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夜半时下了场雨。

细雨如丝,打在竹叶上,发着沙沙的响声。

徐道年躺在榻上,听着窗外稀稀疏疏的雨打竹叶声,全然没有睡意。

床前的烛台烛火曳曳,徐道年思绪有些恍惚。

“出身寒门,商贾之子怎么了,家世煊赫又如何。”

“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可以决定日后的路有多精彩纷呈。”

“……”

深长宫道上,女子仪态端方,声音平和带着冷意。

徐道年起身,趿着鞋子走到窗前,抬手打开窗户,丝丝缕缕的雨吹了进来,扫在脸上。

在官场中沉浮了这些年,无论是别人当面的逢迎附和,还是背后的议论不屑,很少能让徐道年心里起波澜。

可今日沈听月的三言两语却让他平静已久的内心掀起层层涟漪。

那声“本宫在意”传入耳里,让涟漪开始蔓延,而后变成了滔天巨浪,将心里的门第悬殊、出身高低,彻彻底底的掀了个天翻地覆,遮天蔽日的浪将其卷的无影无踪。

窗外,竹叶在风雨中轻摇,春雨落在地上,浸润了土地,清新的泥土气息弥漫着。

徐道年还记得,天和一年,科考革新,自己初入官场,任翰林院编纂,芝麻大的正七品官。

而她是大昭长公主。

自己同她,云泥之别。

如今,貌似,离她近了一点。

徐道年关上窗,细细簌簌的雨声被隔绝。

月亮依旧高高的挂在天上,但似乎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御书房烛火燃着,案台上奏折胡乱散了满桌,沈长洲歪歪斜斜的坐着,手里拿了张图纸仔细瞧着。

纸上描了支木槿花簪,活灵活现,并蒂木槿花像是开在了簪上。

“陛下。”从白走了进来。

沈长洲将图纸放进木匣中仔细收好,看上去心情很好:“何事啊!”

“翰林三位侍读学士,冲撞了长公主。”

这两人也不知是哪里借来的胆子,竟然敢冲撞阿姐?

沈长洲不咸不淡的开口:“今年流放北境的人动身了吗?”

从白闻言赶忙开口:“三位学士喝醉了酒,说了些对徐大人不敬的话,正巧被殿下听到了,便出言训斥了他们。”

“对道年不敬?”沈长洲微微挑了挑眉。

五品的翰林学士胆敢对正一品的丞相不敬。

“所以今年流放北境的人动身了吗?”沈长洲又问了一遍。

“已经动身了,估摸已经过永迦了。”从白如是答到。

“流放南境的呢?”

“也已动身了。”

沈长洲冷静了片刻,流放是极刑,于他们而言也是有些过于重了。

遂提笔在折子上写着,停笔盖了印,不待墨干便递给从白:“翰林院貌似缺三名检讨,便让他们去吧!”

翰林检讨,阶七品,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闲职,空设多年,这三人的官途也算是到头了。

世家极其注重颜面,如今让他们连降两级,领这么个闲职,比罢官更让他们难受。

从白接过折子退下。

“从白。”沈长洲像是突然想到什么。

从白步子顿住,折返回来。

“你方才后半句说了什么。”

“殿下正巧听到三位检讨说的话,出言训斥了三人。”从白说道。

“阿姐出言训斥那三人。”沈长洲转着炭,慢悠悠的重复。

半晌,点了点头:“这宅子给得值。”

从白像是听到什么惊天八卦,捧着折子赶忙往外走。

长公主对面的那座宅子,是陛下的私产,废了大力气将宅子过到明面上,想方设法的寻由头赐宅子给徐大人。

陛下这是有意给徐大人和殿下牵红线!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两侧的梨花开的烂漫,朵朵的梨花压满枝头,望之如绣。

街边上的博古书铺门头甚是阔气,只是那鎏金匾额上的字歪歪扭扭看着很是潦草,同气派的铺子有些格格不入。

书铺里挤了好些人,店里的伙计聂心成招呼着客人,忙的晕头转向,不多时,今日刚陈列上去的话本子便一售而空。

客人来来往往,无人察觉柜台里头的台面上,多了本话本子。

聂心成送走最后一个客人,看着客人走远,面上挂着的笑陡然消失,那双眼里全然没有方才的逢迎与谄媚。

兀自坐回了柜台里,拿起那个话本子,余光在门前看了一圈,确认没什么人,才拿着话本子起身走了出去,折进了里屋。

轻敲书房的门:“掌柜。”

“进来。”低沉的男声从书房里传来。

聂心成推门而入,将话本子放在案台上,正想说话,就听见外头有人高声唤着。

“小聂,小聂!。”

听声音是李府的丫鬟,常来买话本子,算得上是博古书铺排得上名的熟客。

聂心成看向季允言,待眼前的人点了头,才抬腿走了出去,将书房门掩上,向着外头应了一声:“来了。”

