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阳南古镇要通过阳南溪边的公路,正好离那棵老槐树不远,晋久恒心系自己干妈,便让司机绕了一段路。
“快到了,你慢点开。”晋久恒跟司机说道,又回头给薛沉和简兰斯介绍,“我没记错的话,我干妈就在前头,往前一点就能看到了。”
以前不知情,现在知道这树庇佑过他,他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孝顺,“多么伟大的一棵树啊!”
不知内情的司机:“……”
此时暮色已经完全褪去,夜色笼罩下来,阳南溪黑黢黢的,好在公路上有路灯,借着灯光,能看到不远处的溪边果然有一棵粗壮的大树。
树干约莫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枝繁叶茂,树冠一直往外延伸到溪面上。
薛沉只扫了一眼,随口提醒道:“你干妈看起来要没了。”
晋久恒:??
他连忙又看了过去,这一看就是一惊,他干妈赫然被人用雪糕筒和简易护栏围了起来,护栏旁边放着两台伐木用的电锯,边上还停着一辆吊车。
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席地坐着,正在抽烟,一副随时准备开工的样子。
“他们不会要连夜把我干妈砍了吧!这怎么行!”晋久恒脸色就是一变,连忙给镇上的负责人又打了个电话。
一问才知道,原来龙王庙的庙祝广师公早上又收到龙王的旨意,让他们准备好三牲六畜一干祭品,龙王今晚要再次降临阳南,并将为阳南带来一场大雨。
同时龙王要求,修桥的事要尽快进行,他今晚显灵的同时,也要顺便监督工作。
于是镇上赶紧找了工程队到老槐树旁边准备,广师公则负责准备祭仪,现在几位负责人都聚集在龙王庙那里,等着龙王显灵,便要开始伐树。
薛沉听完“啧”了一声:“这个骗子真的好闲啊……亢阳江龙王风评被害。”
晋久恒哪里还有心情开玩笑,当即让司机拐弯,直奔龙王庙。
龙王庙在阳南镇的老区边上,与阳南溪距离不远,他们很快到了地方,一下车,就看到整座庙里里外外新拉了许多电灯,虽是晚上,却灯火通明。
庙的面积并不大,只有一进的院落,看得出有些年头了,瓦片灰败,还有许多蛛丝与青苔的痕迹,但外墙却是新刷的白色。
估计是最近香火重新兴盛起来,又还来不及整顿翻修,只匆匆先把墙刷了,好歹看起来不要太破败。
但薛沉只看了一眼,就露出嫌弃的神色,嗤笑一声:“好重的味道。”
晋久恒不解问:“什么味道?”
薛沉目光扫过墙面,说道:“劣质涂料。”
晋久恒:“……”
简兰斯“嗯”了一声,也道:“劣质涂料也盖不住。”
……这森森的阴邪气息。
大门敞开着,但拉了警戒,还有个人守着,不让人随意进出,晋久恒只好又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庙里出来一个中年男人。
这人是晋久恒的故交,名叫易摄,在阳南镇颇有名望,镇上大小事情都会找他商量,此次修桥,他也是决策人之一,晋久恒上午便是跟他通的电话。
“老晋,你怎么来了?不会是为了树的事吧?”易摄神色有些惊讶,晋久恒可是有好些年没回过镇里了。
当着面,易摄语气缓和了许多,劝道,“这次真不是我不想帮你,也不是镇里不肯给你这个面子,实在是我们也做不了主,我电话里跟你说的都是真的,这是龙王显灵下的旨意……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等下广师公还要请龙王,回头我再详细给你说说。”
“这……”晋久恒见他完全没有商量空间的样子,急得脸都绿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时薛沉突然上前一步,冲着易摄微微一笑:“你误会了,晋总不是为了树的事来的。”
易摄这才注意到旁边的两个年轻人,见薛沉开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为了什么?”
薛沉一脸肃穆,真挚地说道:“实不相瞒,晋总早上听说了亢阳江龙王在镇里显灵的事,整个人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更深深感受到了作为阳南人的骄傲,非常希望能够见识一下龙王的神威……这不刚好听说龙王今晚要显灵,他就迫不及待地过来了。”
晋久恒:“……”不愧是学生,他好会写作文啊!
易摄闻言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说道:“龙王神威不是谁都能见的,你们还是先回去……”
话未说完,就听薛沉继续道:“晋总还说,如果能有幸亲眼见到龙威,他一定要为龙王塑一座金身。”
晋久恒:???
他不禁徐徐看了薛沉一眼,自从认识薛沉以后,他感觉自己的钱流失得特别快。
金身对于神灵来说意义非凡,不仅是逼格的提升,更象征着供奉与信仰。
最重要的是,非常贵!
一般的庙都塑不起。
果然,易摄一听到金身,眼神一下都变了,连忙问晋久恒:“他说的是真的吗?”
晋久恒虽然不清楚薛沉要做什么,但关键时候总不能掉链子,便忍着心痛,开始摘抄薛沉的好词好句:“是的,我听说了龙王的事迹之后倍受触动,深深感受到了作为一个阳南人的责任……”
“我懂我懂,我以前也不是很信这个,直到亲眼见过龙王显灵,心态一下子就升华了。”易摄不疑有他。
别说晋久恒提出要为龙王塑金身,光是他给镇里捐的钱,只要他不阻止修桥,镇里肯定是要给他面子的。
易摄当即跟庙里其他人员说了情况,然后客气地请晋久恒进庙,就是晋久恒坚持要带两个年轻人一起进去感受龙威。
以晋久恒的出资,多带两人也不过分,就是这两个人让易摄有些疑惑。
前头说话那个就算了,另一个长着一张西方面孔,来龙王庙也太违和了。
这又不是教堂。
易摄看着简兰斯,目露疑惑:“这位也拜龙王吗?”
