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番外一

陈铭辰做了个梦,梦到七岁那年发烧时候的事情。

因为当时断断续续地烧了将近有一星期,因此记忆格外深刻。

那阵子正好换季,加上突发流感,不少人都中了招。

尤其是小学里,基本上每个班都有人请病假。

陈铭辰发烧的前一天夜里正好降温,又下了半宿的小雨,他睡前没关窗户,第二天早上起床,就发现鼻子堵了。

下午放学回到家,他照惯例吃掉阿姨做好保温着的饭,休息半个小时,洗过澡,就开始坐在卧室床旁的书桌上写作业。

以往的作业一个小时就能写完,但今天写了很久,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甚至中途还磕在了书桌上一次。

小陈铭辰写完最后一本作业,放下笔捂上隐隐作痛的脑门,摸到一手烫。

他觉得他应该是发烧了。

身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他慢慢地把所有书收拾进书包,拉上拉链将书包在桌子上放好后,转身出了卧室往客厅走。

家里有医药箱,他知道放在哪。

里面有一个多月前倪韶虹买来放在家里的儿童退烧颗粒。

小陈铭辰走到客厅的电视机前,蹲到电视机下的柜子前,拉开柜子翻找出医药箱。

医药箱里果然放着一盒儿童退烧颗粒。

他正打开盒子打算从里面拿出一包,脑海中忽然闪过今天班级里两个同学的对话。

“虽然打针很痛,但我还是很开心。”说话的是坐在小陈铭辰前座的女生,女生三天前做早操发烧晕倒,今天才回来学校继续上课。

“因为我妈妈给我买了我想要好久的洋娃娃,而且这两天都是妈妈陪着我睡觉的,我已经好久没有和妈妈一起睡了,如果不是发烧太难受,好想一直发烧啊。”

女生的同桌小男生咳嗽了两声,涨红着一张脸回应:“我爸爸也是,我求了他一个月要他带我去海洋馆,他一直跟我说忙,这次我生病他不仅请了假陪我,还答应这周末就陪我去海洋馆!”

小陈铭辰慢慢坐到地板上,捏着一袋退烧颗粒抱住两条腿,保持了这个动作好半晌以后,他才抬起头,看了眼客厅里挂着的闹钟上的时间。

八点半。

这个时候,应该下班了吧?

他将手里的退烧颗粒捏胖又按扁,最终还是把退烧颗粒放回了盒子里,扶着身旁的柜子起了身。

沙发旁有家用电话,他坐在沙发上拿着电话听筒半晌,最后按了一串号码进去。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电话那边的环境有几分嘈杂,隔了一小会,女人的声音才响起:“小辰吗?这个时间怎么还没睡觉?”

小陈铭辰捏着电话听筒的手不断收紧,另一只手缠着电话线,转了好几圈,整个人又往沙发里陷进去几分,才喉咙发紧地开口:“妈妈,我好像……生病了。”

他说完,电话那头响起了点别的声音,似乎有谁在跟女人说话。

好一会过去,女人答应了两声,才回应这边:“小辰,你刚刚说什么妈妈没太听清楚,你是说你生病了吗?”

小陈铭辰的手指几乎全数缠进了电话线里,他闷着声音答应:“嗯,好像发烧了。”

他其实头很疼,鼻子堵得很难受。

但他怕电话那边的人听不清晰,于是说完后又咳了一声。

然而他刚咳完,他就又听见电话那边有人在说话。

于是又隔了好一会,女人才回应他:“小辰,妈妈现在在很远的地方,赶不回去,你给你爸爸打电话看看好不好?妈妈还在家里放了退烧颗粒,如果爸爸也没有空,你可以先喝一包,要是还难受,再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找医生上咱们家去,这样好不好?”

沙发上小孩的脑袋垂了下来,他把卷着的电话线一点一点放开,眼眶慢慢变红,脑袋缓慢地摇了好几下,但最后还是忍着哽咽开口:“好,妈妈你不要太辛苦了。”

女人在电话那边关心了几句,电话里就响起有人匆忙喊她的声音,因此很快,电话里就传来了忙音。

忙音响起后好久,小陈铭辰都保持着拿听筒的姿势没动。

直到一滴眼泪滴到睡裤上,他慌忙地抹掉,才将听筒放回到了电话机上。

他靠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才重新拿起听筒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同样的许久没有人接,直到电话要自动挂断时,电话里才传来男人的声音:“小辰?这么晚找爸爸什么事吗?”

似乎是第一遍说了以后丧失了一大半的勇气,这一次小陈铭辰沉默了好久,直到男人询问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才开口:“爸爸,我好像发烧了。”

电话那边很明显有其他人在说话,因此男人回应小陈铭辰明显有两分心不在焉:“发烧?很难受吗?量体温了吗?爸爸找人送你去医院?”

