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季这几天,A大随处可见搬着行李箱的人。
陈铭辰是报道的最后一天来的，因此报道完领了宿舍钥匙到寝室时，宿舍的其他三张床铺都已经铺好了。
进门时宿舍里站着两个人,靠外站着的人身上穿着一件白色T恤,两边的袖子都卷到了肩膀上,白T恤下穿着一条很随意的大花裤衩，正仰头盯着寝室里的空调看。
大概是听着响动，花裤衩扭过头看向陈铭辰,一张热得通红的脸上瞬间绽开热络又自然的笑，扇着风就往门口走：“你是咱寝室最后的兄弟吧？”
他说着似乎是思考了一下床铺上贴着的名字，很快伸出手开口道：“陈铭辰对吧？我叫顾亨玉，睡一号床。”
陈铭辰看着顾亨玉伸到面前的手，暂时松开手上的行李箱，跟顾亨玉握了一下，温声道：“你好。”
顾亨玉笑呵呵地跟他握了两下手，紧跟着半点没客气地直接抬手把他的行李拉了进去。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兄弟,一路上来热吧？赶巧咱们寝室空调还坏了,我们几个正商量着出去找楼下大爷报修一下，然后再顺便找个凉快地方解决一下午饭，你来了正好,咱们四个人就整齐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陈铭辰的床位前。
陈铭辰从顾亨玉手中接过行李箱，道了声谢,就看向了床对面站着的另一个人。
那人跟顾亨玉差不多的个子，戴着十分常见的黑框眼镜。
他看起来也明显热得慌,穿得也是凉爽的短袖短裤,只是没像顾亨玉那样把袖子卷上去。
对床的人见他看过来,礼貌地笑了一下对他道：“席贝楠。”
陈铭辰回过去一个同样礼貌的笑,也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两个人刚介绍完，陈铭辰忽然听到一些响动，似乎是门被打开的声音。
不多时，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走进了视野里。
和顾亨玉席贝楠不同。
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少年仍穿着长裤和到手肘位置的短袖，甚至短袖领口的纽扣都规整地系到了最顶上。
他似乎刚洗过脸，脸上还挂着水珠，因此显得那张稍微带点婴儿肥的脸格外白净。
少年的脸型是有些幼态的脸型，但五官却极其精致漂亮，尤其是眼睛，是少见的有些圆的眼型，这会因为睫毛上沾着未擦干的水珠，整双眼睛都带着几分晶莹的透亮。
然而他的神态气质却与明艳的长相十分不符。
他身上带着很明显的与他人疏离的冷淡感，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十分安静寡淡。
陈铭辰看过去时，少年也正好抬眸朝他看来。
陈铭辰不确定是不是错觉，两个人对视的一瞬间，少年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睁圆了两分。
两个人隔着大概三四米的距离。
陈铭辰能清晰地看见少年眼角挂着的水珠慢慢从脸颊滑落，顺着下颚流经锁骨一带的整个过程。
顾亨玉的声音忽然响起：“一看就知道你俩都是个害羞的，别紧张，大家都是兄弟，以后同寝四年呢，来来来，咱打个招呼，吃饭去。”
顾亨玉的忽然出声叫回了陈铭辰自己都没太意识到的两分出神。
他很快恢复到了平日里待人的常态，温笑着开口：“你好，我是陈铭辰。”
自我介绍落下半晌，对面的人仍旧没有开口。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陈铭辰，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叫人完全猜不出他内心所想。
片刻的安静。
顾亨玉“哈哈”了两声，正打算出口替人介绍缓解尴尬，少年却在这时开了口。
“云野。”
简单的两个字，很轻的很淡的声音，跟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分毫不差。
云野的声音一落下，顾亨玉的声音连忙接了上来：“好好好，咱可快出门吧，这宿舍热得我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陈铭辰慢慢地收回落在云野身上的视线，看了眼窗外投进宿舍里的热烈阳光。
是有点热，他想。
宿舍好像比太阳正猛照着的外头还要热上不少。
是闷热的，令人躁动的热。
·
陈铭辰参加学生会算个偶然。
正好来班级宣传的学长和他高中同校，高中时一起参加过几次竞赛，两人算是相熟。
大一军训结束后没过多久，学校趁着还没完全开始凉的天举办了阳光长跑。
陈铭辰作为院学生会的一员，被分配到了给训练队员计时的工作。
他没关注过参赛选手的名单，第一天晚上训练时，才知道云野也报名参加了阳光长跑。
开学到现在一个来月的时间，他和云野接触不多。
一是因为他参加了学生会，军训结束后一直有些忙，二是云野的性格，实在很孤。
