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芙洛一怔,随即冷笑起来:“我的影子?内心的阴暗面吗?我现在越发肯定你不过是个幻象了。我不知道是谁创造了你,不过那家伙一定是个三流的的家,要么就是诗人或者剧作家,养不活自己的那种。”
“你不相信吗?”穿着黑袍的艾芙洛好奇地看着她。
“这不是信或者不信的问题。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成天待在祈祷室里对着诸神的雕像唧唧歪歪的古板祭司,还是只知道漂亮的衣服、精美的点心、舞会上勾搭健壮男孩子的无聊公主?你说我高高在上,光彩照人,想要帮助弱者,没错啊,我确实喜欢那样的自己。但你有一点弄错了,我不只是那副样子的。我不是什么圣人,抛开公主的桂冠和祭司的长袍,我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甚至相当恶劣的女孩子罢了。我欺负老师和同学,逃课,酗酒,打架,撒谎,随意毁掉别人的人生。对了,还有杀人,我在战场上杀过许多必要以外的敌人。有光彩的一面就有阴暗的一面,这些加在一起才是我,少了哪一边都不完整。你根本不是我,自以为是的家伙,不是!”
对方不为所动,仰起头大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令艾芙洛彻骨生寒,不管这个人是谁,她一定经受过许多痛苦与煎熬,才能笑成这副样子。许久她才止住笑,低下头来,看向艾芙洛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鄙夷,几分怜悯。
“这就是你所谓的阴暗吗?”黑色的艾芙洛说,“说我自以为是,你又强到哪里呢?既然如此,我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吧……在你内心的最深处,你最不希望接受的那个自己。”
“最不希望接受的自己?”艾芙洛蹙眉,同时握紧手里的长剑。
身边的景物突然动了起来,整个世界都在绕着她飞快旋转。又是幻象吗?一切很快停止,她发现自己置身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间,一条泥土小径从麦田中穿过,小径的尽头是只有十来间屋子的小小村落。
前一刻还满目血腥,后一刻却是如此宁静祥和的田园风光。我这是处在某个幻境中吗?艾芙洛垂下剑:“这又是哪儿?”
“跟我来。”
说完,也不管她是否同意,黑袍的艾芙洛当先沿着小径走向村庄。犹豫了几秒钟,艾芙洛还是嘀咕着跟了上去。她们远远站在一座木屋旁,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扒在窗户边,她对她们的到来视而不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小径。
木屋很宽敞,本来应该十分气派,但显然有一阵子无人打理了,墙壁和窗户又脏又破,门前杂草也长得老高。那位婆婆身子佝偻,而且瘦地皮包骨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如同鸟窝,粗布的衣服大概很久没有洗过。看着她,艾芙洛感到呼吸急促了少许。
“她是谁?”她问。
“一位可怜的母亲,”黑袍的艾芙洛幽幽地叹息,“她身体虚弱,从事不了体力劳动,而且自三个月前开始就失去了生活来源,靠着村里的好心人接济才能活到现在。她每天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趴在窗户上望着远方,期盼她的儿子归来。”
“失去生活来源?”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的儿子上哪去了?”
“那是个前途远大的男人,在走之前给他的母亲留下了一笔钱作为生活费,并且答应她会很快回来。可是,他食言了。”
“对自己的母亲也能食言……!”艾芙洛攥紧了拳头,“他不知道他母亲会活不下去吗?不对,他一定很清楚才对。这种男人……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地方,不过这种事看到了就没法放着不管!”她摸摸身上,万幸,钱袋还在身上。看也没看就掏出一大把钱币,艾芙洛盘算着该如何交给那位婆婆。
“哦?你想去做什么?”
“还用问?当然是给她些钱。不,”她掂了掂钱袋,“是把钱都给他。我有很多金玫瑰和金橄榄,足够她生活下去了。”
黑袍的艾芙洛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中是深沉的哀伤。“你觉得,”她说,“这位婆婆的儿子是因为什么才不回来的?”
“不管什么,能抛弃自己母亲的家伙,都不能再算是人了!如果他现在在这里,我一定会好好揍他一顿。不过我猜,”艾芙洛苦涩地笑了笑,“我揍他的时候,她母亲一定还会拦着我哪。”
“是么?你去把钱给她吧,再把她儿子没有回来的原因告诉她。”
“那你得先告诉我原因。是因为什么?对了,你说他前途远大,”艾芙洛感到心里有团火在烧,“为了前途就能放任母亲在家无人照顾,甚至活活饿死,他——”
“她的儿子是位优秀的战士,可惜那种程度的优秀对在艾芙洛殿下面前不值一提,”黑袍的艾芙洛望着婆婆,“现在明白了吧?是你杀了她儿子,就在那场让你获得了无数荣誉的巨马城之战中。那天你杀掉的敌人足有好几十个,你不会对杀掉她儿子留下任何印象,连他是谁你也完全不知道,就好像你不会知道刚刚脚下踩死了一只蚂蚁。”
艾芙洛如遭雷击。骗人,你骗人,她本能地想要否认,可她心底里很清楚,黑袍的自己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先前的怒火乃至对那位儿子的指责已经统统消失,剩下的唯有自责。
“不……我……”她试着分辩,嘴唇与舌头仿佛统统黏住了般不听使唤,战场上杀敌是天经地义的,她知道这句话在那位母亲面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她原以为自己很清楚这一点,可当残酷以真实的姿态呈现在眼前,艾芙洛却发现自己原本的想法是怎样的浅薄,又是怎样的无力。
动动嘴唇,说着战争是残酷的这种话,我就能体会到战争带来的创伤了吗?我就能体会那位母亲的痛苦了吗?而和她一样的母亲,父亲,孩子,战争中又制造了多少?
“怎么了,无话可说了吗?”对方带着好奇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