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激烈到平静,房间里里外外依然一片狼籍,但两人的情绪都平复下来,苏一灿从床上坐了起来,赤着脚走下床,她凭借着记忆翻开衣柜,在第二个抽屉里找到了小药箱,她的手顿了下,鼻尖有些泛酸,但还是将药箱拿出来,走回杜敬霆面前,拉过他的手臂,撕开创口贴,避开指甲印,将酒瓶划开的口子贴上,低垂着睫毛对他说:“以后别放纵胡来了,走到今天不容易,跟谁赌气呢?”
杜敬霆一声不吭,看着手臂上的创口贴,伤口遮住了,心却在滴血,他双眼通红地盯着她,拽着她的手不肯松,苏一灿也红了眼眶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和家里人说过了,舅舅那边也说过了,他们以后不会再拿生意上的事来烦你,你自己的路自己就好好走,其实这个世界上,谁离了谁都一样转……”
她抬起另一只手擦干眼泪,对他说:“不闹了,我们都别闹了,你让手下把该清理的资产分割清楚,行吗?”
她从他掌心将手抽走,房间的门关着,大门外面的声音不太明显,直到敲门声越来越大,杜敬霆才抬起视线,到后来几乎到砸门的动静,苏一灿也有些微愣,杜敬霆慢慢站起身打开房门往外走,苏一灿也扶站起身,在她刚踏出房门走入客厅时,防盗门“啪”得一声被人从外面撬开了。
岑莳穿着深色牛仔外套提着运动包立在门口,三个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望着彼此,空气终于安静下来,岑莳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红酒,碎掉的酒瓶,墙上的斑驳和扔在地上的外套,最后目光穿过杜敬霆落在苏一灿身上,她头发散落,满脸泪痕,毛衣的领口被扯得凌乱不堪,肩膀和锁骨露在外面,皮肤上是刺眼的痕迹。
他就这样望着她,后牙槽紧紧咬合在一起,琥珀色的眸子缀着沉重的光。
他什么话也没说,抬脚走入屋中,将手中的运动包放在地上,目不斜视地掠过杜敬霆走到苏一灿面前,她的瞳孔里满是震惊地看着岑莳,震惊他能找来这个地方,震惊他是怎么进来的?
然而震惊过后,便是无尽的难堪,她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身体,岑莳将深色外套脱了下来罩在她身上,在替她扣上扣子时,他的目光扫过那触目惊心的痕迹,指节发出闷闷的声音,紧紧咬着牙根将扣子严丝合缝地扣好,轻轻拉起她的手时,他看见了她手臂上的淤青,那一瞬他握紧了拳头,把苏一灿拉到了门口。
然后折返回身,拎起地上的运动包,拉开拉链朝着杜敬霆便狠狠砸了过去,声音阴冷得仿若从冰窟里传来:“五十万,你的钱,要还是个人就别出现在她面前了。”
一捆捆红色的钞票从包里掉了出来砸在杜敬霆的身上,落得一地。
岑莳没再看一眼,拿起苏一灿的包和外套,牵起她的手带她告别了那满是狼籍的过去。
下了楼,一阵冷风而过,苏一灿的手很凉,相比而言,岑莳只穿了件卫衣,手掌的温度却是滚烫的,他问她:“冷吗?”
她点点头,不知道是真的冷,还是情绪始终漂浮着,身体里面发出的寒意,让她微微发颤。
岑莳将她揽进怀里,他的胸膛很宽,像一片天撑起了她此时的脆弱,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她对他说:“我开车来的。”
岑莳只是“嗯”了一句,没有问她车停哪,似乎也不打算让她再开车回去,而是直接走到马路边拦了车直奔凤溪。
路上苏一灿听见他打了个电话给苏妈,告诉她姐和他在一起,让她不用担心,先睡。
挂了电话后,岑莳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苏一灿的手牢牢攥在掌心,用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融化她指尖的冰凉。
出租车停在学校后门,或许是考虑到苏妈在家,岑莳没有直接将她送回去,而是把她带回了宿舍。
夜已深,宿舍楼漆黑一片,岑莳牵着她上楼,打开宿舍的门,让她坐在床边。
他蹲在她身前要去解开外套纽扣,苏一灿让了下,用手抓住前襟,岑莳眼里的光微微波动着,有些受伤,双手撑在床边,声音尽量放得很低,仿佛怕惊了她一样对她说:“先穿我的衣服,把里面衣服换下来,别吓着你妈。”
苏一灿想到衣服上的红酒,乍一看上去像血一样吓人,她松开了抓着前襟的手,岑莳仔细地替她把纽扣解开,刚才是匆匆一眼,而现在宿舍里只有他们两,静谧的夜,清晰的光线,她的脖颈、锁骨一路往下布满吻痕和淤青,他的眼睛红了,声线发紧:“疼吗?”
