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盗墓

月色朦胧,山路泥泞。

两个盗墓贼扛着家伙,在一个十七八岁少年的引领下摸进了林家祖坟。

四周黑洞洞的,除了他们手中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就只剩一点磷火的光亮,幽蓝幽蓝,时隐时现,阴森森的风钻进衣领,山道旁不时传来树叶的飒飒声,都令人不寒而栗。

高个儿的盗墓贼拿出罗盘,口中念念有词:“人点蜡,鬼吹灯,堪舆倒斗觅星峰……”

“别觅了。”少年一指山腰处高大显眼的墓碑:“在那儿。”

……

气氛稍显尴尬,盗墓贼默默收起罗盘,三人深一脚浅一脚朝墓碑处走去。

少年名唤林长安,而这座墓碑的主人名叫林庭鹤,正三品工部侍郎致仕,是他的曾祖父。

林家也曾显赫一时,只是随着林庭鹤的溘然长逝渐渐倾颓。有道是“富不过三代”,从王谢堂前到寻常巷陌,林家亦如诸多子弟不争气的人家一样,在三代人的不懈努力下,家道中落了。

林长安对着曾祖父的墓碑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不肖子孙林长安向列祖列宗告罪,我们兄弟三人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特来向祖宗借一样宝物,他日金榜题名,一定为诸位祖宗重塑祠堂,日夜供奉香火,望列祖列宗勿怪,勿怪勿怪勿怪……”

少年还在祷告,盗墓贼已掘开一个一仗多深的盗洞,一人在外望风,两人持蜡烛进入洞穴。

“喂!你们轻一点,勿碰棺椁!”林长安跪在原地迭声嘱咐。

山谷的另一边传来夜枭的啼鸣,嘻嘻,嘻嘻……如阵阵奸笑。

刹那间阴风骤起,灯笼微弱的烛光倏然熄灭,天地间陷入一片漆黑的死寂。惊慌之下,灯笼滚落在地,林长安抱头缩成了一团,只听得见胸膛中咚咚咚的心跳。

盗洞里窸窸窣窣,小个子的盗墓贼攀着盗洞边缘爬了出来,高个子重新点燃灯笼,凑过去看。

“找到了!”高个子压低了声音道。

长安闻言,强撑发软的双腿,也跟了过去。只见对方揭开层层包裹的锦缎和防潮防腐的特制油纸,露出个素面黑漆的木匣子,沉眠地下数十载,竟仍能保持光洁如新,足见其用料考究。少年双目放光,颤抖着手捧过来,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如捧一尊薄胎瓷器。

他也是近来听说的,曾祖父生前曾嘱咐子弟,一切丧仪从简,其余陪葬品聊胜于无,唯有这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丛星端砚。

这方砚台出自前朝名家之手,老人家爱惜如命,这才随着棺椁下葬。而这枚砚台,正是他费尽周折要找的东西。

除此之外,墓中还寻到少许金银,林长安眼巴巴的看着银钱被两人装进褡裢,因为按照约定,这是分给盗墓贼的酬劳。

“堂堂一个三品大员,怎会葬的如此寒酸……”大个子盗墓贼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的抱怨。

小个子一双大眼滴溜溜的转。

“小相公,你带着这砚台跟咱兄弟走,咱们带你去找高人掌掌眼。”

“不必了。”长安忙道一声,将木匣紧紧夹在腋下,步伐匆匆,将他们甩在身后十几步远。

“切!”小个子嗤之以鼻:“破落户,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好这么说,”大个子道,“倒驴不倒架,家里好歹是读书人。”

小个子显得更加不屑:“三代考不出个功名,还不肯低头去做生意卖苦力,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刨个坟都险些吓尿,穷酸穷酸,说的就是他们这些人……”

雄鸡报晓,天光微明。

岑州府宁江县姚家巷最东头的一户人家,正房东屋内仍燃着一盏油灯。相貌清隽的年轻人穿着浆洗的有些发白的直裰临窗而坐,手捧一本《五经集注》,看的正投入。

轻轻翻动书页,生怕吵醒床上睡觉的人。

他叫林长济,是这家的长子,父母早逝,长兄当父,他一边点灯熬油的苦读,一边操心着全家人的生计,常年忧虑操劳使他疲惫不堪,因此身量虽高,却着实消瘦。

忽听得“扑通”一声闷响,随着身后一阵骚动和“哎呦呦”的惊叫声,林长济也并不惊慌,习以为常般的搁笔转身,果真又是陈旧简陋的木床倒塌了,床上睡着的另一个男子滚到了墙与床板的夹缝中,正手脚并用往外爬。

那是他的二弟,林长世。

家中房屋紧张,林长济发妻早逝,兄弟二人又经常读书到很晚,便只好挤住在一个屋内,林长济唯一的儿子,则是跟着三弟林长安睡。

兄弟二人异常熟练的将床榻抬起,然后一人扶着,另一人将倒塌的砖头排成一摞,垫在床板一角——原来这床只有三条腿。

收拾好这张破床榻,林长济拍拍手上的尘土,对长世道:“天色还早,再睡吧。”

长世摇了摇头,这么一顿折腾,早就睡意全无了。随即又看到窗前燃着的油灯:“大哥昨夜又没睡?”

