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好久,才看到洗手间里有人出来,陆生尘好似确认什么东西一般,双眸直直地落在她的手腕上。
很快,他就收回了视线,目光移到她脸上。
二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好似在暗暗较着劲,空气仿佛都变得焦灼。
就这样无端地沉默了三分钟,陆生尘将手揣进兜里,又往前踏了一步,笑意慵懒随意:“最近还好吗?”
段凌波没有料到他会靠近,眼睫猛地颤了颤,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身侧的衣摆,双脚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了一大步。
走廊上的灯光亮得过分,衬得地上的两道影子出奇得遥远、沉默。
陆生尘的脸上拂过一丝错愕,他轻笑了声,又问了一遍。
段凌波的喉间哽了哽,她暗自握了握拳,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开口道:“没事。”语气透着十足的淡漠与疏离。
未等陆生尘接话,会议室里的于露便出来找他们:“陆总,合作方的人已经到了,可以开始谈判了。”
段凌波听到于露的声音,好似遇到了救星,她飞快地转身,二话不说就朝会议室门口走去。
陆生尘看着眼前迅速逃离的背影,不自觉地舔了舔后槽牙。
其实回到会议室也并不感到轻松,因为段凌波发现,随着合作方的队伍一一落座,那个人也慢慢地朝她这边走来,段凌波顿时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离,段凌波却觉得他走了好久好久。时间漫长得像是被人摁下了静止按钮,又或者是她坠入了多年来无法醒转过来的噩梦。
狭小的空间内,他身上清冽的植物香气覆至鼻息。这个味道她曾经熟悉至极,是陆生尘爱用的香水牌子。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她却从未问过他,这是什么香水品牌。
现在,早已错过了询问的最佳时机。
葡萄牙那方的负责人叫Aiden,曾多次率领队伍来中国考察,算是半个中国通,他主动用中文打招呼:“陆总,你好。”
陆生尘也礼貌地回以问候,看了眼时间,状似随意地瞥过众人,而后道:“那我们开始吧。”
段凌波能够明显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两秒,她用力地攥紧了手心。
谈判是个漫长且复杂的过程,需要双方在协议草案的基础上多次磋商、反复修改,才能达成一致。即便早就做好了今天要打硬仗的准备,双方为各自利益百般斡旋,仍是超出了预期好几个小时。
谈得久了,葡萄牙方的人明显感到一阵局促,个个脸上都有几分沉郁。洛神方也因从未为一个项目耗时这么久过,多少显得有些不安,空气仿佛都变得凝滞。
而陆生尘却只是慵懒地坐在桌前,单手扣在那份协议上,眉眼微阖,薄唇轻扬,像是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又好似一脸胜券在握。
他很善于应对这类场合,在会议室紧张的氛围里缓缓地勾了勾唇,而后启唇,一一列举出洛神的优势以及运作模式,明确地指出再不会有哪家公司比他们报价更高。
对方团队对视一番,提出需要私下商量十分钟,洛神的人便给他们腾出会议室。
最后果然如陆生尘所料,没几分钟,对方代表就与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Aiden站起来,跟在场各位说了几句官方而客套的话,称未来再有合作意向,可以继续沟通。
合同顺利签订后,合作方的队伍便准备离开。段凌波趁着他们在楼下道别,飞快地跟于露打了声招呼,就往外走。
这个地方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怕再多待一会儿,就会情绪失控。
陆生尘本在礼貌地跟Aiden道别,嘴角还挂着笑,余光瞥到段凌波仓皇逃离的背影,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不过很快就被他敛去,随即更加肆意地笑开,眼底却尽是嘲弄。
于露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出声询问:“怎么了?”
陆生尘平静地收回目光:“没事,就是突然有点头晕。”
“是因为时差没倒过来吗?”
