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知州

深夜,西洲睁着眼,躺在床上发愣。

窗外雪停了,只刮着风,窗子是他特别加固过的,再大的风雪也只能传入细微的响动。

身旁的妻子已然睡去,她乖巧的蜷在他臂弯中,沾了酒气的呼吸一下下烫在他心口,烦躁的难以入睡。

紧赶慢赶,才把村里修葺房顶的事做完,算算日子,离国公府人找来或许不到十日,尚有许多事没有安排妥当。

如今又出了郭兴一事。

他怎么能放心离开。

方才青青窝在他怀里哭诉,像只受了惊吓无措的猫儿,又可怜又害怕。

他难以想象,那日若是没有王婶及时出现,那畜生若就此得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他想不出来。

怕是杀了郭兴,都无法平息腔子里漫出的怒意。

同青青在一起,他从未生过气。

只那一句“闯入内屋”,足矣让他怒意滔天。

一股子从未有过的冷冽与狠辣,骤然侵入,熟悉的连他自己都为之一惧。

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拎着郭兴头颅时,掌中粘腻的触感。

气血攻心,脑海一时闪过许多细碎的画面。

战马、盔甲……还有鲜血。

杀敌冲锋时的热血,随着怒意流转在他体内。

西洲迷茫。

那就是他曾经的日子么。

风餐露宿,刀尖舔血。

他像是疯魔了,脑子里只留着杀戮的念头。

直至听见妻子的哭声,才恍然回神,发现萧应已经拦在他身前,手上划开道鲜红的口子。

若不是二人拦着,他怕是真会杀入郭家,了结那畜生。

不管如何,在他出发前,一定要让郭兴彻底远离三溪村才行。

翌日,沈青青肿着眼,醒的不算早。

她迷糊地摸了下手边,身侧已经没了人,顿时慌了。

昨夜,是她第一次见阿洲生气。

从未想过,那样温柔体贴的男人,会有这样可怕的一面。

他冷着脸,浑身发颤,乌黑的眼中只余有浓浓杀意。

想到昨夜一幕,沈青青快速换好衣服下了床,出去找人。

待在偏房找到他时,阿洲与小应已穿戴整齐,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此时距离系统给的最后日期没余下几日了,哪怕是一小会儿,她也不想同阿洲分开。

她尽量避免去想这些无法左右的事,只秉着真心待他好。

西洲见是她来,面色一暖,温声道,“青青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

“王婶同李氏来找你求字,这不年关了么,之前准备的春联可以拿出来卖了,若是熟络的,只收些吃的意思下就行了。”

西洲走去,握住妻子的手,轻轻哈了口气,“厨房有蒸好的包子,你热一下再吃。”

“嗯,我知道。”沈青青点头,见他是带小应出去,心中不安稍稍放下。

大概是小应身体不适。

他这病扛了许久也不见好,是得去看大夫了。

但沈青青是有私心的。

想任性一次,让阿洲留下陪他。

“咳咳……咳咳……”

穿戴严实的少年猛咳了几声。

话到口边,她又咽了回去。

“小应的病是该去看看了。”

“嗯,我带他去镇子上找个大夫瞧瞧,顺路再看看这眼睛还有救么。”

“……眼睛这么严重么?”沈青青听着小应的眼睛要完,脸色一青,方才那些小心思全没了。

她忙出屋走了,待二人迟疑时,见她捧着个沾了灰尘的兜子折回来,急切道:“看眼睛可是大事,这些银子你带上,要是不够就跟大夫说,先开药,等回头把银子送去也行。”

西洲瞧着她手里沉甸甸的袋子,不由得笑了,这一包足足有四五十两银子,别说看病了,在饶州边上一点的地方,都能买套二进的宅子了。

妻子可是真是不清楚,这兜子里装的是多大的一笔巨款啊。

“阿洲,你笑什么啊。”沈青青小声嘟囔着,忽然反过点味了。

这钱可能是拿多了。

怀里抱着的,是她同阿洲这半年多一点点攒下来的。

有他盖房子赚的,也有她卖书画得的,被她藏在床下一角的地砖下,可隐蔽了。

西洲摇摇头,从她手里那兜子银钱里摸出一小把碎银子,“这些就够给他瞧病的了,咱家的钱袋还是快藏起来吧,都让外人瞧见咱家底了。”

萧应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没了头,浑身不自在,遂而猛咳了几声,示意主子赶紧走。

