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

落水的那一刻,仿佛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空荡荡无处着力而又被填满至窒息,身体下坠仿佛没有止境,那是一种绝望的原始恐惧。

只感觉水很冷。

焦诗寒睁开眼,憋着气努力去看眼前的沈文宣,墨黑的长发被水流荡得飘散纠缠,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在空旷的水域中显得有些唯美,如果除去水中的那一片红。

焦诗寒焦急地拍拍他的脸,但沈文宣眼睛一直闭着,没有反应,往上看,光斑似的水面仿佛很近又很远,焦诗寒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用尽所有的力气往上游,身体很沉,憋气憋得肺部很痛苦,但焦诗寒不敢停,就算是最后的徒劳也好,他不能停。

他停了,阿宣就真的停了下来。

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冰冷的水流窜进鼻腔,呛出一连串的气泡,焦诗寒用最后的力气破开水面,急促地喘息。

“阿宣?”焦诗寒看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仍然没有回应,心焦地看向四周,上面的桥已经毁了,水面上也不乏挣扎求生的人,焦诗寒在原地喘了几口气之后就开始往最近的岸边游,每挥动一下胳膊都是沉重的透支,无力到发麻。

岸边不是很远,但一路上焦诗寒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直到双脚踩到水下陆地的那一刻才沉重地松了一口气,眼眶立刻红了。

硬憋着将哭意压下去,焦诗寒咬着牙半拖半抱地将人拖到岸上,离水面有一大截才敢停下,沉重地倒在地上仿佛下一秒再来爬不起来。

岸边的风一吹,潮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体上,冷不丁地打个抖,焦诗寒吸吸鼻子,浑身发颤地支起身子,一边拍他的侧脸一边叫他的名字:“阿宣?”

声音细弱地像幼猫的叫声。

还是没有反应,头顶渗出的血不一会儿便染红了脑下的石头,像泼墨的红油画,焦诗寒想捂住他的伤口,却只染了一手血,满目的红色深深刺痛了神经,焦诗寒手颤着掐他的人中……他好像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了。

恐惧达到顶峰,焦诗寒僵硬地打开他的嘴,捏住他的鼻子做人工呼吸,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掉出来,模糊了所有。

一次不行做两次,两次不行做三次。

快醒过来,醒过来,求求你,快醒过来,求你——

“咔嚓”、“咔嚓”。

是鞋底踩在石子上的声音,一个人拖着步子一步一拐地走了过来,逐步靠近,最终停在两人面前。

焦诗寒余光瞥到他的鞋子,很普通的一双布鞋,不是他家的小厮会穿的样式,慢慢仰起头看向他,只看到一张落了水但仍凶悍的脸,眼睛像鹰一样直勾勾地看过来,透着血气。

目光在焦诗寒身上停了几息,又瞥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沈文宣,匪头转了几下脖子,即使他的状态看起来也不是很好,但他好像并不打算放过定好的猎物,手里握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焦诗寒浑身都透着冷,挪动早已麻痹的身体趴在沈文宣身上遮住他,手抱住他的头护住,眼角余光一直盯着站在面前的匪头,眼神似祈求又不似祈求,只眼底泛着红,害怕地喘息。

“道上的规矩,就是死了也得把雇主要求的人先弄死。”

匪头阴沉沉地说道,扬起手,阴影笼罩下来,像一头会吃人的怪物,嘴角勾起扭曲的笑,手上的石头下一刻就要血腥地砸下来——

焦诗寒闭上眼紧紧抱住沈文宣,心脏尖锐地跳动,下一息只听一声暴响,耳边便有巨物倒下的声音,世界一静。

焦诗寒闭着眼只听得见黑暗中自己喘息的声音,久久不见再有动静,焦诗寒便慢慢地睁开眼小心地瞥向一侧,只看见匪头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死不瞑目,而脑侧有铜钱口大的血洞。

赵二站在上崖口手上还保持着瞄准的姿势,危急之中,他刚才打了一枪,焦诗寒瞥见他还有他身后的护卫,身心一松,最后看了一眼沈文宣,倒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地晕了。

在梦里一片黑暗,他又回到了京城里那个永不见天日的宁府,孤身一人站在高墙院落内,仰头只能看见小小四方的一片天空,风都吹不到这里。

头发被轻率地撩起,耳边突然凑上来一个声音:“你父亲的腿断了你知道吗?”

