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吗?”
平儿端药的动作一顿,叹了一口气,这已经是这个双儿这些天来第无数次问这个问题了。
“还没有,你别着急啊,他肯定会来的,来,先把药喝了吧。”
平儿小心地把药碗递给他,临放到他手上时想起什么提醒了一句:“你这次可别吐啊,大爷爷已经给你改方子了,已经没那么那么苦了,你再吐的话那多浪费啊。”
宁清失望地垂下眼眸,轻轻点了点头,把药碗接了过来搅了搅。
平儿拍拍屁股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盯着这个伤好了一些的双儿看,这个双儿来的时候脸上不是血就是泥,现在淤青退了,红肿也消了,头发规规矩矩地绑在身后,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就好看得让人心头发紧。
平儿越看越上头,自顾自地在旁边美得冒泡,要是自己也长这样就好了。
宁清抬头瞅了这个小娃娃一眼,知道自己不喝完这个小娃娃是不会走的,无奈舀起一勺药喝了一口。
苦的。
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忍耐口中的苦涩慢慢消散。
“对了,你想起自己叫什么了吗?”平儿问道。
宁清一顿,握紧手里的药碗摇了摇头,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遮挡,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唉,你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呢?大爷爷也给你看过脑袋了,还给你扎了针,你就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平儿看着这个美人发愁,以后该怎么办呀?
宁清还是摇头。
虽然他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平儿瞅着这个双儿沉默的样子心里发堵,这个双儿十分不爱说话,经常看院子一看就是很长时间,虽然他不说话的样子很好看,但让人莫名的心疼。
平儿撅起嘴戳了戳这个双儿的手,让他动起来:“你该喝药了。”
宁清收回视线,舀起一勺又喝了一口。
房间过分安静了些,宁清踌躇了几下,问出了这几天他最想知道的事情。
“他是什么样子的?”
那几天他头重脑轻,分不清梦与现实,他只记得血色模糊中有个人挡在了自己面前,记得梦里他的声音拉他出泥潭,还记得他摸了自己的脚。
宁清耳朵发红地又喝了一口汤药,最后那一条他感觉自己是真的在做梦,那样好的人怎么会摸他的脚。
“谁啊,你说那个大汉啊?就很普通啊,”平儿挠挠头仔细想了想,“还赊账赊得特别理直气壮,我都惊呆了。”
“赊账?”宁清一顿。
“对啊,不过当天他就补上了,我看他那钱袋,鼓鼓的,付了药费后竟然还剩了不少,嘿嘿。”平儿弯着眼睛贼笑,财迷属性隐隐暴露。
宁清眉头紧促,问道:“他、他为了救我花了多少银子?”
他知道这个地方贫瘠,平常人家没有什么钱,如果为了救他而花了那个人大半积蓄,那他无论如何都是要还的。
“花了有三十两吧。”平儿一想到这个数字就开心,三十两够他们医馆再苟大半年了。
“三十两?”宁清不清楚这是多还是少,又问道:“三十两在这里能买些什么?”
“三十两能买的东西可多了,在县里买了一个铺子都没有问题。”
那就是很多了。
在他仅有的映像里,那个人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而已。
宁清垂眸看着手里的药碗,里面的汤药黑得浓稠,那个人辛苦赚的银两都换了这些。
意识到这一点儿,宁清突然拿出里面的勺子,双手捧着药碗强迫自己全都喝了下去,即使不慎喷出来也小心地用药碗接着,再一点一点灌。
平儿在旁边看傻了,这人突然这是干什么?之前每次喝药都能磨一个时辰,现在怎么突然自己灌自己?
“哎哎,那些药渣你就别喝了。”平儿看他灌完急忙把他手里的碗抢过来,见他紧皱着眉咳得辛苦,又哒哒哒地跑到桌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宁清喝了一口缓解口中折磨人的苦味。
平儿从小跟着赵大夫生活在医馆里,很会照顾人,见他眉间褶皱稍微松开,就推着他躺下休息。
“你的伤才好了一点儿,久坐对身体不好,我大爷爷说了,你能躺着就别坐着,等过段时间你再好一点儿,就可以去院子里走走转转。”
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宁清躺下,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没一会儿就眼皮打架,意识飘忽散软,但他想着他并不想去院子里走走转转。
他想那个人快来,他想见他。
平儿瞅了一会儿,感觉他呼吸绵长平稳了,就悄悄地退了出去,虽然美人很好看,但他是一个勤快的小双儿,要去帮大爷爷做事了。
赵大夫在外间捣药,捣好了就按份儿分好,接着捣下一种,看见平儿出来随口问道:“他又问你沈家小子的事了?”