西洲淡淡瞥他一眼,并未理会,反倒是同妻子聊起了最近尝过的几道菜,并诚恳的给出了改进意见。

待见到王婶同李氏一人端着个小坛子进了院时,西洲才带着萧应牵马离开。

听王婶介绍,李氏住在街的另一头,她男人跟西洲平日一起做工。

沈青青对李氏没什么印象,不过见她慈眉善目,应该是个好相处的,笑着迎二人进了屋。

“沈氏家的炭火烧的真旺。”李氏一进屋,热气扑面,还以为自己个儿一步跨进了夏天。

“那可不,西洲是个会疼人的好男人,以前连厨房都不让沈氏进呢。”

李氏认同,这话她听她男人讲时就羡慕过,今日同沈氏结识,也就明白西洲为何如此了。

性子温顺,样貌出众,自然是招人疼的。

不光男人,女人也一样。

李氏也待见上了沈青青。

王婶自顾自的坐上主座,接过沈青青端来的瓜子和果干,闲不住嘴。

“沈氏自然也是个能干的,不但能写一手好字,还特别会做这些零嘴儿,我现在啊,没事就爱找她来唠嗑,都让她这些果干把嘴养刁了,咱村卖的瓜子我都不爱吃了。”

李氏在听王婶讲的一愣一愣的,她可记得,往日王婶讲新来的沈氏是个懒妇人,怎么才一个月没来往,口风就变了?

“王婶您说笑了,我这都是小打小闹做着玩的,怎么能跟您厨艺比,还得谢谢您前段时日教我做菜,今日中午若不嫌弃的话,两位婶婶、姐姐就留下来一起吃吧。”

王婶同李氏面面相觑,点头应下。

说到底,二人本就是受人之邀,来陪着沈氏的。

三个女人闲坐在屋内喝喝茶,嗑嗑瓜子,沈青青听说李氏的绣工不错,拿出自己做的鞋面,请她帮忙瞧了瞧。

有了王婶在,话锋自然都是东家村李家短,李氏同沈青青一样,不爱搭她话茬,只默默听着。

听王婶聊起了郭家丑事,两人难免跟着叹息。

“那郭少爷要娶余娟么?”沈青青对这个时空的背景与制度,毫无了解,这也是为什么,她醒来后会选择住在山上,远离人世。

“那小妮子是个奴籍,即便被郭里正买回家,也脱不了奴籍,良人同奴籍又不能通婚,咋娶?这事郭兴顶多让他爹打一顿罢了,里正现在病重,估计打也打不成了。”

沈青青愕然,这种奴籍制度,不就跟奴隶制一样么,别说妇女权益了,连最基本的人权都没有。

“那平白受辱,就只能忍着了?”

“妹妹这就不懂了,余娟是奴籍,能不被人奴役着长大,已是万幸,算了,王婶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听这些事,心里怪难受的。”

这头西洲同萧应骑着快马,一路疾驰,堪堪在午后赶到饶州。

萧应肚子叫了一路,经过市坊时,闻着路边面摊儿的香味儿,脑袋里竟冒出沈青青之前做的那碗面片汤。

他舔了舔唇,看爷没有停下的意思,便没敢问出口,随他一路走到知州衙门前。

西洲停下,对萧应点了点头,少年即刻把肚子饿的事抛到脑后,赶忙把国公府的玉牌与密信交送衙役。

二人等了一会儿,不见衙役回话,少时,一位胡子泛银的瘦高男子身着绯色官服,步脚健朗,带着两人疾步走出。

见到二人,老者的视线完全落在了身高马大的西洲身上。

西洲自然也看到了对方,远远的,对着亲自赶来的知州颔首行礼。

往日在饶州干活时,便听过这位饶州知州宋翰林生平往事。

他为人谦德廉洁,官至尚书,十年前被调至饶州任职知州,将饶州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拥护。

宋翰林方才接到国公府令牌,本欲遣人来邀,后听送信的衙役描述了下来人,心里忽然生出个强烈念头,执意亲自来接。

远远瞧见那熟悉的人影,心中更加急切,走到近处,见他一身素衣扮相,先是一愣,后欲躬身行礼,被西洲一把拦住。

“知州大人,外面多有不便,我们可否能找个清净的房间一谈。”

西洲话语清冷,字节顿挫有力,站在一旁的萧应见他应对得当,一时恍惚,觉得爷没有失忆。

往日显国公府世子,又回来了。

“子思啊……真的是子思……”宋知州眼眶一热,许是太激动了,差点跌倒,西洲忙将老人扶住,听他依旧颤颤巍巍的念叨着“子思、子思”。

子思大抵是他的表字。

“走,屋里讲话。”宋知州收敛起激动的神情,冷冷睨向周围不知真相的衙役,“今日此事,若是向外透露半字,从重严办!”

