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久等

昏暗的主卧内。

月光从阳台落进来,将大床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床边,高大的男人单膝跪地,俯身查看躺在床上的青年的身体状况。

他的目光在青年脸上流连,细细描摹着着每一寸轮廓,仿佛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过他了,心中的思念让他想要碰一碰他,但是又出于某种顾忌,不敢惊动他。

郝可僵硬地躺在床上,装晕对于他来说并不容易。

一想到他的后背刚和浴室地板亲密接触过,此时又直接挨上自己的床罩,洁癖让郝可浑身不适,只想立刻把床单拽下了洗了。

但是,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时候,他必须挺住。

他倒要看一看,这名同学家长到底想干什么。

“……”

温热的呼吸落在郝可脸上,他感觉到那个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紧张感愈发强烈,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如果,他们两个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关系,那么,这个时候……他凑的这么近,是要碰一碰他的脸么?

如果是想亲一亲他呢?

郝可攥紧了床罩,心里盘算着,只要他敢越雷池一步,他就立刻行动,一把抓住现行,逼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装作移民,实际又埋伏在郝可房间周围。

时间慢的就像期末监考,一秒一秒地过,郝可只能直挺挺地待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

呼吸停在了郝可额头上方,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

郝可紧紧攥着床单的手,被第一时间发现了。

对方的手掌比他大,手指比他有力气,轻轻松松把他的爪子掰开,握进了他的手心,拇指轻轻蹭着他的手背。

“你醒了。”床边的人沉声说道,用一种陈述性的口气。

郝可只好慢慢睁开眼睛,顺着对方的台阶下。

“你摔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男人的声音有些滞涩,好像很久没说话了一样,不过,即便吐字不是那么流畅,语气里的温柔还是很明显的。

郝可望向床边,黑暗中,他看到了一双目光柔和的眼睛,仿佛月光下的泉水,潺潺流淌,流到那深不可测的渊薮之间。

“我没事……”郝可趁机反握住男人的手,不让他逃跑,他撑起上半身,盯着男人,“你是凌旭?”

“嗯。”男人沉沉地回答,也回望着他。

郝可想起来了,暑假刚开始的某一天,他在家里做饭,有个人敲门过来,说是邻居,又说是学生家长,就是这个人。

“你不是移民了吗?”郝可坐起来,换成两只手攥着人家的胳膊,不让他逃跑,“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根本没走,你就在隔壁,和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合伙蒙我,是不是?你不想要你的狐狸了?”郝可质问道,“如实招来!”

“是,我没搬走,一直在这里。”凌旭沉默片刻,承认了。

“哈哈,我就知道,”郝可顿时升起一股成就感,“你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说你移民了?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郝可一连串的发问,让凌旭有些招架不住。

“算了,先挑一个简单的问吧,”郝可顿了顿,“蛋糕……是你买的吗?”

“嗯。”凌旭脸上稍稍露出些笑意,“喜欢么?”

“喜欢……不喜欢的,有什么关系吗?我和你是很亲近的人?”郝可装作不经意地反问一句。

“是,”凌旭凝视着郝可,“曾经是。”

曾经是?郝可心底猛地跳了一下,果然,他记忆中闪过的那些碎片,并非毫无根由。

“曾经是……是什么意思?现在不是?”

说完这话,郝可的手被凌旭反握住了。

他想把手抽出来,因为凌旭的掌心很热,让他有一种要被灼伤的错觉。

凌旭的眼神一样,直直地凝注在他脸上。

黑暗的房间里,大床边,只有他和这不速之客两人。

郝可感到些许的危险,稍稍往床的另一侧挪了挪。

“你想起来什么了么?”凌旭紧盯着郝可问道。

“我、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想起来!”郝可立刻回答,说完,他才感觉到这句话里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哦……”凌旭似乎有些失望。

郝可心想,他没发现,他比我想象的要迟钝啊。

看起来不像是会搞阴谋的人。

这样想着,郝可那点反客为主的心思又蠢蠢欲动了。

他实在是太好奇了,凌旭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郝可会失去关于他的记忆?过去一年,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凌旭为什么又伪装成出国,却在埋伏在他周围偷偷关注着他?

“那你……为什么会送我那个蛋糕,上面的月亮,是有什么含义吗?”郝可试探着问道。

凌旭果然又没发现他的意图,直接坦白道:“因为我们一起看过月亮。”

“在科学馆?”

“在天上。”

郝可惊诧:“竟然真的是在天上!”

凌旭终于觉察到不对了,他突然从床边站起来,靠近郝可,将他压在床头的狭小空间里:“你记得?”

“我、我梦见过。”郝可一个紧张,把底透了。

“还梦见过什么?”凌旭问,“我们一起去坐摩天轮?一起吃烧烤?一起买房子?一起……在你房间过夜?”

郝可的脸又热了几度,他把目光移开:“我们真的……一起过过夜?”

