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学校走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
朔城这种没什么夜生活的北方城市,到了点就噤声,仿佛被摁下静音键,整座城市都安静下来。街景变得萧条,平日里霸着街口最亮的灯东拉西扯、闲话家常的大爷大妈们也都消失不见。
道路两旁的大白杨仍旧光秃秃的,看不到丁点儿绿芽。被雨淋过的柏油路面,干净得不染尘埃,空气中有股凛冽的味道。
四月初的晚风一吹,给人的感觉还是有些萧索的。
段凌波穿着薄衣外套,漫步于空荡寂静的城市街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用手搓了搓胳膊,待胳膊渐渐生起些微暖意,才慢慢跟上去,喜欢的男孩走在前面。
夜色如墨,陆生尘披着一件黑色冲锋衣,单手插兜,看起来骨架铮铮,宽肩窄腰,让人极有安全感。他的步子迈得十分平缓,像是特意为了照顾她的节奏,故意走慢的。
段凌波觉得有些好笑,她也不矮啊,腿看起来也挺长的,没必要这样,不过还是对他不经意间释放出的体贴极为受用。
她呆呆地盯着陆生尘的背影,高大挺拔的背影在昏暗夜色下,像是被迷雾笼罩着,异常迷人。她知道他不会回头,曾经跟在他身后两年多,他都没有回过头,所以可以非常直白地看着他。
夜很静,路很长,神明好似终于站在了她这边,给她腾出了多余的时间,让她能够专心地注视着他。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好像能够走到宇宙尽头。
段凌波暗自这样想着,不出三秒,那个从来不曾回头的少年,突然扭过头来找她,目光掺杂着几分担忧,像是怕她跟丢了。
猝不及防地迎上他的视线,段凌波有一丝慌乱,话也说不利索:“怎……怎么了吗?”
“听不到身后的动静,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她无奈地抿唇笑:“这么点儿距离,我就是闭上眼睛走,也不可能走丢的。”
小瞧谁呢?
可陆生尘还是不放心:“你别跟在我后头了,大晚上的不安全。来,走我右手边。”
段凌波没有动。
习惯了走在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追随人家的脚步,蓦然被邀请到他身旁,让她有些不适应。
陆生尘好奇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在犹豫什么:“怎么了?”
段凌波摇摇头,他不会懂的。
这辈子无数次的大胆放纵,都发生在他背后,可以直白地看着他,可以默默地跟着他。他从来都不知道。而她也不可能告诉他,这是自己长久以来的习惯,更不可能毫无缘由地拒绝他。她眨了眨眼,终是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顿在原地沉默了半分钟,才慢慢挪到他身旁。
动作宛若惧生的小猫咪,一步一挪,令陆生尘不自觉挑起嘴角。
突然跟他并肩行走,段凌波还是不太习惯的。以前跟在他身后,遥遥地望着,那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行走,毫无压力可言。如今走在他身侧,这个人的存在感实在是太过强烈,反倒让她有些无措,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也就习惯性地保持缄默。
陆生尘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也不说话。两个人就像对弈似的,比谁更能沉住气,谁先开口谁认输,气氛一时尴尬异常。
终于走到校门口,段凌波看到只剩下一个红薯摊和一家冷面摊。她一晚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半夜肯定会饿到胃疼,思及此,段凌波决定买些东西垫垫肚子。
不过此刻毅然决然地走向红薯摊,倒是不为缓解饥饿症状,只为能够暂时躲开陆生尘,让她喘口气。
炉里温着的红薯只剩最后俩了,她想了想,卖完店家应该可以早些回去休息,于是非常爽快地要了俩,回头还特大方地递给陆生尘一个。
他却没有接,双手垂在身侧,一脸狐疑地看着她:“晚饭没吃饱吗?”
给段凌波问得一愣。
他们可是一块儿从饭局过来的啊,她竟然把这茬给忘了。
要说没吃饱,可不就是嫌弃饭店的菜品,嫌弃他挑的地方?要说吃饱了,大晚上的当着他的面又去买红薯,也是十分滑稽。
怎么说都不对。
就在段凌波准备编一个像样又不失礼貌的理由解释之时,突然听他问:“刚打过点滴?”
她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他:“嗯?”
陆生尘的视线低垂,正对着某个方向,目光隐忍,有几分复杂,段凌波听到他又问了一遍:“刚打过点滴吗?疼不疼?”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青紫一片的手背上,段凌波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把手往身后藏,可又觉得这行为过于唐突,咬了咬唇,说:“不疼”。
说来也是巧,在她否认之后,沉寂了一整晚的嗓子忽然开始发痒,段凌波忍不住低咳了两声。背微微弓着,身体一下又一下地抖动。
陆生尘看着她,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而后接过烤红薯,眉心却是蹙在一团的。半晌,段凌波听到他提醒自己:“多喝热水。”
可她因为背上的温度,如电流般传到脸颊,面色通红,早已忘了回答。
陆生尘将她送到宿舍楼下,准备调转方向、往男生宿舍楼走时,目光一转,看到了树底下的人,脚步停住。
段凌波正在掏门禁卡,余光瞥到男生停在原地,好奇地回头看他。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某个方向,段凌波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便撞到了林景的目光。
怕被陆生尘误会,段凌波硬着头皮跟他打了声招呼:“学长好。这么晚还在宿舍楼下站着,是在等梓溪吗?”