“是。”

他转脸面色和善地领着西洲进了府衙。

西洲走在老者身侧,心绪复杂。

宋知州同他是旧识这件事,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依着方才宋知州警告衙役的模样,他身份之事不能轻易让旁人知道,可见自己的仇家权势有多大。

如此一来,更不能把青青的存在暴露给外人。

青青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心地善良,太容易被哄骗,若是被那些敢对世子行刺的仇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唯有确保她万无一失,才能将她接回京中。

宋知州领着西洲与萧应一路进到后院主堂,让侍从端来茶水点心,后屏退下人,暗暗瞟向站在西洲身旁的少年,欲言又止。

西洲留意到宋翰林的戒备,解释道,“这是我亲卫萧应,老师但说无妨。”

宋知州颔首,抿了口茶,平了平心神才问:“子思啊,这一年来您是去哪儿了?可有受伤的?我去叫个郎中来瞧瞧吧。”

“老师说笑了,您看我这样,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吗?”

萧应心中冷哼,爷过的好着呢,美人在侧,早已乐不思蜀,若不是国公府人来寻,怕是一辈子愿意窝在小村子里,同那个女人厮守。

宋知州打量着,孟西洲身形健朗,面色红润,的确不像有事的样子,可人既然没事,又怎么会整整一年不见踪影呢?

要知道这一年来,皇帝也罢、显国公府也是,在西境至汴京这条路上,为了找孟西洲,简直挖地三尺。

即便如此,除了一件染血的盔甲,再无其他。

而今日,人完好无损的出现在饶州知州府门口,不得不让人好奇与担忧。

“让老师费心,学生惶恐。隐世自然有难言之隐,日后再同老师细说。”

宋知州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突然拍手,吓坏了正打算偷拿一块点心垫补的萧应。

“对,谨慎就对了,子思,你这步棋走的甚妙,如今一年过去了,藏在暗处的狐狸们都已露出尾巴,你此次回京,怕是又要起血雨腥风。”

西洲听罢,笑而不答。

站在一旁的萧应,心中又开始默默吐槽。

知州大人要是知道世子爷其实只是失忆,还会不会赞叹什么棋妙不妙了。

“对了,子思登门是有事吩咐,唉,为师老了,看到你平安便忍不住拉着你问了这样多,可不要嫌烦。”

“老师言重,今日登门,的确是有几件事想劳烦老师……”

不过多时,事情谈妥,宋知州遣人要膳,被西洲婉拒,只听他说身份不便暴露,静待几日后国公府派人来饶州后再聚。

宋翰林明白,一旦他还活着的消息走漏出去,这条回京的道路,必然埋藏杀机。

萧应只灌了几口茶,临了,悄悄顺走了桌上的点心。

屋外天寒,西洲本想独自从后门离开,宋翰林说什么都要亲自送,后又遣人换了两匹好马。

从知州府出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萧应以为他会直接赶回三溪村,结果爷牵着马,扭身去了市坊边缘的马市。

见爷同那人讲了两句后,对方便把马牵走,应该是个熟络的。

“走,吃点东西去。”

萧应揉着胃,猛点头,他早就饿得不行了。

二人没走太远,随意找了个面摊儿。

萧应心存疑虑,纠结片刻后,悄声问:“爷,您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没有。”

“那爷怎么知道宋是您师父?”

“我同他年岁相差甚多,若非师徒情谊,他不会如此关怀。”

“那马……”

“既知敌家权势滔天,去掉官府马匹上的痕迹,亦是谨慎之举。”

“您刚还说了,是师徒情谊……”萧应话赶话的问出了口,后起身垂首,“是属下失言了。”

“坐下。”西洲瞟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是多疑谨慎的性子,只不过知晓了身份后,这份疑心便重了。

看爷没再责怪,萧应老老实实吃面。忽而听他冷不丁的问:“朝中我到底同谁一直为敌?”

萧应怔住,起身附耳。

“是东宫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