苏一灿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摇头,他抬起眸注视着她,发现她嗓子哑了,刚才听她出声就感觉到不对劲,也许是现在安静的环境,她怕他担心,所以没有再说话。
岑莳的目光暗了下去,他无法想象她经历了一场多么激烈的挣扎,才会把嗓子喊哑,她绝望的时候,他没能及时赶过去,岑莳狠狠咬住自己的内唇,直到血腥在口腔蔓延,他才用颤抖的双眸牢牢望着她:“他碰你了?”
苏一灿抬起视线时,看见有血模糊了他的下唇,她怔了一下,心疼得不知所措,眼神停留在他的唇上,大脑一片空白。
岑莳忽然立起身子走到旁边拿起水壶,他平时不喝热水,宿舍有热水壶也从来没用过,他想给苏一灿烧点热水,他发了狠一样将水壶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都搓红了才将水壶插上电。
宿舍里有间很小的单人浴室,他始终没有歇下来,一会帮苏一灿找衣服,一会到处找杯子,发现宿舍没有杯子,又披上外套对苏一灿说:“你换衣服吧,我出去找个杯子。”
他带上了宿舍的门,苏一灿将浅色的毛衣脱了下来,换上了岑莳的干净卫衣,安静地坐在床边等他回来。
岑莳不知道跑去哪借了一袋一次性纸杯回来,他重新关上宿舍的门,门外的寒意带了进来,苏一灿只穿了一件他的卫衣,外套脏了,被扔在另一边,他的卫衣套在她身上宽宽大大的,显得她很单薄,岑莳走回床铺边,拉过被子盖在她的肩头,又往她身前拢了拢,然后什么话也没说走回那张很小的桌子旁。
水壶里的水烧开后自动跳了,他拿出一次性纸杯的时候瞥见了旁边的垃圾桶,那件沾满红酒渍扯得不像样的毛衣被扔在里面。
他绷着脸一言不发拿起水壶,苏一灿见他杵在那半天,抬起视线看向他,他的侧面藏在阴影中,长长的睫毛耷拉着,整个人出奇得沉寂,一只手拿着杯子,一只手拿着水壶,不知不觉水倒满了,滚烫的开水溢了出来,流到他的手背上,他仿佛不知道疼一般一动不动。
苏一灿叫了他一声:“岑莳!”
他的眼睫动了下,低下头放下水杯声音有些暗哑地说:“有些烫,你等下。”
说着他将通红的手收进口袋中,苏一灿又叫了他一声:“岑莳。”
他低着头,似乎不忍去看她,她望着他对他说:“他没碰我。”
岑莳的身子僵了下,缓缓抬起头转过视线,宿舍只有一盏吸顶灯,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就这样望着彼此。
苏一灿看见他这样难受,眼圈也红了,她声音很轻很哑地开了口:“真的,没给他碰我。”
岑莳那双幽暗的眼睛仿佛终于聚焦了,支离破碎中拼凑出面前的她,他愣了半晌,才开了口:“那你身上……”
苏一灿拿掉了被子,站起身对他说:“我本来是找他有事的,然后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我心里不爽就跟他干了一架,真的,你别看我这样,他比我惨多了,我没吃什么亏。”
岑莳转过身,忽然大步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距离很近地瞧着她,呼吸很重,像终于把肺里积压的怒气释放了出来,苏一灿抬起头望着他猩红的眼,不忍地抬起双手抚过他的唇对他说:“傻子。”
他负气地攥住她的双手,眼神炽热:“别乱碰,里面破了。”
苏一灿将他的手背翻了过来,那里已经被烫红一片,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以后不许干傻事了。”
岑莳毫不在意地拿起她的手放在脸颊边摩挲着,眼里的光细碎柔软,声音低磁:“控制不了,遇上你就控制不了,你给我下了什么迷药?”
苏一灿撇开头,眉眼弯了起来哑着嗓子问他:“怎么还会撬锁了?”
岑莳回身拿起水,吹了吹折返回来对她说:“正经事我会得不多,歪门邪道都挺在行的,我告诉过你吗?我一直是个坏小孩。”
说完他将苏一灿拉到身前,她凤眼弯成月牙状笑了起来对他说:“看出来了。”
他将水杯喂到她嘴边,问她:“你会嫌弃吗?”
苏一灿嘴角微弯:“巧了,我以前也是个坏小孩。”
说完她顺着他拿着杯子的手喝了一小口,岑莳双腿叉开,故意放低身姿问她:“烫吗?”