言下之意很清楚,不信这个的不给进。
简兰斯镇定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黄符,淡声道:“我一直希望能见到(伏波)龙君之威。”
薛沉:“……”
信纸!这是信纸!他又因为自己不能给美人回信愧疚了!
他轻咳一声,肃容补充道,“对,他天天给龙君烧符,我要是龙君都不知多感动。”
易摄:“……”
这是有多虔诚啊,还随身带着黄符。
如此一来,他倒是不再怀疑,领着三人一起进了大门。
进了庙内,那股破败之气越发明显。
院子里应该刚刚修整过,杂草都拔了,但角落的破水缸和烂砖仍透着一股萧瑟。
正殿的主体是木头结构,门楣上的彩绘早已褪去了颜色,露出腐朽的底子,正中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久无人维护,字迹早已斑驳脱落,仔细辨认才能看出上面所书乃“风调雨顺”四字。
殿里人倒是不多,除了负责祭仪的广师公,只有寥寥数人,包括一位德高望重的耆老和一位虔诚的老斋奶,另外几人都是本地的富商。
薛沉见状了然,这位骗子龙王虽然现身频繁,但估计也不是人人能见,要么得是有身份地位的当权者,要么是能上供的贵人。
这就跟人间的传销组织一样,只要控制住几个最高级的总代理就行了,再让总代理去发展下线。
晋久恒这种有实力捐献金身的傻富豪,毫无疑问是总代理的有力候选人,才能被特邀来总部参观。
见晋久恒进门,其余几人立刻热络地围上来寒暄,哪怕不为了金身,就凭晋久恒的身家和这些年在家乡大把撒币的豪情,也十分值得结交。
广师公更是感激不尽,亲自上前给晋久恒领路,说道:“晋总,你这番有心了,相信龙王知道了你的善举,也一定能感受到你的诚心,将来必定以龙威护佑于你,保你一世亨通。”
语气中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自傲。
广师公约么五十出头,一直在龙王庙做庙祝,但他其实并没有正式修行过,不过阳南地方小,庙中只他一人。
早年为了糊口,他在庙中身兼多职,除了管理香火,也帮人看看签文,做做法事,久而久之,也自学了一些仪轨术法,还会制香画符。
但到底不是专业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做的到底有没有效果。
近年来随着龙王庙败落,广师公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年前镇上计划推了龙王庙建广场,他已经准备另谋出路,没想到峰回路转,一场托梦又改变了他的命运。
广师公管了半辈子的龙王庙,还是第一次见到龙王显灵,龙威固然让他心潮澎湃,随之而来的,还有重新兴盛的香火,以及在镇里水涨船高的地位。
这些都是广师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此时更有晋久恒专程赶回故乡,要给龙王塑金身,等这金身一塑,阳南的龙王庙名气必然更盛。
这周围多少大庙的神尊都还没塑上金身呢!
思及此,广师公连带着对晋久恒带来的两个年轻人都十分客气,安排他们在最靠近供桌的地方站好,又慎重地交代:“晋总,我先提醒一句,等下龙王显灵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太激动,小心冲撞了神君。”
“知道知道。”晋久恒配合地应和,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
不知这龙王是怎么个显灵法,让这些人这么郑重其事。
这时时间也差不多了,其余人等熟练地站立到一旁,正色不语,殿中气氛一下肃穆了起来。
薛沉站在晋久恒的旁侧,靠近供桌,粗粗扫了一眼,但见那供桌极大,是三张八仙桌并在一起,桌上摆得很满,香烛元宝,鲜花瓜果满满当当就不说了,三牲六畜也是一样不少。
尤其正前方的位置,并列摆着三个完整的牛头、羊头和猪头,一看就是下了重本的。
这年头除了大型法会,已经少有地方这么铺张浪费地祭祀了。
这骗子是有多饿?
薛沉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视线顺着祭品往后,后面没有拉灯,有些昏暗,破旧的幢幡下,立着三座木塑神像。
正中一座身穿蟒袍,身后有龙首伸出,凤目低垂,像是在俯瞰着芸芸众生,正是亢阳江龙王像。
龙王左右分别站立着两侍神,左边托剑,右边捧印,为文武二官。
广师公开始做法,他做法的形式非常粗糙,诵经祷念,然后含住一口油,对着烛火一喷,殿中顿时火光大作。
薛沉:“……”
他没记错的话,随着群众知识水平的提升,这种杂耍型法事在民间已经不怎么流行了吧?
还没想完,殿中突然狂风大作,幢幡飘荡鼓起,众人的衣服也被吹得翻飞不止,烛火更是升腾而起。
一切都显得很不正常。
广师公和其余一干人脸上却露出欣喜之色,低声连道:“龙王,是龙王来了!”
紧接着,大殿内凭空发出一声沉闷而响的呼啸声,震得所有人心头一凛。
“龙啸声!是龙啸声!”几人直呼。
广师公赶紧去看晋久恒,神色激动:“晋总,你听到了吗,这就是龙王显灵时的龙啸!”
晋久恒自然听到了,他几乎是反射性地去看薛沉,好不容易坚定的信念又再次动摇:“薛同学,你听到了吗?真的有龙啸!”
薛沉:“……”
龙你大爷的啸!谁家的龙敢这么啸,早就连夜被送去纠正发音了!
简兰斯看了一眼薛沉的脸色,默默伸出手去,轻轻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美人的安抚让薛沉稍微冷静了一点,但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双手抱在胸前,冷笑道:“龙王来了吗?出来喷水啊。”
殿中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