“你记得。”凌旭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他贴近了郝可的脸庞,轻轻地俯下来,呼吸触到郝可的鼻尖,嘴唇,而后是唇吻相贴,轻轻一碰,又分开。

郝可惊慌失措地抬起眼,看向凌旭。

“记得这个么?”凌旭低声问道,接着,又侧过脸来,要继续亲吻他。

“等一下。”郝可按住凌旭的胸口,感受到手掌下结实的肌肉,正积蓄着可怕的力量,他触电般收回手,撑在身|下,往床头又缩了缩,“你不要突然这样,我、我不喜欢这样。”

“没关系,我可以等。”凌旭凝视着郝可,“等你慢慢接纳我。”

凌旭的耐心,表现出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这让郝可微微有些不舒服,他偏过头:“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说这些话,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接纳你,显得我好像很无情似的,这根本就不公平。”

“你想知道吗?”凌旭问道,他拉起郝可的手,“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全都告诉你。”

郝可想把手抽出来,可是,凌旭捏得那么紧,他感到自己的整条胳膊都快要融化成软面条了。

这种感觉就像喝多了酒。

郝可知道,自己喝了那么点啤酒,酒劲早就过去了,现在正在他身体里作祟的,并不是酒。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如果是任何一个别的人,这样爬上他的床,把他挤在床头,还强硬地拉着他的手,他一定会大嘴巴子抽丫的,再以最快速度溜掉报警。

但是,被凌旭压在这里,他却没有生出这样的念头。

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在他们二人之间发生过,他忘掉了。

“我相信你。”郝可说道。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他看到凌旭额前的碎发飘了起来。

一块金色的菱形光斑,出现在凌旭额上。

他的脸庞骤然显出了光彩,将细节亦照的十分清楚,郝可发现,他并没有翘起嘴角,可是他的眼睛在笑,脸上细小的肌肉在笑,连带着整张脸都显出温柔的模样。

“这是……什么?”郝可诧异地盯着凌旭的额头看,甚至想抬起手,摸一摸那个发光的菱形。

“是我的精神,只要你完全信任我,愿意与我精神相连,我就可以告诉你一切。”凌旭说道,他凝望着郝可,“你愿意相信我么?”

“愿意倒是愿意……”郝可顿了顿,“可是,这要怎么连接啊?”

下一刻,金色的光柱射|向郝可的额头,他的眼睛被金光刺了一下,但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是加强了五识六感一般,甚至连黑暗的主卧天花板吊顶里面一块脱落的墙皮都能看到了。

郝可吃惊地望着天花板,接着,他收回目光,看向凌旭:“这是怎么回事?”

“你我意识相连,会暂时强化你的体质。”凌旭解释道。

“你是神仙吗?”郝可忍不住问。

凌旭笑了笑,没有开口。

郝可却听到了一个声音,在他的意识中响起:“我不是神仙,但我可以让你当神仙。”

郝可脸热了,这什么糟糕的台词。

“嗯?”那个声音又在郝可脑海中说话了,“怎么糟糕了?”

“不要偷听我的想法!”郝可一个紧张,翻身起来,双手抓住凌旭的衣襟。

凌旭扶住他的腰:“没有偷听,只是在共享意识。”

郝可拧着凌旭的衣服,小声说:“那也只有你单方面共享吧,我都不知道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凌旭说,“要进来看看么?”

咦?

这句台词也很糟糕好么?

凌旭这回没有贸然在郝可脑袋里发问,只是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看那个干什么,我不想看。”郝可别别扭扭地拒绝。

“看了才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你和我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凌旭低声道,“不是想看么?”

“啊,你说这个,当然想,怎么看?”郝可挺直了腰杆。

“看着我,我带你到我的记忆里。”凌旭的手掌攀上郝可的后背,接着,抚上他的后颈。

郝可直视着凌旭的眼睛,仿佛在那里面看到了一片宇宙,和宇宙中心小小的自己。

那是一片陌生的海域,乌云在海面上聚集。

一艘邮轮停泊在荒草丛生的岛屿上,岛屿高处,却矗立着一座粉红色的城堡。

狂风暴雨即将袭来,邮轮剧烈晃动。

一条巨大的带着吸盘的触|手攀上邮轮,随后,是另外两条,它们像孩子玩玩具一样不断地推挤着邮轮,好像想把它撞翻。

在邮轮阴影中,礁石上,一个泛着金色的光球,正在移动,仔细看去,光球中有一个小男孩,约莫八、九岁年纪,长着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他一边哭,一边跑向礁石上躺着的郝可。

没错,那是郝可。

郝可站在水中,望着这一幕。

这也是记忆中的一部分?

他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上方不断摇晃的大船,巨大的章鱼触|手,还有看起来苍白得像死人一样的自己,他受伤了吗?