比如这会，训练人员加上工作人员少说四十来个人聚在训练场地，大家几乎都是成群结队地在聊天。
只有云野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慢慢地做着运动前的拉伸。
陈铭辰握着板子做着训练前的各项记录，期间视线落到云野那边几次，直到训练开始。
学校定的长跑比赛圈数是五圈，按照惯例训练会加上一圈。
陈铭辰的工作就是在每个人跑完一圈时，记录下他们对应的成绩，并报给他们听。
第一圈多数人就已经拉开了差距，云野是男生组里跑在最后的一个。
训练是男女混跑，因此在云野跑过来前，陈铭辰已经报了将近二十个人的成绩，有男有女。
云野从身边跑过时，陈铭辰如常地按下秒表，而后以云野能够听见的声音报出时间。
报完时间，少年带着一阵风从他身侧跑过。
陈铭辰正要在板子上记录下时间，忽然间似有若无的，在空气里闻到了一阵奶香。
很淡的奶香，不腻，奶香中泛着一点清香。
味道并不陌生。
顾亨玉半个月前在超市抽奖，抽回了一箱的牛奶沐浴露。
因此这段时间，在顾亨玉的强烈要求下，宿舍四人的沐浴露都慢慢变成了牛奶沐浴露。
好在沐浴露的味道并不难闻，很淡，可以说是淡到仅剩一点沐浴露独有的清香，再加上这款沐浴露洗完身上很清爽舒服，因此宿舍四人慢慢地也就无负担地使用了起来。
因为味道很淡，宿舍几人用的这半个月里，陈铭辰除了自己刚洗完澡的时候闻到过这个味道，就再没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
云野再一次跑过的时候，陈铭辰按下计时器，抬眸看了跑近的少年一眼。
两圈下来，云野的脸上已经很明显地泛上了红，气息也有几分不稳了起来。
他跑过时头发被吹到脑后，白净漂亮的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下，嘴唇红得像是要滴血，换气间嘴巴微微张开，有滚烫的热气从唇间呼出。
奶香味更分明了，分明到陈铭辰产生了一种几乎被包裹起来的错觉。
接下来的三圈四圈，那么多人从陈铭辰身边一个一个跑过，陈铭辰却奇怪得只能嗅到云野身上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包裹，在训练结束后两人单独回寝室的那一小段路上，变得更加变本加厉。
几天下来，这样的情况越来越明显，明显到陈铭辰几乎要怀疑是不是他的嗅觉出现了问题。
他强忍了几天，发现情况丝毫没有改善。
于是他挑了一个宿舍所有人都在的晚上，在宿舍其他三人都洗过澡以后，找了个由头在宿舍几人身旁都待了片刻。
顾亨玉身上没有，席贝楠身上没有，还是只有云野身上有淡淡的沐浴过后的奶香。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陈铭辰都入睡得有些困难。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阳光长跑比赛那天。
宿舍三人站在观赛区，看着参赛人员跑过一圈又一圈。
最后一圈计算机学院领先了其他学院好大一段距离，整个计算机学院的观赛人员都看得热血沸腾。
云野跑过加速时，顾亨玉一边疯狂吼叫着“加油”，一边跟着往终点冲去。
云野跑到终点被一群人包围起来。
少年在阳光下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因为剧烈运动而涨红的脸非但不见窘态，反倒是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隐秘的美感。
陈铭辰隔着人群沉默地看着阳光下的少年。
忽然间，少年转了两下脑袋，像是在寻找人。
片刻后，他转向陈铭辰的方向，和陈铭辰对上了视线。
不知道是汗水的原因还是阳光太刺眼，少年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似乎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光亮。
亮得叫人不忍移开视线却又不敢多看。
当天夜里，陈铭辰迟迟没能够入睡。
他盯着天花板，几次闭上眼睛，眼前都是少年透亮的眼睛。
不知不觉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靠到了墙上。
等他回过神来时，墙上已经赫然多出了一道很浅的痕迹。
他盯着那道痕迹，眼底是少见的迷茫和困惑。
后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从那天开始，他变得更加忙碌了起来。
除去学生会里的事情，他开始参加各种比赛，跟着导师做各种项目。
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在宿舍里的时间也就变得少之又少。
——
大一那年的过年，只有陈铭辰一个人在家。
这对陈铭辰来说是一种常态。
