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珍重

年关将近,天气越来越寒凉。宫里在准备除夕夜宴,繁忙得很,到处都是红彤彤的一片,大抵是希望通过这些喜庆的东西来冲刷掉近来的霉运。

霍长君无心挣扎,每日也只是安心养着病。

谢行之倒是拖着病体来过几次,可是落了满头的雪也不敢进来。大抵是知道霍长君命不久矣不敢逼她,也无颜再出现在她面前。

太后经此一遭,更是心神俱疲。

一句“孽缘”都不足以形容这对怨侣,她只好日日拜神求佛,诵经祷告祈求能有奇迹出现。

除夕至,夜宴开,明月风霜清冷,满屋欢声笑语。

恢弘的太和殿里坐满了朝臣与嫔妃,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霍长君也不得不出席,她一身凤袍高高地坐在那里,身旁是谢行之,身后是连雀连莺,底下的人离得远,眉眼模糊看不大清楚。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这样的场景熟悉得可以画出来。她垂了垂眸,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心底竟是悄然生出一股孤独的感觉,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这后劲就是久久散不去,歌舞烈酒都不抵用。

霍长君坐久了就头晕眼花,她微微支着身子,尽量不让人看出来。

但谢行之就离她咫尺,怎会完全不知。

他刚想说话,就见台下燕国的使者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姑娘,霍长君秀眉微蹙,这便是谢行之说的新欢,翠娘。

歌舞声停,交谈时也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尤其是林晨绍那条微跛的腿。

但他也不怯场,便是见到场上有不少故人,也一步一个脚印挺直脊背走到了大殿中间。

声音朗朗道:“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他以手覆在胸口,身体微曲,行得完完全全是燕国的礼。

霍长君微微闭眼,耳边无数的嘲讽之声,是刻意还是无心,不得而知。她只是有些感慨,当初并肩作战保护国家和朝堂的两个人,现在除了落下一身伤病,就是一个弑君,一个叛国,通通都和自己过往的信仰背道而驰了。

自己亲手摧毁自己的信仰,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毕生难以忘怀。

谢行之唇色发白,扫了一眼霍长君,只见她面无表情,整个人像是在放空,“平身。”

林晨绍起身,他与身后的翠娘通通都是着燕国服饰,华丽粗犷,如此并肩而立看起来倒真是有几分郎才女貌的般配之相。

霍长君垂眸,这样也好,也好。

此番夜宴只为接风,又都是身份尊贵之人,纵然私下有嫌隙也无人将那些事情摆到台面上来。大家都在面带微笑地敬酒谈天,其中有多少真心多少虚情假意,便只有自己心知肚明了。

贺绥越还拍了拍赵成洲的胳膊,边喝酒边悄声道:“你说,这林将军也真是够胆大的,这样的身份回来也不怕被人暗杀了?”

赵成洲垂眸,也饮了一杯酒,看了眼端坐在那儿被人有心无意地冷落的林晨绍,再看看高台之上的帝后,他情不自禁地摇摇头,叹道:“比起死了的英雄,活着的走狗更风光。人都是会变的。”

他与林晨绍也算是旧相识了,过去虽有些小摩擦,但无伤大雅,他性子和林将军一样的暴躁又正直,可如今你再瞧他,不也是弯下了脊梁骨选了荣华富贵。

旁人说得再多,都无济于事。

翠娘看着林晨绍不停地灌酒,忍不住按住他的手,劝道:“别喝了。”

林晨绍脸颊微红,眸色略微呆滞迷茫,他低声道:“你这样看,可看得出她的病是复发了还是没有?还能治吗?”