“应该吧。”
“要不这边我来处理,先让司机送你回去?”于露提议,反正合同已经签完了,已经没什么要事了。
陆生尘摆摆手:“不用,我自己回。”
晚上的雪下得愈发大了,寒风扑面。段凌波从走出大门的瞬间就打开了打车软件,奈何等了许久,也没人接单。
段凌波紧紧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空茫茫的一片,无奈地叹了一声。
雪越来越大,她走到一棵大树底下,试图躲避湿漉漉的雪花。
今天出来得急,又因为要出席正式场合,段凌波只穿了一身职业套装,连围巾都没披。在这样的天气下,全身上下都透风,她冻得浑身发抖。
地上不知何时早就铺上了一层莹白,且有越积越厚的趋势。
段凌波又看了眼手机屏幕,最后不甘心地将手机塞回包里。她裹紧衣服,准备去前面路口看看,希望在那边能拦到一辆出租车。
这样想着,她便快步往前走,凌冽寒风从四面八方向她刮来,让她走得十分艰难。段凌波咬咬牙,又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喇叭声,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朝那边看过去。
一辆黑色卡宴缓缓驶向她身旁。
车窗慢慢落下,驾驶座上的男人抬眸看她,声音落在这样的雪夜里,显得愈发沉冷:“上车,送你。”
段凌波不经意间对上了他的目光,男人一双墨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从始至终眼里只有自己。要不是知道他曾经有多浮浪轻佻、玩世不恭,身边来来去去的女人始终不停,段凌波会误以为他是真的爱她。
她的眸光渐渐黯淡,侧过脑袋避开陆生尘的视线,礼貌地回绝,转身继续往前走。
车上的男人一愣,迅速解开安全带下车,朝前走出几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听话,上车。”
雪花纷纷扬扬地往下落,风声呼啸,他这一声“听话”,淹没在风雪里,听起来不太真切,以致段凌波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当她攥紧手心,那股钻心的疼痛却是真真切切的。
“不用,谢谢。”以他俩现在的关系,就算是冻死在街头,她也不愿上陆生尘的车。
“段凌波,雪太大了,这会儿打不着车的。快上车,你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这四个字狠狠地伤到了她,曾经即使闹得最不堪的时候,陆生尘也不会对她恶语相向,此刻却能够轻易地对她说出“意气用事”这四个字。也是在这一瞬间,段凌波感到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七年光阴是如此真实。
她忽然感到一阵疲惫,疲惫到觉得浑身都是麻木的。段凌波轻笑一声,表情变得愈发冷漠,说出口的话也是冷漠至极:“与你无关。”
陆生尘能够明显看出她眼里的抵触情绪,微微抿唇,似乎在思考对策。正当他准备用蛮力将段凌波拽上车的时候,一辆出租车朝他们驶来。
段凌波飞快地拦下那辆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挣脱了他的束缚,拉开了出租车的车门。
陆生尘眼睁睁地看着段凌波上了那辆车,车子飞速自他面前驶过,他的目光怔怔的,眼里的情绪不断翻涌。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身上就像针扎一般。陆生尘忽然感到浑身疼痛,胸口好似被细细密密的针洞穿一样,尖锐而刺痛,痛得他有些呼吸不过来。
过了好久,他才好像重新找回了氧气,隐去眼底的沉痛,打开车门。
一直到他回到岭湾,雪始终未停。
听到汽车熄火声,陈因从别墅内出来:“怎么突然回这里了?”工作日陆生尘是向来不会来这边的,她猜是遇到了什么事。
见他浑身湿透,陈因眉心微蹙:“怎么淋得这么湿?快快快,快进屋,赶紧去洗个澡,要不然一会儿该着凉了。”
陆生尘面无表情地走向大门,一身像是泡过水般,湿意从头浸到脚。
听闻动静,外婆急匆匆地给他拿来一块浴巾:“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病情又发作了?”
陆生尘心下一痛,皱着眉摇了摇头:“没有。”
他伸手接过浴巾,一边麻木地擦着头发,一边往客厅走。
客厅的空间很大,西侧位置立着一个中式风情的博古架,架子上除了摆放古董花瓶外,还有一颗与之格格不入的仙人球,仙人球旁边是一幅油画。
陆生尘定定地注视着那个方向,看到眼眶酸涩,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陈因走到他身旁,见他一直盯着那幅画,脸色苍白,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陈因拧了拧眉,略微犹豫,还是问出了口:“你是不是又遇到那个女孩了?”
闻言,陆生尘的眼睫微颤,不过很快被他敛去,但他没有否认。
“你以前经常跟我提起她,其他人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只有那个女孩。从你的话里我就能够感觉到,你是真的喜欢她。”
陈因静静地注视着陆生尘,忆及往昔,她莫名觉得有些伤感。
她从来没有见过段凌波,但是七年前儿子与那个女孩分手时的情状历历在目,他的表情那么难过,此生从未有过,陈因料想他一定很喜欢她。
“你是不是……还是很想和她在一起?”
陆生尘低着头,沉默很久,最后苦涩地开口:“但她不想。”
七年来,陈因眼睁睁地看着儿子从一个阳光明媚的少年变成现在这样阴郁沉默的男人,时间改变了他太多太多,她感到特别难过,可又别无他法。
客厅重归寂静,陆生尘起身往浴室走。热水淋在身上,很快就冲去了那股穿至肺腑的寒意。他换好睡衣,倒头躺在床上。
躺了很久,毫无困意,陆生尘又重新站起来,走到衣柜前。
柜子里有一个保险箱,保险箱内封存着属于他和她的秘密。他将秘密锁在里头,牢牢地,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将它打开。
陆生尘盯着保险箱看了半天,才伸手输入密码,从里头取出被他封存多年的秘密。
那是一个暗色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皮已经被磨损得不成样子了,本子里夹着一张蓝底的一寸照,是当年学校组织在教学楼前的花坛边照的。陆生尘会考完就不知道把那照片扔哪去了,没想到被那个人珍藏了那么久。
笔记本里全然没有出现过一个他的名字,但偏偏,处处都透着他的影子。写日记的那个女孩完全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名字,但是那些熟悉的瘦金体字迹,一眼就让他认出了是谁。
陆生尘静静地翻着笔记本,本子早已泛黄,上面的许多字迹已经看不清楚,好像随着时间流逝,过往总总都被时间给带走了。每一页都仿佛在提醒他,逝去的日子不会再回来。
他静默许久,又喃喃道:“她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