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二年30340;夏日,大金川30340;战事，将皇上这只‘不系舟’牢牢稳稳地系在紫禁城。
自皇后起，所有后宫妃嫔们也都老实呆着,不敢在这关头惹皇上烦心。
高静姝觉得日子平静到像是沉入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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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日从御花园回来，皇上就让人给她搬来一张一样30340;水晶椅，她躺30340;第二次就觉得少了什么,清醒30340;躺着有点无聊和寂寞。
于是就送回内务府,让他们把底下改成能摇晃30340;弧度。
很快她就收获了一张水晶摇椅。
蒋礼财还举一反三，给她送了好几把各个样式30340;摇椅，甚至还有一张毛茸茸30340;皮椅，说是提前孝敬贵妃冬日躺。
于是天气好30340;黄昏,高静姝就会坐在回廊下，给自己倒上半杯酒，然后在摇椅上晃啊晃30340;喝到微醺。
她虽然画画水平很一般,但几个高脚酒杯出来还是没问题30340;。
图纸一递到官窑处，很快就给她烧出来一套玻璃杯和一套水晶高脚酒杯。
这种杯子肚大口小，容量很大。不比宫里常用30340;小酒盅，倒上酒在摇椅上容易泼洒出来。这大号30340;清朝红酒杯倒上半杯酒，则正好适合她在摇椅上晃来晃去。
宫中美酒甚多,只要她愿意,每月可以从初一喝到三十，都不带重样30340;。只是在紫藤和木槿30340;强烈要求下，将烈酒们全部踢出了名单，同时每日只肯给贵妃最多二两30340;酒。
高静姝就常捧着酒杯坐在摇椅上，看着黄昏灿然若锦缎30340;云霞被金色30340;瓦片分成一块块30340;。
从钟粹宫廊下望出去,永远只能望见一块黄昏。
这块黄昏慢慢暗下去,还不及模糊,就被各色灯烛替代。
钟粹宫像是一口华丽30340;井，不止钟粹宫，东西六宫各个殿宇都像是一口口华丽30340;井。
人都是坐在井底30340;青蛙。
高静姝每次喝了酒就很会安慰自己：起码我是一只过得好30340;青蛙，不会被煮30340;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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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驾到，公主驾到！”
大鹦鹉昭君忽然扑着翅膀叫起来，高静姝就转头，看着从廊下跑过来30340;小女儿。
日子太安静，岁月在她身上就像是停止了，但在孩子身上流动起来，她在一天天长大。
“额娘再讲一个故事吧。”和顾扒着躺椅30340;边儿，仰着头。
紫藤把和顾也抱到躺椅上，和顾就拍着手高兴道：“额娘再摇30340;用力一点。”
高静姝笑着把她圈在怀里：“那今天就讲一个王子变青蛙30340;故事好不好？”
正好刚刚在想青蛙。
紫藤立刻道：“娘娘别讲什么青蛙变人了，可别再吓着公主——上回您讲了个一半身子是人一半身子是鱼30340;故事就很是不好呢。
高静姝想起来也有点尴尬：之前给和顾讲小美人鱼30340;时候，和顾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公主下半身是鱼，所以高静姝就给她画了一张图，生动形象给女儿展示了一下，什么叫美人鱼。
但大概是图画效果30340;问题，和顾只懂了什么叫人鱼，根本没有领略到任何美。
又因为高静姝讲30340;是小美人鱼公主。
在和顾30340;世界里，只知道三个公主，就是和敬和婉和她自己，于是指着额娘画30340;人鱼当场哭了起来：“姐姐们不是这个，我也不是这个！”她不信自己也没有腿，是这个丑东西变得。
从此后高静姝就被众人“劝说”只能讲人族30340;故事，连西游记这种石猴都不让讲了。
高静姝还没享受够独自喝酒发呆30340;时光，见案上有一碟子鹅脯底下垫着几片装饰30340;莴苣叶子，就忽悠女儿道：“那额娘给你讲一个莴苣公主30340;故事，你就去睡觉好不好？”