音调上扬,带着喜色,可脸却板着,声音与表情俨然是两种情绪,瞧上去有些怪异。

聂心成穿过庭院,将要踏进外间时,面上瞬的换上了笑脸,全然一幅见到贵客欣喜至极的模样。

掀开门帘走了进去:“来了来了,小晴姐久等了,这几日到的话本子,都给您留着呢。”

季允言坐在案前,面容冷峻,一袭黑衣织着银线,似有若无的泛着冷光。

手轻搭在琉璃算盘上,手指拨弄着算珠,时不时提笔在账本上写着。

这个月大昭各地书铺分号的盈余为六百两黄金,除去沈听月的四成,入库三百六十两。

下月新书发行开售,盈余只会多不会少。

如此下来,至多半年。

半年的时间,足矣。

季允言拨弄算盘的手停住,合上帐本,将笔在笔搁上放好。

手抚在算珠上,将其一一归位,拿起聂心成送来的话本子,不紧不慢的打开。

是店里所发行的话本子,只是末页的印刷的字体瞧着比别处略粗些,不凑近细瞧看不出差别。

今日是二十六,季允言视线顺着文字慢慢下移,在第六行停住。

自第六行起,首尾两字相连,拼凑成言简意赅的一句话。

玉美人专宠,帝辍朝。

季允言嘴角浮起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看着玉美人三字,笑着愈深。

允珏居然用自己名字,来为她拟封号。

没想到能下令将皇后斩于两君阵前的南国皇帝允珏,还是个大情种。

季允言嘴角的笑染上嘲讽意味,少顷,将话本子末页撕下,打开案台上的香炉,随意丢了进去。

南国朝堂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动荡不堪,只需要一点火星,便能将摧枯拉朽的朝堂烧个干净。

看着香炉里的火星沾上纸张,开始弥漫,咆哮着翻滚着,吞没了整张纸。

笑意在嘴角凝住,季允言神色晦暗。

这个火星,就由他来送吧。

半轮月亮在天边遥遥挂着,周遭零碎的星群相映,东边的天开始拢上一层淡淡的灰。

思璇点燃窗前的烛火,抬手掀开厚重的床幔:“殿下,殿下,寅时了,该起了。”

沈听月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翻了个身,拽着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捂了个严严实实。

思璇无奈,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殿下可和太后娘娘说好了的,今日要一同去万福寺上香。”

沈听月不为所动,

“去晚了,太后娘娘可要生气。”思璇哭笑不得,先前有一回去晚了,太后娘娘生气不愿同殿下说话,殿下眼巴巴的哄了几日才好。

沈听月闻言睡意倏的消失不见,抓着头发坐了起来,一番洗漱后老老实实的端坐在了妆奁前。

今日陪太后去万福寺祈福,不宜装扮艳丽,思璇替她寻了件浅紫色的长褙子,配着淡黄交领和绣花百迭裙,绾了样式简洁的圆髻,发上簪了支白玉茶花。

思璇不禁开口夸赞:“殿下真好看。”

沈听月失笑,站起身来,伸手勾着思璇的下巴,模样轻佻,语气故作轻浮:“小思璇也是个少见的美人儿呢。”

思璇又羞又臊:“殿下!”

长公主人前端着,一幅清冷模样,人后没一刻消停。

“马车备好,可以动身了。”思璇别开脸。

天尚且未大亮,月亮还高高悬着,太阳在东边云雾中散发淡淡光芒。

长公主府前,停着辆华盖马车。

沈听月穿过门廊,遥遥的看见立在丞相府门前的身影。

徐道年面若冠玉,鬓若刀裁,头戴乌纱翼善冠,穿着紫色仙鹤补服,负手而立,腰间的白玉革带泛着璘光,整整截截周身透着疏离。

貌似同平日里春风和煦的徐大人有些不一样。

沈听月脚步微顿,掩在衣袖下的手下意识的紧了紧。

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眼前那个清贵的紫袍男子,比天边初升的太阳还要耀眼夺目。

思璇察觉,也跟着顿住脚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殿下怎么了?”

沈听月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随便扯了个由头:“没事,就是有些困了。”

天色渐亮,太阳探出半个头来,弯弯的月牙依旧高挂着。

是难得的日月同辉。

陆陆续续的马蹄声从邻街遥遥的传来。

“殿下慢点。”女子的轻呼不远不近。

徐道年的目光从天边移开,循着那声“殿下”望去。

对面,长公主府门巍峨。

沈听月轻提衣裙,搭着侍女的手上了华盖马车。

肤若凝脂,眉如远山,未穿华服,依旧难掩盖绝丽姿容。

步履间,耳上的珍珠耳坠曳曳的摇着。

车帘落下,车夫打马,马蹄落在石板路上,阵阵的响,华盖马车驶远,直至消失在长街拐角。

长公主府厚重的府门合上,黄铜门环的碰撞声响起,在空旷的街道上久久荡着。

徐道年这才移开视线。

耳边那颗晃着的珍珠泛着淡淡光泽,在心头迟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