小陈铭辰的手又一次卷上了电话线:“爸爸可以来带我去医院吗?”

“爸爸现在在外地,就算赶飞机回去也要明天了。爸爸找上次送过你去上学的梁叔叔好不好?让他带你去医院?”

男人说完,见小陈铭辰没有马上回答,便很快又道:“爸爸这边还有点急事,暂时没办法跟你讲了,我帮你联系梁叔叔,等爸爸忙完,过两三天应该就可以回去了。”

小陈铭辰闻言,连忙道:“不用的。”

他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瞳孔被眼泪浸泡得模糊了颜色:“妈妈说家里有退烧颗粒,喝了就可以好的。”

男人闻言也没有多想,直接道:“好,如果还有不舒服,再给爸爸打电话。”

小陈铭辰刚想答应,电话里已经传来了忙音。

他握着电话听筒,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很快就湿了大片的睡裤。

他不爱哭的,小陈铭辰想,一定是发烧了,头太痛,身上太难受,所以才哭的。

他放下电话听筒擦掉眼泪,在泪眼朦胧中起身拿回了刚才那包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退烧颗粒,走进厨房,掉着眼泪烧了一壶开水,冲开了退烧颗粒。

喝的时候被烫了一下,舌头烫得又痛又麻,眼泪仿佛有了正当的理由,一下子掉得更汹涌了起来。

喝完退烧颗粒,小陈铭辰晕乎乎地回到房间。

房间里很冷,冷得他直打颤。

床尾仓鼠屋里的小仓鼠已经没了动静,应该是睡了。

那我也睡吧,小陈铭辰想。

他躺上床,盖上被子,却还是觉得冷。

于是慢慢地缩成了一小团。

可还是冷,脑袋很烫,手和脚却好像怎么都捂不暖。

小陈铭辰缩在被子里,觉得退烧颗粒好像没有作用,因为越来越难受了。

太难受了,难受到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出房间,去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了。

迷迷糊糊间他忽然想起来,四岁的时候,他第一次上幼儿园,爸爸妈妈答应他,只要他能拿满一张奖状的小红花,两个人就抽时间带他去游乐园玩。

一张奖状的小红花,别的小朋友一个学期都不一定拿得到,但是他拼了命的,用了半个学期的时间,就拿到了。

可最后游乐园还是没有去,因为爸爸妈妈,好像都忘了这件事情。

他又想起来六岁的时候,难得有一次爸爸有空接他放学。

他很开心,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宠物店,他被一只趴在窗户上的小奶猫吸引了视线。

小奶猫巴掌大小,眼睛都睁不开,两只粉色的肉垫抵在窗户上,喵喵在叫。

特别可怜,孤零零一只。

当时他爸爸正好在打电话,因此两个人在宠物店门口站了一会。

离开前他爸爸似乎是见他在宠物店门口站得有点久,便问他:“看上宠物店里的什么了吗?”

小陈铭辰想了想,点点头带着几分希冀地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下说:“有一只只有这么一点点大的小猫,可以养吗?”

当时他爸爸满口答应下来,小陈铭辰怀着期待等了一个星期,最后等来了一只巴掌大小的仓鼠。

当仓鼠被递到面前时,他愣愣地看着那只仓鼠,听到他爸爸有些抱歉地说:“小辰对不起,爸爸忘记你要的是什么了,就记得你说巴掌大,这么点大,应该也只有仓鼠了吧?”

小陈铭辰想不明白,为什么小猫和仓鼠都会弄错呢?

但他还是很开心,因为那是爸爸亲自给他买的礼物。

爸爸那么忙,亲自给他买来的礼物,是仓鼠还是小猫,都没关系的。

迷迷糊糊间他又想起两个多月前,他通过了市里最好的小学的选拔。

他记得当时爸爸妈妈都很开心,说一定抽时间出来家里亲子三人游几天。

可是一直没有,到现在也没有。

爸爸妈妈真的很忙,他是个乖小孩,他要懂事的。

可是……爸爸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忙啊?

所有小孩的爸爸妈妈都是这样吗?

是不是他还不够懂事?

太疼了。

头真的好痛。

好冷。

小陈铭辰整个人一点一点蜷缩成一团。

眼泪浸湿了大片的被单,他忍不住小声呜咽出声,整个人卷着被子一点一点往墙上靠。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哭得浑身没了力气,整个人头昏脑涨地盯着面前雪白的墙壁。

脑袋不小心贴上冰凉的墙壁,稍微缓解了一点脑门上另人无法忍受的烫,他便慢慢地将整个脑袋都贴了上去。

贴了一会觉得太凉,又挪开了。

半晌后被子里的手伸出一小截,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似的,在墙上轻轻地划着。

可还是睡不着,房间变得好安静,安静得他有点害怕。

他卷着被子好半晌,忽然非常想要听到一点动静,什么动静都好。

不知道是卷着被子哭久了散了热,还是退烧颗粒起了作用。

他的身上稍微回来了一点力气,于是卷着被子打开了卧室的灯,慢慢地挪到了床尾,爬下床,蹲到了仓鼠屋前。

他打开仓鼠屋,一边将仓鼠拿出来,一边小声道歉:“对不起小仓,我明天给你买好吃的,你就醒来陪我一会,就一会会就好。”