林景貌似没有料到段凌波会主动跟他打招呼,还说了这么多话,忽然咧嘴笑了,笑得令人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段凌波不知道他在笑啥,莫名其妙的,不过这么说,陆生尘应该就不会误会了吧?她暗自琢磨。
“梓溪今天好像有些生气,我给她买了礼物,麻烦帮忙转交一下。”
照以往,段凌波都会顺带帮忙转交。但今早沈梓溪的脸色明显不对劲,她猜测不只是生气这么简单,因此极为干脆地拒绝了他:“礼物我就不帮你传了,不过我可以帮你问她一声,让她自己决定。”
话落,好似被人拂了面子,林景的笑意收起,脸色也跟着不太好看。陆生尘扫了眼,若有似无地嗤笑一声,接着回头对段凌波说:“那我先走了,晚安,波波。”
“晚安。”趁耳尖的火苗还未燎到脸上,段凌波飞快地刷开了门。
一进宿舍,她就看到沈梓溪坐在书桌前,非常认真地翻阅着她从图书馆借来好几个月未还的专业辅导书。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稀奇。
见她才回来,沈梓溪合上书,抱臂仰靠着椅背,双眸微眯,眼神带着审视:“这么晚,跟哪个野男人在外头幽会呢?”
段凌波正打开保温杯,往嘴里灌水,因为这话被水给呛着了,连咳好几声,眼角漫上一层水汽。
沈梓溪笑说:“诶诶诶,怎么着,这就呛着啦?我倒要看看这男人有多帅,能把我们凌波同学勾得魂不守舍的。”
脑子短路,又一直咳,咳得段凌波没力气反驳,连连摆手,缓了好半天,才慢慢回道:“哪有什么野男人,同学生日啦,才这么晚回来。”
“是吗?”沈梓溪明显不信,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盯穿。
“......嗯。”
“要是有男朋友了,得跟我说道说道,你太年轻,容易被他们的外表所蒙蔽,我得替你好好把把关。”
段凌波无语,想说你自己眼睛都没擦干净呢,还替别人把关?但她没出声。忽然想到楼底下的林景,她继续说:“学长还在楼底下等你,你不下去看看吗?”
说完,她看到沈梓溪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瞬,很快被她挑眉掩盖下去:“他爱等就让他等着呗。”
段凌波索性不再管她,收拾好衣物,径直走向洗手间。
等她刷完牙,才反应过来,要是搁往常,沈梓溪肯定立马就飞奔下楼了,而不是说出这样一句气话。她料定他俩肯定吵了架,并且还不是因为一件小事。但沈梓溪不愿说,她也没有过剩的打探欲,也就没再继续追问。
后来,段凌波才知道,那天那通令沈梓溪不爽的电话,是林景初恋女友赵媛打过来的。打来电话时,她正在沈梓溪和林景合租的房子前等林景开门。
待沈梓溪赶到时,赵媛正优哉游哉地坐在她刚买的沙发前,吃着林景递过来的果盘,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她早上刚喊来家政打扫过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此刻的地板堆叠着一地混乱。
不论他们有没有发生啥,都把沈梓溪给惹毛了。
她走过去,二话不说地打翻了那个果盘,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段凌波从洗手间里出来,她听到沈梓溪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她不知道她为何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也就没有随意附和。
另一边,马目正在收拾洗漱用品,听见动静瞥了瞥门口,见陆生尘这个点才回寝,又扫了眼他手中的红薯,颇为惊讶:“你刚刚没吃饱?”
