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文宣按时醒来,他的生物钟强得可拍,也不知道已经换了一副身体,为什么还能如此准时。
从安和村到安和县来回要四个时辰,再加上买东西的时间,一天肯定不够。一大早沈文宣和张铁牛每人带了两个张大娘刚做的饼就出发了。
到了城门口,沈文宣让张铁牛原路回去,明日中午来接他即可。
沈文宣排队进城门,值守的恰巧是那日欺负人的士卒,沈文宣原本以为自己会有麻烦,但那士卒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放他进城了。
沈文宣有些惊讶,进了城门抬头看见城楼上的那个军官,挑眉,看来这人治理自己下属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赵家医馆就在不远处,沈文宣打着今晚还要借宿一夜的想法进去了,顺便看看那个双儿。
平儿从后面的房间里出来,手上的托盘放着两个空碗,这次喝药喝得比上次还干净,连准备的早饭也全吃完了。
平儿不禁感叹一句:果然,钱是一个好东西。
等把托盘放进厨房里,回来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铺子里的沈文宣,平儿顿时惊讶,呀哈,他大爷爷说得还挺准。
“你等一会儿,我大爷爷还没起床呢,我去叫他!”
说完平儿就转身跑去后院了。
“老头子!沈家小子来了,你赶紧起来!快点!他钱袋厚实着呢,我们又要挣钱了!”
这话说的,什么叫又要挣钱了?
沈文宣面无表情地想着,这小娃子真是贪钱贪得理直气壮、十分霸气。
沈文宣无所事事地在外面一坐,等着。
但里面的宁清却惊坐起,顾不得被药劲催起的沉沉睡意,也顾不得一动就扯得发痛的伤痕,撑着胳膊费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很虚弱,但更多的是紧张,他不想第一次见面就让他看见他衣衫不整、灰白颓唐的狼狈样子,虽然他更加不堪的模样早就被那个人看光了。
忍痛移动双腿从床边垂下,规矩地并拢踩在脚踏上,颤着手指整理好衣衫,又回身费力地把身后的被褥叠起来,挪到榻尾。
等弄好后,他已经气喘吁吁,连身上的绷带都松散了些,不过幸好没有全散开,宁清侥幸地想着,他把散开的微卷的头发用发绳重新束在脑后,紧张而又期待地看着房间门口。
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厉害,不断回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他只穿了一件中衣,按礼说他至少应该披一件外衫,但他除了身上这身没有其他衣服,连袜子也——
等等,袜子?
温热的脚底这才觉出脚踏的微凉,宁清顿时乱了。
着急忙慌地找东西把自己裸露的脚遮掩起来,手上一时不慎,打翻了床头小柜上茶杯,宁清吓得叫了一声,闭上眼。
啪得一声,茶杯碎裂,里面的烫水迸溅出来,由于挨得太近,烫水溅湿了他的裤脚,苍白的皮肤上登时泛起一片红。
铺子里等着的沈文宣听见后面的动静,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后院里平儿还在声嘶力竭地喊赵大夫起床,夹杂传出一两句赵大夫小声的抱怨。
看这阵仗,怕是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了。
沈文宣坐在原地像了一小会儿,想着后堂里面的那个双儿好歹值三十两银子,便抬步走了过去。
临进去前敲了几下房门,里面迟迟没有传来动静,沈文宣眉头一皱,直接打开了门。
床榻之上,那个双儿歪倒在床边,玉葱般的手指虚虚握着自己的左脚,床榻边是摔碎的茶杯。然而这些沈文宣都没有注意到,他只看见见他进来便惊慌失措的那张脸还有隐隐藏着泪花的褐色眼睛。
皮肤雪白,眉眼精致,唇色浅淡,浅色的眼睛不安地看着他,如精美易碎的陶瓷娃娃。
这模样只看着就能隐隐引起人变态般的凌虐欲。
沈文宣垂下眼眸平静地评价道。
不对,他干嘛垂眼?他进来不就是为了看看发生了何事吗?