“昂,他每天都问。”
平儿蹦哒上板凳,看见柜台上按包分好的药材就猜到大爷爷要做什么,脸上立刻有些不高兴。
赵大夫笑了一声:“我托人打听过了,那沈小子最近几天忙着盖房子呢,估摸着明后几天就来了吧,你让他别太着急。”
“这病啊,得静养,不仅身静,心也得静啊。”
赵大夫说着又把研钵里的药材均份放进纸包里,然后擦擦手,用纸绳一一把纸包捆扎好,再笑着递给满脸不高兴的小孙子。
“平儿,去,帮大爷爷把这些送给城门口的那些守卫。”
“不去!”
平儿都要气死了,店里最大的一笔烂账就是那些大头兵赊的,怎么大爷爷还要去给那些人送药!
“好平儿,”赵大夫笑着把纸绳塞进他的小手,哄道:“那些军爷挺好的,上次不还给平儿买糖了吗?这次他们为了打那些闯进来的坏蛋受伤了,都疼着呢,躺在床上叫呀叫呀,都等着平儿把药送过去呢。”
赵大夫笑得一脸褶子,平儿犟了大半天,赵大夫在旁边一直哄他,最终被磨烦了的平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撅着嘴提过两串药包。
每次都要他去,既然这么脸皮薄,干嘛还要做这些?
平儿不高兴,临出门的时候,赵大夫忽然叫住他,在柜台的下面掏了掏,然后笑嘻嘻地递给自己的小孙子。
“平儿辛苦了,给平儿一铜板,买糖吃。”
平儿绷着一张脸,虽然不想承认自己被打动了,但心里忍不住泛上蜜意,勉强缓和了表情,将那一铜板放进兜里,蹦蹦哒哒地跑远了。
赵大夫倚门笑着看他走远,又转头望了几眼已经恢复如往日热闹的县城,眼里闪过一缕愁思。
这安和县说是小地方,但是通过这里可以直驱嘉裕关——荆州最关键的地方,这里出了事情,按理说怎么也不应该如此平静才对。
赵大夫思虑良久也想不出什么思绪,最终叹了一口气返回屋里,这大庆怪事越来越多了。
安和村村南。
那日徐氏骚扰过一次之后,沈文宣的盖房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虽然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样,但成就感人,比沈文宣预想的还要早一天就收拾好了他的鬼屋。
不,现在不能叫它鬼屋了。
沈文宣里里外外地转悠了一圈,正中一间堂屋连着厨房,左边一间卧房,右边一间杂物间,三间屋子合围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周围还围了一圈篱笆,用竹子做了院门。
虽然还是很简陋,但沈文宣特意设计了朝阳的户型,门窗也做过精细的计算,保证室内阳光充足。
墙壁里特意夹了两块木板,中间中空,这样可以冬暖夏凉,头顶的茅草用泥浆泡了几天,再晾干,不容易走火。
本来用的木材也应该浸泡一段时间,然后晾干、再刷上一层漆,这样就可以防止水分进入到木头里,房子也就住得更舒适一些。
但
沈文宣叹一口气,一是时间不够,二是那样的木材有些贵,被他踢出了建房计划。
房子整体还是不错的,那两个汉子砌墙一手绝活,沈文宣拜托他们把地面也砌了一层,然后铺上木板,无论是从里还是从外看,虽然空旷,但也干净利落。
这天晚间,沈文宣就爽快地结了工钱,六个人干了四天一共是三百一十二文,建房用的茅草一共一百文,再加上徐氏还回来的四两五百文,现下他还有二十两六钱十三文。
沈文宣觉得很满意,甚至想为徐女士不辞辛苦既来找骂又来送钱的愚蠢行为表扬几句,大庆村妇竟然就是如此的朴实无华。
和沈文宣相处越久越对他信服的张家几兄弟收到钱没有大惊小怪,但另外两个汉子拿到钱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番。
本来他们以为沈文宣和他们一起干活,给他们准备饱饭还让他们把剩饭带回去已经厚道到慷慨了,但他们没想到沈文宣给钱也给的爽快。
就是去村里最有钱的地主家干活,主家还要挑剔一番,磨上个十天八日,才肯把钱掏出来,当然给的钱也总是不足数的,或多或少都会差一些。
这两个汉子都姓沈,安和村虽然是杂姓村,但沈姓是大姓,他们两个严格意义上说算是和沈文宣是一家,但他们没怎么接触过这个人。
他们娘经常说沈文宣他娘是——
两个汉子一顿,隐隐对视一眼,尽数压下自己的想法,沈文宣他娘是他娘,沈文宣是沈文宣,两个人怎么能混为一谈,更何况沈文宣他娘不是走了吗?