她舔了舔嘴唇:“有点。”
他双手不停搓着杯身,帮她凉得快些,眼神却一直紧紧盯着她,没有移开半分,她歪下了头问他:“看什么?”
他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眼廓,呼吸烫着她的睫毛对她说:“我可能也没告诉过你,我喜欢你的眼睛,第一眼看见就喜欢。”
苏一灿感觉睫毛痒痒的,眨了一下对他说:“我眼睛不大。”
他的指腹有水杯的温度,碰在她的眼皮上很暖和,她闭上了眼:“双眼皮也不深,不像你。”
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弯了弯嘴角:“你没听那些小孩背地里都叫我女魔头吗?他们都说我眼睛长得比别的老师凶。”
“但别人都不是你。”
苏一灿的心跳重了些,眼眶温热。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其实更迷恋她的唇,很软很甜,想亲,却怕惊了她,今夜不忍再对她做出任何举动。
苏一灿忽然睁开眼看着他:“哪来那么多钱?”
岑莳收了手将水杯递给她,转过身说道:“别问了。”
苏一灿放下水杯走到他侧面看着他:“还是现金,这么晚了,银行都关门了,你从哪搞来的?”
岑莳又将水杯递到她手中:“反正不偷不抢,给了就给了,以后和他也别联系了,你嗓子疼就多喝点水。”
苏一灿便没再说话了,拿着水杯一点点地喝着热水,岑莳训练完回去也没来得及洗澡,拿着干净的运动衣对苏一灿说:“接着喝,多喝几杯,我冲个澡,很快。”
苏一灿朝他点点头,浴室门关上了,磨砂的玻璃门,好似还能看见岑莳的身影,苏一灿捏着一次性纸杯,听见里面的水声响了,宿舍有扇不大的窗户,用防盗网焊死的,但依然可以透过棱形的格子看见窗外摇晃的树影,好像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晰的意识到,她和杜敬霆十年的感情彻底走到了尽头,恩和怨都随着这个激荡的夜晚结束了。
未来的生活没有了那个人,她是该好好想想怎么走,还有这段时间和岑莳暧昧不清的关系,似乎都需要理清楚,这好似是浑浑噩噩几年来,她头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的前路。
一杯水喝完了,纸杯在她手中被捏成扁扁的形状,她才终于将视线从窗外的月影收了回来,洗澡的水声也关了,她起身几步走到浴室门口停住,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扶着浴室的把手对里面说:“岑莳,你先别出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就这样说。”
里面的人影似乎晃动了一下,然后没了动静。
无声的气流从苏一灿的喉间滑动着,她握着门把手的掌心再次一片冰凉,有些艰难地开了口:“你看,过了明年我都三十了,你还这么年轻,结束了这段执教,你会回到你的国家,继续你的学业,其实挺好的,真的,挺为你感到开心的,不管你以后打算做什么,起码你有目标,有规划,这点比我强多了,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羡慕你有颗强大的心脏。
但说回现实问题,你回国后得用四年时间才能完成你的学业,我的家人岁数大了,我不可能丢下他们跟你去那边,那就意味着我们得分开最少四年的时间,四年后我们怎么选择在一起的生活方式也是个很头疼的问题。
四年后…我都三十四岁了…”
她垂下视线,嘴角泛起丝丝苦涩:“是,我承认我对你有感觉,这种事在我身上还挺稀奇的,如果我再年轻个七八岁,我可能会博一博,但是我不年轻了……”
她靠在浴室门边,岑莳的卫衣套在她身上很大,袖子都是拖着的,她抬起手不停攥着他的袖口,心也是揪着的,几度停顿,却还是一口气说道:“你的路还很长,如果只是谈一段风花雪月的恋爱,我想以你的长相还是挺容易的。
我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了,我很遗憾不是在我最纯粹的年龄遇见你,我身上有太多没法卸掉的东西,对我来说跟你轻轻松松,不计后果地在一起很难,真的很难。
算了吧……”
隔着一扇门,他看不见她眼中充盈的泪光,也看不见她微红的鼻尖,和为了努力抑制情绪而颤抖的肩膀。
只听见她说:“那笔钱我会尽快拿给你。”
门外没了动静,一门之隔,岑莳单手撑在门边,呼吸像汹涌的浪一波接着一波冲进他的心脏,撕裂的疼,传遍四肢百骸,双眼发酸,直到他一把打开浴室的门时,门外的她已经离开了,只有被捏扁的一次性纸杯安静地放在桌子上。
他忽然倒在身后的门上,好像一下子失而复得的踏实感空了,他再次变回了那个漂泊无依的男孩,被丢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