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起,十三就奉胤禛旨意,查清康熙年间户部留下来几百万两银子的亏损。
这一查就查了许多年,原本当初总理事务大臣的一共有四人,隆科多与十三是胤禛的亲信,马齐已年长爱和稀泥,老八纯粹是被胤禛拉出来做友爱兄弟的摆设。
隆科多与胤禛的关系自然不能与十三比,大部分的重任全部落在了十三身上。
本来十三总理事务大臣,许多大臣私下就有意见,一是认为十三太年轻,二是认为他缺乏当政的经验。
尤其是西北军中的宗札布最为活跃,到处散布胤禛重用十三,大清迟早会遭受不测的谣言。
宗札布原本安亲王岳乐的长史被老八举荐给十四,随他出征西北升为了将军。
胤禛听到后气得不行,安亲王是老八福晋的外家,与老八的那些过往恩怨全部被翻了出来,发了长折子斥责宗札布。
“今天今天凡是交付事情,竭尽血诚,王本无所经历之人,而厘清户部弊端,井井有条。以朕之见,王实为行大义,明事理,尽忠诚,利国家,多知识之人。”
胤禛将此案交给当时的年羹尧处理,很快宗札布被砍了头。流过血之后,质疑十三的声音总算小了许多。
十三当年一边要给大行的康熙与太后守孝哭灵,到了晚上一头扎进户部,从积灰的账册中清点当年的旧账。
虽然有胤禛的支持,只因年成实在太久,又涉及到许多满尚书,连十二贝勒允祹,诚亲王的世子弘晟也牵连到了其中。
允祹一直被苏麻喇姑抚养,难得没有被牵连进夺嫡之中,在胤禛初登基时,被派了主管内务府的差事。
谁知最后在胤禛反贪腐之中,被查出来内务府的亏空。本来胤禛念着兄弟情面,勒令他补上便不追究。
谁知允祹脑子不太好使,居然有天拉着一车东西亲自上街去吆喝叫卖,说是变卖家当还债。
胤禛气得把允祹的贝勒之位掳掉,把他变成了贝子。
至于弘晟胤禛的惩戒更为严厉,他想起当年诚亲王的小人行径,怒将弘晟交给了宗人府处置。
这些本来就是康熙年间留下来的烂账,有些涉及其中的官员甚至已经过世,十三呕心沥血,最后也只追回了一部分。
十三这些年受到的阻碍与攻讦数不胜数,圈禁的十多年,他身体已经非常不好,加上几年忙碌下来,他现在几乎已是油尽灯枯。
直到雍正七年末,十三病重,胤禛才同意先前十三的奏请,尚余留的一百多万两,用户部的平余银两逐年弥补。
十三一生病,胤禛就恨不得天天去探望他。原本他住在胤禛赐给他临近圆明园的园子里,见胤禛每天不仅要忙于朝政,皇上出行又得兴师动众,十三为了替胤禛省心省事,干脆躲到了山西去养病。
十三知道胤禛一直关心着自己,可他的身体也不大好,每次奏折都说自己的病已在恢复之中,只报喜不报忧。
直到雍正八年三月,十三实在病重,见瞒不住了,他才回到了怡亲王府养病。
胤禛得知之后,不顾臣子的劝阻,一定要前去探望已经病重不起的十三。
不过短短时日不见,胤禛只一进屋见到十三,热泪便汩汩而出。
原本正值盛年的十三,面色蜡黄,眼眶脸颊深深凹陷进去,病得几乎脱了形。他见到胤禛前来,硬撑着身体想要起来请安,却实在全身无力动弹不得。
十三只得虚弱地靠在床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胸脯上下起伏,喘息着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胤禛忙上前几步,侧身坐在十三的床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各种悔不当初,他哽咽着道:“十三弟,你快别动。你骗得朕好苦,不是说病好了吗,怎么又这般厉害了。
都是朕不好,让你没有过上一天舒服日子,一直为了朕,为了大清辛苦操劳,把身体折腾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十三见胤禛流泪,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这一生,他也就在胤禛处,得到了些兄弟家人的温暖。
他深深喘息了口气,没有再如以前那般时刻守着君臣分寸,如同年轻时,蠕动着嘴唇道:“四哥,不怪你,这一辈子,我也算值得了。总算做了个有用的人,没有成为一辈子被圈禁起来的废物。”
十三想起康熙年间十多年的圈禁生涯,眼泪顺着枯瘦的脸庞滑落:“四哥,对不住,弟弟不能陪你了。
弟弟记得你一直说为君难,皇上都是孤家寡人。这以后的路,只剩下你一人走下去,完成你心中的宏图壮志。”
胤禛心痛如绞,以前康熙让他教十三算术,两人自幼相伴,比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十四还要亲近许多。
他们这些皇子阿哥们,看似尊贵无比,整个大清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可是他们又没有家。
自小不长在父母双亲身前,先有国礼才有家礼,兄弟又众多,能得到的亲人关爱实在少之又少。
后来兄弟们争夺大位,兄弟之间彼此反目成仇。虽然十三没能参与,他却始终站在自己这边。
这些年也是他呕心沥血,领着总理大臣的差事,陪伴着他渡过了登基之后三四年的政权动荡。
胤禛热泪纵横,心痛至极地道:“十三弟,前几年我四面楚歌,没有你,大清不会有今天,我也不一定能挺过来。”