此时天色有些亮了,林长济忙去熄灭了灯火以节省灯油。

“就在这桌上眯了一会儿,秋试在即,心中着紧的很。”他说。

林长济十六岁考入府学,本是族里最有希望复兴家业的孩子,可如今二十七岁了,府学的廪银领了十一年,依旧取不得功名。俗话说“穷秀才富举人”,看似只相隔一场考试,实则是跨越阶层的差别。

对于现在的林家来说,读书应考的花销实在太大了,更不用说供养小辈读书的束脩,林长济怎能不急。

“大哥也别太心急了。”林长世本想多劝几句,可憋得脸上通红,也未能憋出别的话来,他一向是不聪明的,少年时读书很勤奋,可有时候勤也未必能补拙,多年来碌碌无为,只能每日跟着兄长外出摆摊卖字。

既然两人都不睡了,便早早的洗漱,各自吃了块儿饼,扒了几口稀粥,扛着桌椅木牌,那木牌上写着:代写诉状、代写书信、撰写对联,又揣着中午的干粮出门摆字摊去了。

兄弟二人做这个行当,每日少则能赚七八十文,多的时候能赚百来文,加之每月廪米折银约三钱银,加起来足有三两多的进项。其实这些钱,足够普通五口之家的温饱,但要想供子弟继续读书应举,实在是杯水车薪。

可就这样任家族没落下去,林氏兄弟也是心有不甘的,便只好是左支右绌,勉力维持,撑到几时算几时了。

还未走出巷子口,迎面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少年,砰的一声,两人被冲撞的踉跄几步。

少年却立足不稳摔倒在地,“哎呦”一声惊呼。

“长安?”两人面面相觑,都是面带惊讶,他们以为林长安昨晚一直在家,缘何从外面跑回来?他们一头雾水的将桌椅木牌暂搁一旁,伸手将林长安拉起。

“大哥,二哥。”少年怀里却紧紧抱着木盒,神情紧张:“回家说,快!”

他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目不斜视,一味闷头往家走。

林家早年间轩敞阔气的宅邸早已变卖,族人尽散。唯一的姐姐出嫁了,眼前这座小小的院落里,只住着他们兄弟三人,外加一个孩子和老仆。

小院有三间正屋两间厢房,值钱的东西早已典当干净,余下的不过是些缺胳膊少腿的家什。

老仆元祥叔在打扫院子,即便是林家破落至此,他依旧每日将门庭洒扫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兄弟三人也想不明白他到底在坚持什么,只是瞧着他每天做完了活儿,就枯坐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院门口,像在回忆着什么事,更像是巴望着什么人。

他是林家祖父辈的老人了,打了一辈子光棍儿,这些年林家一败再败也不肯离开,的确是个义仆,这些年也早被林家兄弟视作家人。

即便堂屋大门腐坏变形,林长安仍努力关的严实一些,他将大哥二哥拉进屋,将木盒搁在四方桌上,神秘兮兮的说:“曾祖父陪葬的宝物在此,不要说林砚的束脩了,连大哥乡试的开销都有着落了!”

长济、长世两兄弟闻言大惊。

“我昨晚趁你们睡着溜出去,把这方砚台取回来了。”林长安又炫耀道。

“你……你……”林长济张口结舌道:“我昨日还当你随口说来过瘾……你还真去做这大逆不道的事了?哎呀呀……惊动了祖宗英灵,是要遭天谴的!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大哥!”林长安不耐烦道:“你不要太过迂腐了,眼下要先顾活人的,你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老祖宗泉下也会欣慰不是。”

林长济苦口婆心相劝:“小弟啊,林砚没钱上学,哥哥们会出去摆摊赚钱,乡试没有盘费,就再等三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怎么能偷掘自家祖坟呢?”

林长世一向嘴拙,只是蹙眉接茬道:“小弟,大哥说的对啊!”

“自己家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这叫借!日后咱们发迹了,再将它赎回来埋回去便是。”林长安不以为意,兀自将砚台小心收好,夹在腋下。

“什么埋回去!小弟啊,人在做天在看,不可妄言……”林长济还有话说。

林长安此时已听不进任何劝告,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哎呀,大哥!小弟一宿没睡,困极了,先去歇一觉,下午再去打探打探行情,这么值钱的宝物搁在家里不安全,须得尽快出手才行……”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口,留下长济、长世二人,相视叹息。

遥想祖上富贵显赫的光景,如今却败落到这般田地,真是令人唏嘘感慨。

“说到底,还是我这当大哥的不争气,连累你们了。”林长济颓然坐在那三条腿的官帽椅上,不敢坐的太实,这椅子也是三条腿。

“大哥不要这样说,不是还有砚儿嘛……”林长世劝道。

林长世向来嘴拙,不提林砚还罢,提起来,林长济那张清秀的脸瞬间苦大仇深起来。

林长济妻子因病早亡,只生下林砚一个儿子,兄弟三人视若珍宝,溺爱纵容,乖张顽皮好惹事在整条巷子是出了名的,整日像个皮猴子上蹿下跳,一刻钟也坐不住,更不要提读书了。

林长济十六岁考入府学,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奈何第一次乡试落榜后,就开始常年走背字。先是祖母去世,守孝期间不能参加乡试,三年后重振旗鼓准备再次踏上征程时,父亲又去世了。

三年守孝期未满,妻子姚氏重病,林长济几乎用尽了长房所有积蓄,本就所剩不多的家当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四处延医问药,依旧没能挽回姚氏的性命,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姚氏依依不舍的看一眼年幼的林砚,便撒手人寰。

再而三三而竭的意志消磨,加之接二连三失去亲人的打击,让林长济颓丧至今,眼看又是三年一度的秋闱在即,家里却再无余钱供他应考。

“长安也是为了这个家。”林长济环视破败简陋的房子,心中萧瑟万分:“我不该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