那双儿那么不安地看着他,他还以为自己有问题呢。
沈文宣摸摸鼻子,自觉自己现在眼神十分友好、浑身气势温和,整体看起来就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无害动物,便又大大方方地抬起了眼。
这次他注意到了双儿一直虚握着的左脚,从指缝间能看到里面的红肿,再联想地上摔碎的茶杯,这应该是被烫伤了。
这人被烫了怎么也不吭一声?不疼吗?倒是跟被打的时候一个样。
沈文宣没说话,拧着眉退出来,熟门熟路地拐弯去了后院的厨房。
不多时便端来一盆凉水,只是再进来一抬头这人竟哭了?!
沈文宣:?
咋滴?当初被鞭子抽的时候一滴泪没掉,这会儿见到他是见到阎王还是什么了?怎么就哭了?
沈文宣不禁对自己的外表有所动摇,这壳子跟他上辈子差不多,不是他吹,他长得真挺好看的,当初无论是读书还是进公司的时候收获情书无数,接连蝉联某某校草、某某梦中情人等一连串称号。
他可能是被金融事业耽误的流量花瓶。
沈文宣嘴角翘起,笑了一声,走近床榻蹲下来,大手一伸,捏住他的脚踝观察了一下,还行,只是泛红,没起泡。
单手在盆里打湿手中的帕子,仔细裹在他的脚背上面,抬头见他惊慌失措便“啧”了一声:
“不准哭,把眼泪憋回去。”
宁清吓得打了一个哭嗝,呆呆地低头看着他,鼻尖、耳尖都红透了,听见他说话,微冷的声音和梦中完全重合,眼前的人就像从画中走出,完完全全地鲜活起来。
宁清抿紧唇,听他的话,没再哭了,只一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他原本是被自己蠢哭的,又急又气,自己总是如此狼狈,但这人好像总是不嫌弃他。
他知道自己是暗双吗?知道自己暗指不祥吗?宁清想着,如果知道那、那他还这样抓自己的脚,他、他岂不是有那个意思。
宁清轰地一下全身都红了,脚趾紧张地曲起。自从被扔上奴车,他就知道自己以后就只有两条路可走,卖身为奴或者卖身为娼,所以他一直在逃,只要活着,只要还能动,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跑,逃脱所有想要把他拉进地狱的手。
看管他的人一开始还顾忌着什么没怎么动他,但越到后来打得越重,他想着打死了也好,打死了他还能省些精力。
但现在,宁清注视着又将帕子换洗了一遍的男人。
他好像看到了光。
“臭小子!你干什么呢?!”
赵大夫浑厚的声音同时惊醒了两个人,沈文宣轻咳一声,他本来还觉得这人把脚趾蜷起来还挺可爱的,但身后赵大夫愤怒惊讶的声音又让他想起来,他不能像看待汉子一样看待这个人,虽然他软软的样子容易被人当成弟弟,而不是汉子。
“他脚被烫伤了。”沈文宣冷静地回答,他又没干别的事,就是拿湿帕子裹住他的脚而已。
赵大夫的瞌睡算是全被惊醒了,气得原地转了几圈,抓起鸡毛毯子就要过来揍他,这混小子说什么屁话呢?!双儿的脚是随便碰的吗?!
沈文宣感觉到后面的杀气警惕地要起身,眼前突然有个人扑过来护住他的头,因为他还拿着他的脚,所以这人重心不稳,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到了他的身上。
沈文宣:
艹,这人身上好香。
沈文宣头一偏鼻尖就碰到了这人的脖颈,不由上下滚动了一下喉结,手一缩,松开了他的脚,沈文宣下意识地想要离远了些,但一动就感觉这个人要从榻上滑下来摔到地上。
沈文宣顿住。
动也动不得,退也退不得,这可真是什么神展开?
沈文宣只能硬着头皮顶着旁边赵大夫快化成实质的扫黄视线抬手轻轻抱住他。
好软。
沈文宣拧着眉挥散脑中的想法,一用力把他托上了榻沿,然后立即抽身,立正,站好。
这完全不是我的错,我什么都没干,你要相信我,我的人品很有保证,绝对不是恋童的人!