虽然近几年他爸妈回家过年的次数频繁了，但对陈铭辰来说，仍旧是一个人的大年夜比较令他熟悉。
大年三十这天，小区里十分热闹，到处张灯结彩。
陈铭辰和往常无异，照旧七点起床，晨跑半个小时，吃过早饭后，开始处理项目上的事情。
中午简单解决了午饭，他才出门到超市采购了一些年货。
晚饭也只是简单地炒了两个菜，吃饭时和爸妈通过电话。
陈铭辰听着窗外的爆竹声，收拾掉吃干净的碗筷盘子。
整理好厨房后八点左右，他打开客厅的电视机，关掉客厅的灯，整个人缩在沙发里安静地看着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时不时震动。
陈铭辰能猜到是一些群里的祝福和发红包，但他一直没有伸手去拿手机。
直到十点左右，他才拿过手机，面无表情地挨个回复各种可能是群发也可能是单发的过年祝福。
回复完退出聊天软件，正要关掉手机的时候，他发现短信的软件小图标上也标红着消息提示。
这个年代聊天软件发达，已经很少有人会用短信发消息了。
陈铭辰打开短信，看到是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但号码并不陌生，因为在这之前，每次的节假日，这个号码都会发来节假祝福。
仅仅只是节假祝福，对方没有挑明过身份，陈铭辰便也一次都没有回复过。
这次的内容和以往无异，也是大年三十的节日祝福。
陈铭辰没什么表情地看过消息，正打算退出关掉手机的时候，忽然又一条新的短信进来，还是那个号码。
和以往的祝福不同，这一次是带着个人色彩的私人内容。
【我要出去放鞭炮了！】
过了一会又进来一条。
【给你看我要放的鞭炮！】
又过了一小会，一张图片进来。
图片里一只手托着一个小礼炮。
因为四周很黑，看不太清手，小礼炮也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样子。
紧跟着又有几张照片进来，都是各种小礼炮小烟花。
隔了一小会，又一条消息进来。
【我放给你看！】
这一次手机里许久没再有动静。
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放到了一个逗趣的小品。
以往春节联欢晚会的所有节目里，陈铭辰比较能看进去的就是逗趣的小品。
因为有很热闹的感觉，也不失搞笑。
陈铭辰拿过手旁的抱枕抱进怀里，整个人又往沙发里陷进去几分。
手机仍旧很安静，他抬眸看向电视里正在演的小品，但也没再把手上拿着的手机放回到茶几上。
小品放到一半，手机震动了起来。
接连震了好几下。
小品正放到精彩环节。
陈铭辰静默片刻，收回视线，垂下眼眸看向了手里的手机。
他解锁掉屏幕，一连看到了好几张的烟花图。
各种各样的都有。
有在地上转的小鸡形状的烟花，有像喷泉一样喷洒而出能有人高的烟花，有莲花模样的，有安在地上能往天上冲的……
陈铭辰从来没有玩过这些小烟花，因此不知不觉地每张图片都看了好久。
直到一条新的消息进来。
【不能放了，我姐姐把我骂了一顿，她说小区里不让玩鞭炮QAQ】
陈铭辰看着那条带小表情的消息，安静着许久没再有其他动作。
直到手机屏幕自动暗掉，他重新按亮，又有一条新的消息进来。
【可是好几个小孩子也都在玩！！！】
感叹号都比前面几条多了两个，看得出来很是不服。
陈铭辰眼底浸出很浅的一点笑意。
就在这时，又一条新的消息进来。
【好吧，他们现在被保安爷爷追着骂了。】
看到消息的瞬间，陈铭辰就轻笑出了声。
反倒是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脸上的笑意才一点一点消失。
许久没再有消息进来。
陈铭辰拉着消息往上，重新点开了几张烟花的照片看。
还是没再有消息进来。
陈铭辰觉得大概也不会再有了。
他退出短信界面，关掉了手机，将手机重新放回到了茶几上。
黑暗中，青年更深地陷进沙发里，神色淡漠地看着电视里喜庆的春节联欢晚会。
桌上的手机还是时不时有震动。
他拿过来看了两次，看到的都是群聊消息后，就没再动过。
直到临近十二点，电视上开始新年最后的倒计时。
主持人高声喊着“十、九……”。
在屏幕上“1”变成“0”的瞬间，茶几上的手机忽地又是一震。
陈铭辰的视线一瞬间落到手机上，片刻后他鬼使神差地再一次拿过了手机。
解开锁屏，短信软件的右上角有一个极其显眼的“红1”。
他点开，看到了一条零点整发来的短信。
还是那个号码。
【陈铭辰！新年快乐！！！】
陈铭辰看着短信内容，表情有明显的愣怔。
等他回过神来时，屏幕上已经多出来两个刚打好的“新年”字样。
然而剩下的两个字却迟迟没能够打出来。
直到手机上的时间从00:00变成00:05，陈铭辰才动手，一点一点删掉了最开始打出来的“新年”两个字。
删掉后他放下手机，没再管手机的震动，仰面靠在了沙发上。
窗户是接连响起的爆竹烟花声。
陈铭辰在一派热闹的响动中，抬起一只手捂在了眼睛上。
许久的沉寂后，客厅里响起轻到没人能够听见的一声。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