如今就冲沈小子这人不错,厚道爽快,他们也不能糊涂做人。
“那个沈兄弟,”其中一个汉子举起自己的茶碗,以茶代酒。他不善言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以后如果你还需要找人帮忙,就尽管找我。”
“对,还有我。”另一个汉子也连忙举起自己的碗说道,说实话他是真不好意思,他记得以前他还跟风欺负过沈文宣,哪成想自己做了恶人,也幸好沈家小子不记仇。
沈文宣举起自己的茶碗和他们客气地碰了一下,一起喝了。
他要在安和村生活下来就要警惕这里他最大的隐患——沈家,在这样人际关系紧密的村子里,要能和沈家匹敌,既要狠,还要狠得合情合理,狠得有人信服。
那么改变村里人对沈文宣的印象就很关键,沈文宣平静地想着,现在看来进行得还不错。
晚间张大娘炒了好几个菜,油腥放的足,几个大汉就着自己的窝头吃得狼吞虎咽,这一顿是庆贺沈文宣的乔迁之喜。
沈文宣照例把菜拨了点儿放在碗里,吃得很快但又慢条斯理,一点儿都没有乡野大汉的粗鲁随意,反而有种贵公子的优雅。
时不时观察学习一下的张铁牛看着沈文宣的吃相忍不住又在心中称赞了一番,沈兄弟真乃呃,那词啥来着,忘了,唉他这个脑子,得多吃点儿补补。
更加使劲巴拉碗、吃得上头的张铁牛连沈文宣什么时候放下碗筷的都不知道,只一抬头就看见沈文宣已经快走出院门,赶忙吞下嘴里的东西着急忙慌地问道:“沈兄弟,你明天用牛车吗?”
沈文宣脚下不停,回过头答了一句:“自然要用,家里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添置。”
张铁牛噎住,他本意是想问明天去不去看那个双儿,沈兄弟花在他身上的钱那么多,不应该很重视吗?
但现在大丈夫应该以事业为重,张铁牛嘟囔着把学到的东西复习了一遍。
沈文宣急着回家烧水,他在盖房的第一天就想洗澡了。
从穿过来到现在他唯一洗过的地方就是脸,这几天又干了那么多活儿,他严重怀疑他臭了,只是跟另一群气味相同的大汉待在一起不太闻得出来。
厨房里那两个沈姓汉子砌了一个灶台,上面有张大娘送的铁锅,说是庆贺他乔迁,这个铁锅贼沉,一看就不便宜,肯定是等张家的三兄弟发了工钱就去买了。
院子里有堆着建房剩余的木材,正好当柴火。
沈文宣从不远处的河里担了两桶水,吃喝用的水都从村口的井里打,现在只是洗澡不用这么讲究,沈文宣直接就近取了。
他身上因为这几天的过分劳作,身体硬朗了一些,最起码不用快走两步就喘气,但沈文宣摸着自己有待改造的、现在还没有显现的腹肌,嫌弃地撇开了眼,拿澡巾上上下下地给自己搓干净。
房间里没有浴桶,沈文宣直接坐在厨房的板凳上一边搓一边拿桶往自己身上泼,碰到下面某个部位的时候,沈文宣仔细比较了一下。
他这个身体才十六岁,还没有成年,还有发展的空间,虽然现在比原先的自己要短点儿,但肯定能发展得起来,沈文宣木着脸安慰自己。
在搓到肩颈以及后背的时候,针扎似的刺痛刺得他眉心一皱,他的肩膀后背红肿一片,边缘还有一些未掉下的皮,应该是背石块、背木材所致。
沈文宣没在意,放弃这块改为擦脸,但后背的刺痛一直提醒着他一件事:他好像把那个双儿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