宫里的消息传不出来,从他回来,除去城门口的匆匆一瞥,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霍长君。

翠娘微叹,“宫中有太医,有最好的药材,何须你这般担忧?”她隐隐地想动怒想嫉妒,却又发现自己与他只是假扮夫妻,根本没有资格,便只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劝谏道。

林晨绍微微一笑,望着上面的霍长君,“你不知道,她心事重,又害怕谢行之,我怕她夜间噩梦惊醒都不会告诉任何人。”

翠娘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实在无奈,提醒道:“可你别忘了,你只有三天的时间了,若是还不交出地图,他们会杀了我姐姐和许淮川他们的。”

林晨绍垂眸,“我知道。”

从他们踏入燕国地界的那一刻,他们便成了燕国国君的瓮中鳖。铁帽王禄君山有二子一女,当年天幕城之战,父子三人皆死于他和霍长君之手,可没想到他的女儿禄元淑竟成了燕国国君的宠妃。

杀父杀兄之仇,如何敢忘,这些年禄元淑得知他二人还活着之后便一直恨不得将他二人挫骨扬灰,无奈他和霍长君一直躲在无主之地,她寻不到机会报仇。

可没想到他竟是踏入了燕地,一入城不过几日便被燕国的士兵抓住了。

他们是如何与燕国人和禄元淑斡旋的,林晨绍不愿再回想。只记得在他浑身伤痕累累,都快咽气之时,燕国国君终于同意他用大汉地图换他们几人性命。

当空白的图纸摆放在他面前之时,他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悲,喜自己和同伴可以活了,悲他要背叛自己的故土。

有一瞬间他也是愿意的,因为大汉的君主如此昏庸无道,便是将地图给了燕国又如何。这样的人不配做天子,更不配他以命相护。

林晨绍又灌了好几杯酒,到底是没有闹事。

如此这般,这场夜宴还算是平静且顺利地完成了。

霍长君再见到林晨绍的时候,是在第三天的清晨,她好不容易打起些精神,能出去走走,却在御花园撞见了他,身后还跟着翠娘,形影不离。

他换了一身大汉的衣裳,没了燕国皮毛的粗重,倒是显得人有些瘦弱的过分了。

霍长君撞见他的第一眼,便是下意识地看周围还有没有其他人,回过神来又想起自己与他也不过偶尔撞见,为何要心虚呢?

他们二人齐齐向霍长君行礼,隔着几棵压雪的梅花树,霍长君与林晨绍遥遥相望,身后都是无关的人员。

林晨绍拱着手,这次他行的是大汉礼仪。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霍长君,心底有千言万语。

他想说,长君,那时我就想回去找你的,可是我不敢,我看着你浑身是血地带我出来,我没有办法辜负你送给我的自由。

他还想说,长君,我想爱你,可你却觉得让我离开、不成为你的负担才是对你最好的,我便不敢归来,哪怕我一千个一万个知道我有多么想陪在你身边。

他还想说,长君,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是一个怎样的牢笼,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回来了,因为它让我有机会回来,长君,我终于有理由可以回来看你了。

最后,他眼底闪烁着水光,张了张嘴,哑声道:“娘娘,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我是否真的叛国了,问我是否真的把地图给他们了,问我是否……真的娶了翠娘?

霍长君眼睫微颤,睫毛上染了湿润,她张了张嘴,想问很多事情可最后却生生将话都吞了回去,化作一句,“你能回来,就很好。”

她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之时想起过这个人,她对他亏欠甚多,爱慕甚多。

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有人都有资格审判他,唯独她没有。

林晨绍也闭了闭眼,又是一弯腰,眼泪落在雪地里,不见踪影。

“要保重啊。”霍长君深感语言的无力,无尽的担忧最后只化作了一句这样浅薄的一句告别。

两人错身而过,就像是陌生人一样,他突然低道:“长君,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然后又一拱手弯腰,行了个体面的大礼,“娘娘珍重。”

人已走远,连雀扶着霍长君在远处的一个小亭子里坐下,她眼角的泪止不住地流。

连雀心有担忧却不敢劝说。

霍长君捏紧了衣袖,她想这可能就是他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了。

与此同时,谢行之望着他们离开,手中的拳头紧紧攒住,手臂青筋凸起,放在唇边压抑着那剧烈想咳嗽的痛苦。

他就站在梅林外,从看着他们相遇,到看着他们说话,看着他们行礼,看着他们容颜欢笑,满心欢喜。

他明明知道,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之间发乎情止乎礼,他也知道霍长君不是能越过伦理道德去的人,可是他还是觉得心底的怒火、压抑、委屈和不甘统统交织在一起,无限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