十三不仅仅是他的兄弟,更是国之基石,是他孤寂帝王生涯中的一点安慰。其他近臣如张廷玉,鄂尔泰永远不能与他相比。
“四哥,以前我不懂,小时候总想着做出一番成绩,读书好骑射好,汗阿玛就能对我另眼相待。
等到汗阿玛把我关起来的那时候起,我才真正明白汗阿玛不是普通寻常家的阿玛,他是大清的帝王。
要想做一番事何其艰难,四哥,是你支持我,相信我,我才没有虚度此生啊。”
十三说几句话就停下来喘气,胤禛亲自拿了水喂了他喝,连声安慰他道:“你歇歇,等好些了再说给我听,我不走。”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再不说怕来不及了。四哥,这些年都是你一直在照顾我,自小都是。
以前我冲动不懂事,吃了大亏受了大罪之后,才看出了谁是最亲近值得托付之人。
你,还有云格格,是你们救了我,连小树也被照顾得很好。小树现在快长成了颗参天大树,她的算术比我当年学得好多了,她说要成为算学大家。”
十三枯瘦的脸上扬起一丝笑意,“四哥,这些年弟弟都看着你,为了大清殚精竭虑,从来没有真正歇息过。
可是你一定要保重身体,该放下的时候就放下吧,总得为自己活上几天。要操心的事别说一辈子,就是十辈子也忙不完。”
胤禛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紧紧握着十三冰冷的手,泪水又溢出眼角,脸上勉力扯出丝笑意点了点头。
“我醒得,太医每天都在请平安脉,也不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拼命了。
我是哥哥,照顾弟弟是应有之义。我没有照看好你,是我的失误,侄子们你尽管放心,我定会把他们照顾得妥妥贴贴。”
胤禛停顿片刻,只略作沉吟便说道:“弘昌也已关了这些年,又已娶妻生子,应当该懂事了,等下就放他出来在你床前侍疾。
你也要赶快好起来,以后不用那么辛苦,你是不是也喜欢羡慕云瑶那样的生活?
她与小树已经在回京城来看你的路上,等你病好以后,也坐船随她们去杭州,好好玩上一段时日。”
十三的长子弘昌在雍正初年,因被卷进弘旺他们的朋党之争中。他吓得赶紧上了奏折,自行请奏把弘昌圈禁在府里反省,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放出来过。
弘时是胤禛的亲子,他都没有心慈手软放过,前两年已经郁郁寡欢而亡。弘昌留下了一条性命,又被放了出来,这完全是因为胤禛对十三的看重。
十三想起早逝的嫡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锥心之痛,胤禛也体会过。弘时去时,他连着许久都没能睡个好觉,后来病了许久才好起来。
他听胤禛许诺会照顾好怡亲王府,心中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听到云瑶她们回京,又放心了不少。
至少他走后,有云瑶在,胤禛不会太难过孤单。他脸上浮起虚弱无力的笑容,“她们回来了吗?四哥,她一直都这么热心肠,始终没有变过啊。
我以为她不会回来看我,以前去杭州的时候,她总是嫌弃我烦,说我越老越没趣,跟个老气横秋的老头子一样。
小树被她教得很好,我经常感概身前的儿女们,最对不起的就是小树了。
有次在杭州,我又在她面前说了出来,被她骂了一通,说我拿不起又放不下。
父母心父母心,当父母的不就是盼着儿女们过得好吗?如今小树不仅脑子聪明,身体还很好。
骑马射箭摔跤样样都会,不像闺阁女子那般柔弱,肯定能长命百岁。小树以后又会不缺银子,无生活后顾之忧,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若是小树长在了王府”
十三自觉失言,忙住口没有再说下去。胤禛本来认真听着,见十三突然停下来,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云瑶肯定是骂他收养宗室的女儿为公主,嫁到蒙古去抚蒙之事。
胤禛无奈地道:“我知道她定又在骂背后我,无妨,她的性子就那样,我也不会与她生气。”
十三回想起年轻时跟在胤禛身后,去庄子里混吃混喝的时光,他唏嘘不已,“那时候我还很小,总盼着长大成人,好能为额涅妹妹们撑腰。
长大成人不易,最为快活无忧无虑的时光,还是年幼的那些年。那时候我喜欢红烧肉,也喜欢西瓜。
可我不好意思像十四那样直接张口要,云格格都能察觉到,会背着十四会多给我几块。”
他舔了舔嘴唇,“可惜现在这个时节西瓜还没有成熟,好想再吃到以前的红烧肉啊。”
胤禛强忍住伤心,温言安慰他道:“我有她做红烧肉的方子,这就让人去给你做。等云瑶回到了京城,她做的只会更好吃,你别急,她很快就会到了。”
十三吃到了胤禛亲自督促炖煮的红烧肉,却没有能等到云瑶回到京城,再品尝一次当年在庄子里吃到的味道。
他也没能与小树见上最后一面,就如当年他亲手把她送出来一样,父女缘分终是太浅。
雍正八年五月四日,怡亲王十三去世,走完了他短短四十八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