沈文宣偏头直视着赵大夫的眼睛,以坦诚的眼神表示自己理既直气又壮。
赵大夫憋着气来来回回地看了这两个人几眼,见那个双儿脸色红的跟喝了二两酒似的,眼睛里倒是难得地有了些光彩,便忍着自己的脾气,就当这次是次意外,低头看起双儿的伤脚来。
“烫伤不严重,让平儿从外间拿一些普通的烫伤膏涂了一两天就好了。”
赵大夫说完,平儿就自觉去外间拿药,然后回来给这个双儿涂上。
沈文宣本来好好地站在那,啥乱都没添,一抬头又看见赵大夫拿杀人的眼光盯着自己。
沈文宣:“”
“转过去!”赵大夫真是要气死了,真是世风日下、好不羞耻!
沈文宣不明所以地转过去,面对着房间里的墙,想了老半天才想出不对的点在哪。原来双儿的脚是不能碰的吗?但他看有的电视剧不是这么演的啊。
古装剧里的女子有的能碰,有的不能碰,真是薛定谔地能与不能。
再说明明是男人的脚,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事已至此,沈文宣只能默默将这点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保证自己以后不会犯。
宁清见恩公因为自己被骂,心中的愧疚又深一层,整个人蔫耷下来。
蔫耷的宁清被推回床上好好坐着,赵大夫气消了一些,咳了一声,跟沈文宣说明了一下病人的病情,毕竟目前只有沈文宣算是家属,虽然他严重怀疑这个双儿个是被拐卖的富家小公子。
等赵大夫说完,沈文宣拧紧了眉:“失忆?”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从怀中把那张契约书拿出来,他本来还想着把本金收回来,现在看来怕是难了。
赵大夫捋胡子的动作一顿:“契约书?他的?”
沈文宣点点头。
“那就不是被拐卖的了。”赵大夫有些同情地看向双儿,“只有牙行里的奴隶才会有官府的契约书,被拐卖的是没有的。”
沈文宣打开契约书扫了几眼,契约书得手后他还没有看过,上面记录了这个双儿的名字、出生年月、所犯何罪以及官府的公章等等。
“焦诗寒?”沈文宣念道。
宁清一顿,心情复杂至极,垂下鸦羽般的睫毛没有作声。
“上面写道是他家人犯了事,他是被连坐的。”
“也对,”赵大夫凑过去看了几眼,叹了口气,“这么小的孩子,才十五岁,能犯什么错?”
沈文宣看向那个双儿,没有作声,半晌走过去蹲下身,将手里的契约书递给他,问道:“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宁清看着那张契约书沉默良久,手指意外地蜷起来没有接。他做下了决定,心跳逐渐开始加快,满腔满肺都是凝聚起来的深重的不安,连一呼一吸都是颤抖的,他抬起头: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你。”
他将过去的十五年埋进坟墓里,从此不再是宁清,而是焦诗寒,他只记得眼前的人,他叫沈文宣。
焦诗寒弯起嘴角笑了一下,即使脸色苍白如纸,也无损这个笑容带来的美感。
“你救了我,你就是我的恩公,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你花在我身上的钱财我定会加倍奉还,卖身契在我还完恩公的债之前,恩公就先收着吧。”
这张纸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卖身契,而是一个纽带,能让他接近这个人的纽带。
他自醒来后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也是第一次笑,平儿在旁边都看呆了。
沈文宣顿了顿,虽然眼前的人很好看,但——
“你拿什么还我?”商人本性,沈文宣不自觉地估量他的价值。
“我、我”焦诗寒顿住,紧张地掐着手指细数自己的技能,“我记得我应该会琴棋书画、四书五经,还会做饭。”
“还、还会刺绣,我记得自己的刺绣很厉害。”
“哦,不记得自己是谁,却记得自己会的东西是吗?”沈文宣笑道。
焦诗寒心脏猛地一跳,低下头不敢看恩公的眼睛,小声辩解道:“这我也不能决定自己能忘记什么、记起什么。”
“看你的样子,我倒觉得你离全部记起来应该不远。”
在沈文宣的视线下,焦诗寒紧抿着唇没有说话,手指紧抓着被子,额头上着急地开始冒虚汗。
沈文宣继续说道:“你把钱还给我是应当的。虽然你孤身一人,但我不打算让你介入我的生活,所以你自求多福。”
能不能还给他倒是次要的,但他不想当一个人的光,也不习惯有一个人依赖着他。
沈文宣放下手中的卖身契转身离开医馆,无视这个双儿不安惊惧的眼睛,走得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