回来,很是气派,喜轿两侧跟着的绿袖和得福已经撒了一路的糖豆和铜钱,跟着的百姓不胜枚举。

焦诗寒坐在轿子内手中拿着精致的却扇转了转,他脸上略施粉黛,尤其涂了口脂,额头上点了小小一朵梅花状的花钿,精致柔美得如画中人,见之难忘。

好紧张!

焦诗寒坐在轿中听着外面的动静,虽然外面看不到里面,但坐姿仍旧端正着,生怕弄乱了婚服和头发,但瞥到却扇上的喜字又忍不住开心。

如今正值夏日,他身上的婚服比之冬天的那件要轻薄一些,等结束后他要把两件衣服好好地叠在一起。

轿停,又一阵鞭炮声响过之后,轿帘被撩开,焦诗寒赶忙拿却扇遮住面部,余光瞥见阿宣伸过来的手,心脏“噗通”、“噗通”乱跳,抬手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郑重又珍视。

沈文宣拉着他动作轻缓地下轿,伴随着声声祝贺声,沈文宣笑着点点头,先进去的是一溜串的聘礼,五辆马车拉过来的,每口箱子都压得死沉,两个大汉抬一口箱子都有些费力。

虽然是抬出去又抬进来溜了一圈,但场面必须有,众人伸长了脖子不禁感叹沈家的财力。

沈文宣扶着阿焦跨过门口的火盆迈进院子里,这活儿本来要由媒婆来做,但沈文宣想着事事亲力亲为。

“这场面不知情的还以为出嫁的是公主呢,不知我嫁人的时候能不能及上一半。”郁子妍眼睛里闪着艳羡的光,手里拿着帕子绞了绞。

言起站在旁边咳了一声,小声道:“那什么……我银子攒得差不多了。”

“你想说甚?”郁子妍斜他一眼,“攒银子干嘛?想娶我?谁要嫁给你了。”

言起脸一红:“咱俩都板上钉钉的事了。”

手指借着袖子遮掩悄摸摸地碰上郁子妍的手,郁子妍不依,只将手中的帕子塞到他手上,娇笑着走了,言起偷偷摸摸闻一下帕子上的香味儿,笑了一声,怕别人看出来又立即板正了脸。

众宾客间也看得见惟修居士、张冦简和崇福寺的慧真、慧寂,还有桐老。

高堂之上坐着赵大夫和温老头,而他们后面是精致的镂空,用彩色琉璃镶嵌,从远处看就是一个“喜”字,引得院子里人伸长了脖子观赏。

傧相等新人站定高声喊:“一拜天地!”

沈文宣和焦诗寒面朝户外拜了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都无亲族,便对着赵大夫和温老头拜了一身,赵大夫又喜又泣:“好好好,快站起来、站起来。”

温老头难得笑一回,扔给他一条帕子:“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我这不是高兴嘛。”

“夫夫对拜!”

焦诗寒从扇子边缘看着沈文宣,弯腰拜了下去。

“礼成!”

自这一刻起,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夫。

外面的阳光透过彩色琉璃照进来,映在两人身上波光闪闪的,沈文宣握住阿焦的手,将他中指上的戒指移到无名指上,心里默默许下诺言。

无论贫穷、无论疾病、无论贵贱,我都视你如生命,直至永恒。

没有和席中的宾客敬酒,沈文宣拉着焦诗寒先去休息。

有宾客打趣道:“新郎官这么早就想去洞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可使不得,新郎官的喜酒我还没喝呢。”

“我们都等着呢,快来快来,你们小两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沈文宣没多理会,只道:“稍等。”

等回了房间,沈文宣拿下他遮面的却扇,前天他们一天都没有碰面,晚上也没有睡在一起,炸然见到他此等面容,还是忍不住惊艳了一下,俯身亲了亲他额间的花钿。

焦诗寒脸一红,推了推他,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

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糕点,都是阿焦喜欢吃的,沈文宣动手摘下他头上沉重的凤冠,身上的婚服也脱去一层,道:

“我去外面应酬一会儿,你先吃饭,有什么想要的就吩咐绿袖和得福,或者来找我。”

焦诗寒:“这不好吧,这门除非等你下次再进来,哪有再打开的道理。”

“这是我们自己家,由我在前面顶着,谁敢对你说三道四。”沈文宣笑道,临走前亲了亲他的嘴角。

焦诗寒抿唇笑了几声,等房门合上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软乎乎的奶糕。

成亲是体力活,肚子都饿扁了。

沈文宣在席间应酬,谁敬的酒都来者不拒,等敬完一轮头发丝都没乱一根,开席前他就喝了赵大夫给的醒酒汤,喝倒了算他输。

等这帮孙子自己都倒桌不起之后,沈文宣挑眉,喝完最后一杯就要回房,身后的赵二突然凑过来递给他一封信,沈文宣看了眼信戳,脸上不显,像拆一封平平常常的信一样打开迅速看完了,借着喜烛的火苗将信烧得一干二净,低声吩咐道:

“按之前说的下去准备。”

赵二应声退下,打了几下手势叫走了院子里的言起和张冦简。

沈文宣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看了眼暗下去的天色,背过手先回房间。

屋里焦诗寒正坐在床上,抓了把床上的花生桂圆,耳朵听见房间外的脚步声,知道是沈文宣回来了,吩咐人将被褥换了,等沈文宣打开门,焦诗寒只穿着一件红色中衣端正地坐在床前,脸上的妆容也已经清洗干净。

房间里的人都退了下去,谁都是第一次,此时相见都有几分异样,羞涩而又满足。

焦诗寒期待地看着他坐到自己身旁,因为他一碰酒就倒,所以两人没有喝合欢酒。

沈文宣顺出一缕他的头发,缠在指间抚摸了几息,和自己的绑在一起,犹如墨色交合,焦诗寒动手拿剪刀剪下来,郑重地放进木盒里,藏在枕头下面,寓意着白头到老。

阿焦垂着头,脸红得像一朵娇嫩的花,沈文宣注视半晌,手指一动,纱帐落了下来。

房间里甚是静默,能把对面那人的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沈文宣身体慢慢倾斜过来,阿焦闭上眼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以为会是触碰,但下一息就被沈文宣拉开被子包成了粽子,焦诗寒一愣,睁开眼,不解地看向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沈文宣道,对上他的视线,像之前做过的一样克制而热烈的亲吻,温度逐渐攀高,沈文宣从背后抱住他,磨了磨自己的虎牙,咬住他后颈敏感的点,电流窜过全身。

仅仅是做这些,阿焦已经筋疲力尽了,微微喘着气躺在他怀里,被被子包裹的身体全都是汗。

“为什么?”意识模糊前他问道,“为什么不那样做?”

沈文宣笑了几声,亲了亲他的耳后:“那是你十八岁之后才能会的东西。”

现在做他舍不得。

焦诗寒累了,没怎么没听清便迷迷糊糊地闭上眼,蹭了蹭被角陷入柔软的黑暗中。

空气中弥漫着软甜香,夹杂着烈火烘烤的檀木,互相吸引又互相融合,最终不分彼此,只会让人觉得舒心。

被纱帐笼罩的空间里只剩下两道平稳的呼吸,沈文宣翻开阿焦的右手掌抚摸他手上淡淡的疤痕,赵大夫给的药膏很管用,再抹几天估计疤痕就会消失。

但伤好了不代表没疼过,包括把他扔在井下的那次,人挺了过来不代表会忘记那时滔天的恨意。

“新婚快乐,焦焦。”沈文宣轻声道,紧抱着他睁着一双清明的眼直至天边翻出鱼肚白,屋内烛火一夜未熄。

最后注视着他停了几息,在他有所察觉前,沈文宣留下一封信离开了。

城门,湛蓝色的黎明里,一支黑军整装待发,甲胄、刀蓟、枪杆都闪着金属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