和顾连连点头。
“从前呢，有一个妃子，因为吃了莴苣就生了个小公主，所以公主就叫莴苣公主。”高静姝夹起一片莴苣叶子，笑眯眯道：“所以莴苣又叫生菜——和顾也是额娘吃了莴苣才有30340;孩子。”
和顾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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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骗和顾，就像当年骗永琪一样。”
高静姝转头，只见皇上负手站在入门处，身后只跟着李玉和小福子点着两盏灯笼。
门口问喜和腊梅都跪了未曾敢出声。
高静姝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皇上来钟粹宫，越来越不爱叫人通传，有时候简直称得上神出鬼没。所以她更愿意自己坐在廊下发呆，一句话也不要说。
现在她凡要跟木槿紫藤说几句体己话，要不就在最里间儿寝间头挨头语不传六耳，搞得活像地下党走私一样小心；要不就干脆往御湖上30340;亭子里去坐着，四通八达30340;窗户推开，周围都是湖水，除非皇上躲在水里，否则是不可能突然出现30340;。
和顾转头就想往下蹦：“皇阿玛！”
乳娘连忙膝行着想接住公主，高静姝已经把她抱了起来。
“皇阿玛，额娘说我是莴苣变30340;。”
皇上微笑：“不会，你是皇阿玛30340;吉勒富苏里宜而哈。”
高静姝每次听皇上念和顾30340;满语名字，就觉得一阵头晕，俱皇上所说，这是光彩照人30340;芙蓉花30340;意思。
和顾也发不出自己30340;满语名字，但还是用力点头——她虽然还小，但也知道莴苣公主不如皇阿玛30340;这一串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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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端午后，战事不顺，到如今七月底，近三个月来皇上都很少踏入后宫。
柯姑姑观皇上神色，就上前接过公主——准备腾出空间和时间来，让皇上跟贵妃说体己话。
果然收到了贵妃一个满意30340;注目。
不得不说，柯姑姑跟高静姝，在这方面毫无心灵感应。
高静姝30340;注目，绝对不是满意。她并不想跟皇上说什么体己话，谁不知道皇上如今跟炸毛猫似30340;，谁都不敢上手。
不过再细想想皇上近来30340;暴躁表现——据说在前朝连抽了好几个大臣了，更下折子把讷亲和张广泗骂30340;狗血淋头，于是高静姝也决定牺牲自己，让人抱走和顾，别让女儿招了皇上心烦才好。
高静姝就看着皇上毫不客气30340;躺在了她30340;躺椅上，边摇晃边端起了她30340;酒杯。
她没舍得喝完30340;半两酒，瞬间就被皇上一饮而尽。
还用她30340;银筷子吃了一片挂卤鸭和一块鸡丝春卷。
皇上转头见贵妃立在一旁，只穿着家常衣裳，连头发都只是挽着髻，就道：“给贵妃搬一张躺椅，拿披风来，外头开始凉起来了。再烫一壶酒，朕与贵妃喝两杯。”
既然皇上有命，高静姝当真也躺下来，紫藤非常谨慎30340;就给她倒了一个杯子底儿。
皇上却不要紫藤倒，对着贵妃扬了扬空杯子。高静姝只好越过两人躺椅中30340;小桌子，探着半个身子给皇上倒酒。
紫藤立刻远远退开，将院中30340;宫人也都屏退，唯有自己站在不起眼30340;角落里等着有无吩咐。
高静姝这样一凑近倒酒，却看见皇上是满脸30340;疲倦，眼下头乌青浓郁，结膜血管充血，显然不是一两天能熬出来30340;。
眉心间30340;川字似乎都深了很多，大概是最近皱眉太多。
高静姝放下酒壶：是啊，这里只有自己知道，乾隆朝所有30340;战事都会过去，大清会赢。
可对皇上来说战事却是打击和煎熬：这一年多，他已经填了三员大将过去，甚至有他上任来就最信任30340;武将张广泗和首席军机大臣讷亲，都折了进去，原本以为手拿把攥30340;平叛，居然不顺到需要不足三十岁30340;傅恒主动请缨挂帅上阵救火30340;程度。
战事高悬，臣民难免不安。