焦诗寒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而另一只耳边:“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克父克母的,为什么是暗双?你没有活着家里该有多好!”

叹息:“多余的杂种,我宁愿看着府里讨喜的丫鬟、猫儿、狗儿,也不愿看见你。”

“清儿啊,你别怪我。”

别叫我名字。

焦诗寒僵直地站在原地,身后无数双鬼手争先恐后地覆盖上来,捂住眼睛、耳朵、嘴巴、掐住脖子,捆住身体,无法挣脱,无法逃离,像被搁置在岸边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已经拼尽了全力。

“清儿?”

“宁清!”

“清儿啊。”

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头已至黄昏,微暖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透过撩起的纱帐映在单薄的眼皮上,焦诗寒眼角滑下一行清泪,渗入鬓角,眼睫微微抖动,慢慢睁开了眼,一瞬间他有些迷茫,不知今夕是何夕。

“主君?”绿袖轻声叫道,声音透着惊喜但又沙哑,像哭过不短的时间。

赵大夫刚好收针,绿袖接过丫鬟手里的水杯,小心地抬起他的头,杯沿贴在他的下唇上:“主君,喝一点儿润润口。”

焦诗寒机械地听从她的指令微微抿了一口,视线瞥到躺在旁边的沈文宣,一瞬间回神,他已经换了干净的中衣,头顶的伤也已经包好了,只是脸色苍白地有些过分,竟像是死白。

不知哪来的力气,焦诗寒推开绿袖的搀扶,翻身爬到沈文宣身上,但又有些不敢压住他,只堪堪蜷缩在他身侧,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侧,有些冷。

“他怎么样?”焦诗寒轻声问道,抬手帮他提了提被子。

室内安静地落针可闻,床边两侧都跪满了人,赵二和言起还有一群护卫都叩首拜着,一动不动的样子甚是肃穆,近处跪着的王沐泽和一众管事低着头不敢答话,而温老头则背身立在窗侧。

房间里竟然慧真和慧寂也在,双手合十嘴唇微动念着经法,像超度的法僧。

“赵大夫,你实说就好,你们有些吓到我了。”焦诗寒气息不稳地笑了一声,手一直抚摸着沈文宣的脸颊,手指颤着在他鼻翼间徘徊,完全不敢去试探他鼻子底下的位置——

“他死了。”慧寂说道,左右看了几眼似乎在奇怪为什么没有人说话,“被砸死的好像。”

“慧寂!”慧真掐住他的胳膊捏了一把,拉着他站起来,眉间紧皱着道一声“失礼”出去了。

但刚才的话好像晴天霹雳,焦诗寒一瞬间被震得没了呼吸,盯着眼前人手指慢慢地、慢慢地移到他鼻子下面,没有。

拽起被子,耳朵一寸不容放过地听着他的心口,泪珠已经像决堤的河坝一般涌来出来,但他还没有找到他想听见的声音。

简单而又枯燥的心跳声,此时就如天籁一般。

灵魂被撕裂,人已经不是完整的人,焦诗寒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手指攥烂了他的衣襟也无法发出一丝声音,最极致的悲伤不是蓝色,而是满目皆空的白和违反生理的自我断绝。

赵大夫起针迅速扎在他的太阳穴和人中,拿来人参片塞进他口中救急,焦诗寒趴在沈文宣身上四周似有喧嚣又似没有,空凌凌中只有他们两人,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看到沈文宣的手又抬了起来,很轻很轻地扫过他鬓角的碎发,扫过他的耳朵,很温柔。

那上面戴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戒指,是虚白中唯一的金色。

“焦焦别晕,别晕!呼吸,呼吸!呼—吸—,呼——吸——”赵大夫眼底发红,一边掉眼泪一边引导着,手上的针刺激他的神识,“呼——吸——”

赵二从地上抬起头,眼里是滔天的恨意,冲进乱成一团的人群跪在床头:“你不能死!你不能有事!你有事了那公子的死怎么办?害公子的人还活着!还在后面幸灾乐祸!你出事了他们只会更高兴,所以你不能有事!你得替公子报仇!公子不能白死!”

也许是手上的金色太耀眼,焦诗寒舍不得,也许是赵二说的话刺激到了他,太伤太痛了,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焦诗寒强撑着睁开眼皮看向手上的戒指,慢慢抬手和沈文宣的手碰在一起,十指交握。

视线细细滑过他身上的一道道伤口,焦诗寒启唇发出死白的声音: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