然而小仓鼠今天似乎睡得比较熟。

以往只要一点点动静就会醒来的小家伙,今天小陈铭辰将它整只鼠捧了出来,小仓鼠都没有动静。

慢慢的小陈铭辰发现,小仓鼠似乎比平时要僵硬很多。

他一开始不太敢大动静弄醒小仓鼠,但许久还不见手里的小东西有动静,他心底似乎有了一点猜想,顿时紧张地稍微大力了一点按压着小仓鼠的肚子。

还是没有反应。

小陈铭辰已经哭肿了的眼睛里一瞬间又涌出了泪水,他开始出声叫着小仓鼠的名字:“小仓,你怎么了?”

小孩的声音逐渐变得哽咽了起来:“为……为什么不理我了?”

按压了好久仓鼠始终僵硬地躺在手掌心里。

小孩似乎是知道了原因,一脸无措地捧着小仓鼠,眼泪吧嗒吧嗒地开始往下掉。

他想起老师说过仓鼠的寿命很短。

可他没有想过会这么短。

可不可以不要死掉?

小孩捧着仓鼠身形不稳地从地上爬起来。

就只有他了。

死掉的话就只有他了。

他不想一个人。

他捧着仓鼠泪眼朦胧地往外走。

因为看不清楚,没走出去两步就被床脚绊倒,手里的仓鼠摔了出去。

小孩一下子爆发般地大哭了起来。

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从地上爬起,找回仓鼠重新捧回手里,整个人颤抖着打开了房门。

他跑到沙发旁,一只手捧着仓鼠一只手开始按号码。

可是实现太模糊,按了两三次都按错,小孩渐渐颤抖出声:“可不可以救救它,谁来救救它?爸爸,妈妈……”

第三遍,第四遍,还是拨错。

小陈铭辰听见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对他说,救不活了,救不活了的。

没有人能来救活小仓鼠。

也没有能人来救他。

泪水打湿了电话,还是拨不出去。

他跌坐在地上,抱着仓鼠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甚至连哭都很少,因为爸爸妈妈说乖小孩不可以经常哭。

经常哭的小孩,是不会被奖励的。

可是他已经很乖了,他还不够乖吗?

要怎么样才能足够乖到可以拥有奖励呢?

他不知道,他想不到,他也做不好。

他做不好的,他想,他永远也不会拥有奖励的。

小陈铭辰不记得他是怎么睡过去的,只是感觉到冷再醒过来时,窗外已经有些亮光了。

原本手里的小仓鼠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脚边,躺在地上仍旧是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小陈铭辰表情木木地抱着腿看着地上的仓鼠。

看了好久以后,他忽然想,如果最开始就没有拥有小仓,是不是就不会难过了?

因为没有拥有过,就不会体会失去这个过程了吧?

就像昨晚,如果他只是给自己泡了冲剂就马上睡觉,而没有想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是不是就不会难过了?

没有想要爸爸妈妈抽时间陪他,没有想要爸爸妈妈的关心,没有没有所有都没有,就不会有什么……值得难过了。

小陈铭辰坐在客厅里坐到天光乍破,才抱着地上僵硬的小仓鼠起身,出了门。

他把仓鼠埋在了小区的花坛里,而后安静地回到家里洗漱换衣服,又安静地买了早饭一边吃一边走向校车的停靠点。

好像昨天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过去一个星期左右,小区附近开了家宠物店。

宠物店营业的第一天,小陈铭辰从校车上下来,发现宠物店的橱窗边,有一只乳白色的小猫。

小猫通体白毛,爪子粉粉的,眼睛都没有张开,孤零零地躺在笼子里。

他一眼扫过,这一次没有多停留一步,转过拐角踏上了回家的路。

然而晚上做梦的时候,却还是梦到了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小猫就在他面前,“喵喵喵”地冲他叫着,粉色的肉垫按在他的手掌心里,似乎极其渴望他能够领养它回家。

深夜,小陈铭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盯着面前的墙壁发起了呆。

墙壁上有一条不浅的痕迹,是他一个星期前烧得最厉害的那晚,用指甲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凹陷进去的那一点痕迹像是把一星期前的所有东西都收拢进去封印在了墙体里。

小陈铭辰想起班级里的老师计数,都爱在黑板上写一个语文的“正”字。

于是他慢慢地抬手,在墙上的那条横线下,一点点划出了向下的一笔。

从那天开始,他再没看过一眼那家宠物店,哪怕它就在校车的停靠点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