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老人和孩子能做到什么?
诺亚扶着海洛伊丝走向他们。她走得很慢,但是从容而优雅,斑驳的血迹与累累的伤痕丝毫也无损她的美丽。明明片刻之前她还蜷在他怀中哭泣,此刻在她的脸上却找不到哪怕一丝痛苦的痕迹,天空般湛蓝的双眸中流转着夺目的光彩。
他们在人群前站定。奥刻罗斯挥了挥手,十来个士兵将两人围住。“好了,”他转向镇民们,面容阴沉,“现在所有人都在场,说出你们的打算吧。”
海洛伊丝的视线缓缓扫过人群。怪事,孩子们也就罢了,许多老人低下了头,不与她目光相接。突然一个老妇人——正是那位穿着丝绸长裙、最先摘下戒指和项链的——挤出人群,她头发蓬松凌乱,满眼血丝,双手不住摆动:“不,不,不,你们不能这样,这么做会遭天谴的!”
没人理睬她。一个穿着考究的老头从人群中穿出,旁人纷纷为他让路。此人头发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胸前还佩着镶满钻石的胸针,穿一件漂亮的蓝色上衣,皮靴擦得和新的一样闪亮。难为他这一把年纪,昨晚又被连夜带到这里,居然还能打扮得这般一丝不苟。
“大人,”老人一脸谄媚地对着奥刻罗斯点头哈腰,“事情是这样的。诸神在上,我们从来也没有请过什么勇士,更没有想要对您不利。是她,是这个女孩,”他用手指着海洛伊丝,眼睛却不敢看过来,“她先是欺骗了镇上的孩子们,然后又用身体引诱成年人。本来我们的小镇荣幸地为您和您的部下提供服务,大家的生活安详富足,什么都不缺。都是她蛊惑了镇上的人,当然不包括我在内,竟然自不量力地向您发起挑战,可悲的是许多人都听信了她的话。大人,整件事都是她挑起的!”
听完老人的话,诺亚惊讶自己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他实在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此刻他唯一的感受,就是想要大笑。看看我们想救的是怎样一群人!奥刻罗斯说的没错,他确实想象不到,人类竟能无耻到这个份上。
奥刻罗斯面无表情:“然后呢?”
“大人,”老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奥刻罗斯,“这个女孩罪大恶极,正如您所说,她的罪行得用鲜血来偿还。”
海洛伊丝的身子在颤抖,诺亚知道不是因为恐惧。他的手臂加了点力,让她重新稳住。
“我似乎确实这么说过,”奥刻罗斯来回踱了几步,“莱蒙大人,您觉得如何?”
“奥刻罗斯大人,”莱蒙大人举起缠满绷带的胳膊,连身为头号受害者的他都看不下去了,“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更没见过。我……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这可真是骇人听闻。”
“是啊,骇人听闻,”老人故意装作没有听懂,接过莱蒙的话,“我们打算一人从她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如果最后她还活着,再把她绞死。”
“你们?”
“是的,我们,”老人回头朝人群指了指,“这儿的上千人,无论老幼,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为了不辜负您对符石镇的关爱,为了消除您的误会,对于这样凶恶的犯人,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诺亚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老妇人跪倒在地:“你们疯了!我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们的恩人!难道符石镇就没有一个有良知的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人群挡住了视线,诺亚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猜得出来。这一点也不困难。
“这么说来,你们打算处死她。可是,”奥刻罗斯指出,“无论哪里的律法都禁止私下杀人,你们似乎无权这么做。”
“啊,大人,”老人似乎有些尴尬,但他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开口了,“符石镇的一切都听凭您的意志。您是镇子的保护者,管理者,自然也有权审判镇上发生的一切!此刻您就是法官,我们向您控告这个女孩!”
“……你们如此迫切地希望这个女孩死亡?”
“是的,大人,我们都是如此希望的!对吧?”
老人面向人群问道。
“没错!”
至少一千个声音同时回答,有老人,也有孩子。诺亚举目四望,看到的是一张张狂热的脸,只有寥寥几个人像那位老妇人一样没有出声。他看到他们在旅店里遇到的老先生神色尴尬地转过脸去,同时捂住了自己孙女的嘴。忽然一颗石头朝海洛伊丝飞来,诺亚抢到她身前为她挡下,自己眼眶上方挨个正着。
接着更多石头飞来,直到奥刻罗斯抬起右手。和战斗中一样,那些石头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屏障,纷纷掉落在他脚边。
可无形的屏障挡得住石头,却挡不住话语。身为旅行诗人,诺亚掌握的骂人词汇不可谓不丰富,但还是有许多谩骂是他闻所未闻的。比起海洛伊丝当时在亚尔提那的监狱里痛骂温妮亚来,他们出口的话语肮脏下流,粗鄙不堪,同时又恶毒无比。
尽管不堪入耳,诺亚还是听明白了。镇民们本已对未来绝望,海洛伊丝与自己的到来无疑让希望在他们心底重新燃起,然而现在这希望彻底破灭,那么曾被寄予厚望的两人在他们眼中就从救世主一下变成了骗子、恶棍、小丑,还有许许多多难听的、他做梦也想象不出的称呼。
他怒火中烧,不止因为被石头砸得疼。我们想要将你们从这些恶魔手里救出,我们也确实这么做了,虽然没有成功。他转身看着海洛伊丝,他不敢想象她会有多难过。
泪水顺着海洛伊丝的脸颊,混着鲜血一起流淌。她的脸上有痛苦,也有悲伤,但更多的是怜悯。她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擦拭眼睛,嘴唇翕动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有一声压抑的叹息。
“够了!”奥刻罗斯手一挥,一连串的噼啪声中,飞在半空的石头一齐炸裂。他大概是故意的,碎石与烟尘扑簌簌全朝人群的方向掉。
“大人咳,”老人咳嗽连连,“您,咳咳,您也看到了,咳——这,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咳!啊,这是,大家全体一致的要求啊。”
“既然如此,你们的控告我接受了,”奥刻罗斯以手势示意老人退下,随后转向诺亚和海洛伊丝,“那么,两位又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海洛伊丝的颤抖比刚刚更加剧烈。诺亚猛然跨出一步:“我真希望我就是你们说的恶魔,”盛怒中他还记得把海洛伊丝撇开,没说“我们”,“那样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撕烂你们所有人的嘴。”
“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旅行诗人?我现在暂时担任法官,而他们对这女孩提出了指控,要求判处她死刑。他们指控的内容我们都是亲身经历,又有这么多的证人,事情确凿无疑。刚刚的言论对你们的处境没有帮助。”
“幸好我还记得蛮族依然保留着某些古老的传统,而符石镇不久前才这么做过,”热血冲上头顶,诺亚豁了出去,“你们让我别无选择,只能求助于天上诸神。我要求比武审判!”
人群犹如一个巨大的蜂巢炸裂,霎时间议论嗡嗡作响。
“孩子,你的决定呢?”奥刻罗斯转向海洛伊丝。
“他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她完全没有犹豫。
“可是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允许你上场比武。”
“没有关系,”诺亚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已沸腾,这一刻,他可以毫无惧色地面对世上任何人,“我来当她的代理骑士!”
“哦,这合乎传统与律法。那么,符石镇上的各位,”奥刻罗斯问,“你们谁愿意成为旅行诗人的对手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人群都鸦雀无声。最后奥刻罗斯鼓了几下掌,不知在称赞抑或是讽刺什么。“既然如此,”他说,“就让我来担任符石镇的代理骑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