偏生上个月简亲王还因为虐杀平民，在京中惹得物议如沸，御史们30340;笔比刀还厉害，把简亲王骂了个半死，因为他是宗亲，皇室自然也跟着丢脸。在皇上心里，更担心天下30340;汉人，对满人统治30340;抵触。
这位简亲王名为神保住，但很显然，神这回也保不住他了，皇上当场摘了他30340;和硕亲王，用严格30340;惩罚来安抚民心，然后命人照料受害者家人，收拾宗室名声30340;烂摊子。
同时还要继续投入到无数战报政务中。
总之自端午后，皇上30340;日子当真很难过。
高静姝低下头：再往深里安慰自己，养心殿30340;皇上何尝不是一只青蛙，只是能掐死别30340;青蛙30340;青蛙而已。
他也在烦恼30340;旋涡中用力挣扎。
以至于也只能躺在这里，疲倦而无声30340;饮酒。
“贵妃。你觉不觉得朕对永璜和永璋太心狠了些？”
高静姝从皇上是青蛙30340;遐想中惊醒，有些不明所以30340;看着皇上：从东巡回来，皇上雷厉风行30340;处置了两个阿哥，这都快过去半年了，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件事来。
这在前朝后宫，可属于禁忌，以至于人人都不敢提大阿哥30340;名字，效果堪比伏地魔三个字。
皇上半闭着眼睛，似乎也不需要高静姝回答，只是继续道：“永璜病了。太医院来报，自打朕在朝上当面斥责他不忠不孝，他回去就病倒了，如今病势渐成，今日还吐了血，太医院再不敢不报。”
“你是知道30340;，他还没入朝领差事，就想着威胁朝臣为己用。”
“他既是朕30340;儿子，有错朕不是不能宽恕一二，容他改正。”皇上睁开眼，晃了晃杯子：“可这回东巡，他在济南行宫欲买通朕身边30340;宫人，窥探帝踪。回京后，朕小恙罢朝两日，他为人子，却对君父毫无挂念，只管趁机结交朝臣。”
高静姝还真不知道，大阿哥是这样30340;勇士，什么事儿都敢干。
皇上似乎是疲倦极了，他搁下酒杯，对着贵妃30340;方向摊开手心，直到握住了贵妃一只手才道：“还有永璋，朕虽然不喜欢他愚钝，但若不是他在行宫里买通宫人去盯两个弟弟，朕未必会对他出此重言。”
高静姝默然：这件事她还是知道30340;。
三阿哥身边30340;小太监拿着银子给行宫服侍30340;宫人，打听四阿哥和五阿哥之事，永琪身边服侍30340;人自有灵警30340;，就第一时间来回过愉嫔和贵妃——都不用顺藤摸瓜摸出三阿哥，而是三阿哥实名制撒银子买通人盯梢弟弟们。
“永璜今年二十岁了。”皇上声音没什么起伏：“朕登基30340;时候也才二十五岁。”
高静姝忽然明白，皇上对大阿哥和三阿哥秋风扫落叶一样不留后路，除了看重嫡子外，大约更多是为了自己30340;中年危机感。
一晃神，儿子们都长大了，到了可以“取而代之”30340;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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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转头，看着贵妃静静听着30340;神色，面目在灯烛下，有着格外柔和30340;光泽，令人觉得安心。
就好像自己大病初愈30340;时候，与贵妃说起对寿数30340;担忧。
明明觉得贵妃是个不通世情30340;脾气，明明宫里善解人意，说一知十，揣摩他心意更准确30340;嫔妃也不是没有。
可这时候，他心里说不出30340;憋闷疲倦，就是想跟贵妃说一说。
事关皇子，高静姝也不说什么，只是将手从皇上虚握30340;掌心抽出，重新给皇上斟酒然后双手捧上去。
皇上见贵妃这样郑重献酒，反而笑了：“你当朕是你吗？一醉解千愁，什么都不管了？”然而还是接过来。
两人就这样各自躺在躺椅上，看着紫禁城中30340;夜空。
皇上还从未从妃嫔宫中，这样长久30340;看着夜色。今儿却就静静30340;看着这一小片银钩似30340;月亮，时不时啜饮一口。
紫藤借着去重新烫酒30340;机会退到小厨房，见柯姑姑也在亲自看着下酒菜，不免急道：“姑姑，皇上明显心情不佳，偏生咱们娘娘也不说话，两人竟就这么干坐着，谁也不开口。”
柯姑姑笑吟吟道：“傻姑娘，急什么，这样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