“段凌波买的。”
他“哦”了一声,忽然又“啧啧”地连叹两声。接着嘿嘿嘿地笑起来,一脸春心荡漾、眉飞色舞,兴奋异常。就好像昨天在公园里一块儿玩荡秋千的小朋友,今天在幼儿园小班又碰上了,极度兴奋。毕竟,成年人是不会这么赤.裸.裸地直抒胸臆,把心情直白地写在脸上的。
陆生尘拧了拧眉,顿觉受不了,直接给了他肩膀一拳:“滚吧你。”才把这尊大佛送走。
送走马目,他掂了掂外皮已然被烤焦的红薯,思绪开始飘忽。
一下子回到了2008年。
那年他高二,宁江下了好大一场雪。全城交通瘫痪,电力供应困难,校方组织同区学生一块儿步行回家。
那会儿他走在队列末尾,有个女生跟在他身后,走得极其小心,一步一脚印地生怕滑倒。可不知为何,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后头没动静了。
陆生尘下意识地回头找她,视线搜寻了一圈,才在街对面的红薯摊前看到她。他当时就想,都什么时候了,还吃烤红薯?这丫头心可真够大的。
一时好奇心起,也没急着走,站在那儿等了等。只见那个女生小心翼翼地揣着还带有热气的红薯,慢慢走到一个流浪汉跟前,递给他。待那人接过,她才不慌不忙地朝队伍这边走来。
他那时候想,这女孩儿还挺有意思的。
走到后来,同学们纷纷归家,他也到了自家小区,打算踏进大门之时,发现往前走的队伍只剩女生一人了。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毫不犹豫地掉头往前追去。
女生慢慢悠悠地走到自家小区门前,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掏手机时那费劲的样子他都替她着急,所以向来不爱多管闲事的陆少爷无奈地摇了摇头,直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书包,等她讲完电话才转身离开。他记得那天好像还捡到过一个笔记本,想着改天还回去的。
那个笔记本放在哪儿呢?一时半会儿怎么都想不起来。
马目去澡堂冲了个澡,回来见他还是这副模样,一脸惊讶:“不是吧,老陆,至于吗?嫂子送的就舍不得吃啦?”
陆生尘瞥他一眼,懒得理他。
马目识趣地滚回自己床位,安静地打了会儿游戏,打着打着,忽然一拍大腿,站起来:“对了,社团下个月可以组织大家一起出去旅游,但是人数太少不给批。老陆,你带着嫂子一起来呗?”他蹲在他椅子旁,笑得像个狗腿子。
陆生尘眯眼瞧他,笑意带着点儿捉弄意味:“你自己跟她说去。”
马目的嘴角立刻耷拉下来:“可我没人家联系方式啊。”
“没有不会问田李要吗?”
马目:“......”
这边,段凌波刚准备躺下休息,不争气的肚子适时发出求救信号。她叹了声,怕夜里胃疼,挣扎了半天,还是爬下了床。
手机“叮”地一声响,她拿过来,看到田李向她发来群聊邀请,段凌波犹豫着点了“同意。”
须臾,马目向她发来好友申请,她蹙了蹙眉,也同意了。然后便看到新消息跳出来——
【嫂子嫂子,下个月社团活动,组织大家一块儿出去玩,你要去吗?】
害怕被拒绝,他又发来:【老陆说,你去他就去。】
你去他就去。
这是什么新时代拒绝别人的好借口吗?摆明了拿她当靶子嘛。
段凌波舔了舔嘴唇,在屏幕上一字一字地敲下:【好啊,那麻烦你跟他说,他去我就去。】
收到消息的马目一脸黑线,这俩人闹着玩呢?
忍住破口而出的脏话,他飞快地回道:【行,那我就当你俩都去了。】
OK。
他转过身子,对陆生尘说:“嫂子说她去哦。”
陆生尘抬眉扫了他一眼,一脸不可置信。
马目瞬间乐了:“怎么,陆大神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个结果吗?”
陆生尘没有否认。
就因为他没否认,把马目给搞郁闷了。他纠结了半天,语气犹犹豫豫的,仿佛找不到话由,良久才问出口:“话说,老陆,你究竟喜不喜欢人家啊?”
陆生尘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突然听到马目一本正经地疑问,一脸好笑地看着他:“你啥时候这么热心肠,开始操心起我的事来了?”
马目继续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古井无波,再次开口:“我就是觉得吧,段凌波跟你平时交往的那一挂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她看起来太乖了,禁不起折腾。你要不喜欢,可别耽误人家。”
“你怎么知道我会折腾她?再说,我喜欢她有什么用,人家又没看上我。”
马目一脸诧异:“你觉得她没看上你?”
“这不摆明了的事实吗?你也说人家看着乖巧,乖巧的女孩能看上我?”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马目静默了半分钟,终究没沉住气,多管闲事地提了一嘴:“我本来也以为人家看不上你,她看起来就清冷寡言,安静文弱。但今天你被许姿汝叫出去,大家起哄的那一会儿,我偷偷瞄了她一眼。那表情,跟田李每次和我吵架吵输了一模一样,想哭想得要死,就他妈死命憋着。这神情我看过几百回,肯定错不了。怎么说呢,就像是……认命的难过。”
陆生尘忍不住哼了一声:“你不去看面相挣钱可真是屈才,单凭一眼就能从人家表情里读出这么多东西。”
见他这会儿还在开玩笑,马目立刻严肃道:“正经的,我没开玩笑。你如果不打算追她,就不要再招惹她了,她跟别人不一样。”
她跟别人不一样。
不知为何,自马目说完这句话后,这一句就不断在陆生尘的脑中回放,像是高山上回声悠远的大钟,余音不绝。
陆生尘没吱声,只是呆呆地看着掌心的红薯,却又好像没在看它。他看起来很专注,端正地坐在书桌前,可又似乎很迷茫,脑袋被马目的话搅得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