接着,穿着黑色潜水服的男人从郝可身边走过,一步一步,走过海水,来到岸边。

郝可看着他释|放黑色领域,看着他轻而易举地降服章鱼,看着更多的人从水面下面冒出来,匆匆走向岸上,看见很多人围着自己,还有医生拿出听诊器,大家都摇头,渐渐散开。

他看见最初出现的凌旭留在他身边,抱着他潜入水中。

在热带鱼环绕的珊瑚礁旁,凌旭将他转化为长着银白色长发的样子,他看见自己只穿着一条平角裤,浑身上下白的发光,身后高大的男人俯下|身来,亲吻他的脊柱,一节一节向下,金光如涟漪般从他后背上散开,他的皮肤泛起健康的粉红,本来软趴趴垂着的双脚,忽然又能动了。

如同一道光,瞬间击穿了记忆前的屏障,唤醒了郝可沉睡在潜意识深处的记忆,他想起来了,在斯特里孤独城堡发生的一切。

……

他想起来妖管局,想起来善后组,想起自己给凌旭留的纸条,想起记忆怎么样被篡改,他们再一次相遇,又像陌生人一样。

惋惜和遗憾的情绪尚未退去,意识中的画面又是一转,在第一次家访的时候,他目击到花坛里变异的藤蔓,再一次被从天而降的凌旭救下,凌旭笨拙地向他说起梧桐树湾的房子,他却完全没有领会到。

阴差阳错的失忆钢笔,让郝可第一次带着记忆离开现场,妖魔鬼怪的世界初次向郝可掀开一角,而凌旭每次都能准时赶到现场,把他救下来。

原来还有细长鬼影那一次,他的记忆也被清理掉了,他不记得自己累晕过去,凌旭紧张地抱着他跑回到事发地点,又让善后组的医生给他看看。

凌旭认真地背下来老中医的叮嘱,在隔天对他说起,他却不知道凌旭为什么这样,以为凌旭只是最近对养生感兴趣。

即便如此,对于经常被动失忆的郝可,凌旭却从来没有回避,明知道郝可会失忆,却还在不断地主动接近,创造着一次又一次美好的回忆,在梧桐树湾,在游乐场,在海鲜自助烧烤,在回家的路上,凌旭就像郝可的保护神一样,总是跟着他,陪着他,温柔地注视着他,即便他没有回头,没有意识到……

所有的一切,都在意识共享的时候,铺展在郝可面前,一次又一次唤醒他的回忆,让他恍然大悟,原来,当时是这样的,怪不得凌旭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记忆就像抽丝,一开始很慢,很困难,到了后面,却是一通百通,一线扯开,其他线索也纷纷散开,散落满地,露出后面真实的全貌。

没有遮蔽,没有掩藏,一切都通透地呈现在眼前,方才知道有多少阴差阳错。

最后一幕,是凌旭从妖管局出来,直奔梧桐树湾,来到郝可门前。

他没有直接敲门。

而是在门前站了很久。

凌旭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他的目光凝注在门上。

他伸出手,探向防盗门的门把手。

快要碰到的时候,又缩了回来。

郝可站在走廊里,望着这一幕。

他知道这是暑假刚开始的某一天,他遇到那个“奇怪的”邻居,同学家长的时候。

那时候他刚刚被屏蔽了记忆,又一次地,忘记了全部,把他曾经耳鬓厮磨的人,当成了陌生人。

在这一刻,郝可完全明白了凌旭的想法,他望着那个侧身贴着墙站着的高大的男人,忽然眼眶发酸,很想拦住他。

虽然看起来很高大,可是也会害怕,害怕敲开那扇门,曾经有过许多美好回忆的人类,又变成了陌生人。

这样的事一次次发生,即便再坚强的心也会变得脆弱。

“咚”。

“咚咚”。

指骨扣在铁门上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回音。

不甘心,不信邪,还是想要敲开门,抱着最后一丝丝希望,希望妖管局告诉他的消息是假的。

或是出现奇迹,他的恋人还认识他。

然而,郝可已经知道了结果,自己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简短地说了两句话,就击碎了所有希望。

他当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高大的男人转身走开始,身体好似晃了一下。

“不要去。”郝可喃喃地说。

当铁门打开一条缝,有人从里面出现时。

郝可上前一步,伸手去拉那个大个子的胳膊。

然而,他的手却穿过了后者的手臂,一下抓了个空。

郝可怔怔地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听到熟悉的声音从门里传来:“抱歉,请问你是?”

狭小的走廊开始旋转,一幕一幕的记忆完成了它们的勾连,表层的场景仿佛一小段圆弧,单看那一段不算什么,直到每一段圆弧都串联在一起,滴溜溜的转起来,才知道命运的连环锁怎样紧紧地将他们扣在一起,那不是巧合,而是来自于一方超越常人的耐心守候。

猎猎长风吹过云上夜空。

巨大的满月如同通往异世界的门。

凌旭站在门前,逆光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郝可双手抱着他,把脸贴在他怀里,听到他的心跳声。

即便下面是万里高空,也没有关系,只要有凌旭在的地方,他就很安心。

“对不起,我忘记了那么多事,让你久等了。”

温热的掌心拂过郝可的发顶,捧住他的后颈,摩挲着他颈侧的肌|肤。

“没关系,”凌旭低声说,“你忘记的,我会替你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