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只为求生

北幕城战火连天,霍长君等人只能苦守。可偏偏这回的燕军不仅仅有更好的利刃,连炮火的射程都比从前更远几分,耳边炮火雷鸣,声声入耳,响彻云霄。

刘将军来不及与霍长君多说,在护下她之后立马组织人反攻。

躲过一波波炮火之后,便是冷兵器的厮杀。

天边的晚霞映射着,苍茫的大地上一片橙红。耳边只有刀剑厮杀、血肉横飞的声音,霍长君的人加入其中,长风剑气势如虹,舞动起来凌厉刚硬,这样的过往是她最熟悉最习惯的生活。

刀剑上舔血才是她本该有的生活。

鲜血流遍大地,尸体堆积如山,霍长君脸上溅了鲜红的血迹,早已分不清敌军我军的鲜血,只是那血滚烫温热得让人呼吸都带着疼痛的感觉。

夕阳西下,鲜血印染,北幕的城墙残缺不堪却迟迟未被攻破,那一道道奋力杀敌的身影在城墙上屹立坚—挺,这是每一个战士们用鲜血建筑的长城。

这上面的每一道划痕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上面每一滴鲜血都是一道新鲜的伤痕,没有例外,只有更沉重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悲惨战事。

这一场战争直到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天边夕阳彻底落下之后,燕军才退去。

夕阳落下后,明月还暗淡无光,夜色茫茫,瞧不清人的身影。

战士们渐渐将烽火点上,火光明亮。

刘将军撑着缺了口的残剑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倚靠着墙壁缓缓坐下,他疲累了一天,身上小伤无数,加诸在一起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

“将军!”旁边有士兵瞧见了他的异样,忙惊呼,并叫军医过来诊治。

霍长君见状,踢翻自己脚下的一具敌军尸体,然后赶忙跨步到刘叔身旁,焦急道:“刘叔,你没事吧。”

刘将军勉强摇摇头,摆手道:“无碍,就是老了,体力不支了。”

他脸上苍白,体力不济,瞧着就不像身体状况良好的样子。霍长君免不得担忧,却听他先转移话题道,“你没事吧?”

霍长君摇摇头,手一摸,脸上的血都是别人的,她倒是没受什么大伤。

“那便好。”刘将军笑道,“没想到,你离家多年,这身武艺倒是不曾落下。”

霍长君也笑了笑,“刘叔说笑了。”

她武艺退没退步,她自己还能不清楚,这十年便是不曾退步,也毫无精进。武功这种熟能生巧的技艺便如攀登,总在原地踏步便是最大的退步,而身在其中之人还浑然不觉,如此迟早有一天会被其他人迎头赶上。

军医给刘叔治病之后,便将人抬回了帐篷里。

霍长君便指挥着其他人打扫战场,收拾残局,她拿着长风剑四处走走,到处巡视了解这里,就像是父亲陪伴着她继续守护这片土地一样。

不远处走来一个身形略高的男子,长得便魁梧健壮,手臂上缠着绷带,他一开口便是带着其他地方口音的官话,“你就是那个、那个女娃娃?”

他盯着霍长君左瞧右瞧,上下打量了她之后,才不情不愿地确认道:“真是个女娃娃。”

霍长君挑了挑眉,对他的打量并未生气,道:“你是?”

瞧他的服饰至少也是个副将,想来应该是刘叔身边的亲信。

那男子一激动便拍了拍胸膛,谁知用的恰是自己受伤了的手,顿时脸部都疼得扭曲变形了,赶紧放下手,高声道:“我叫刘勇,是个副将,一直跟在干爹身边,哦,我干爹就是你方才叫叔的那个人,他叫我来带你转转,熟悉熟悉。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叫我刘副将。”

霍长君点点头,瞧着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刘叔一生未娶,收个干儿子也合情合理。倒是她一来便赶上了战火,都没空了解这里的具体情况,还是刘叔考虑得周到。

“刘副将。”她爽快地喊了声。

刘勇忍不住嘿嘿笑了一下,然后开始跟在霍长君身后跟她一起巡视战后情况,顺便还讲解了北幕这些年的变化与发展。

虽然北幕城遭受了战火的侵袭,但那些残垣断壁中隐约间可见这些年军营里的设施武器和士兵们的食宿都有了不少的提升,尤其是城墙上如今又新修建了不少瞭望塔,比之从前望得更高更远。

刘勇和她边走边讲道:“他们之前说朝廷终于要派人带援兵来了,我听你的名字还以为是个男人,没想到是个女娃娃。”

他与刘将军一人守一门,一东一西,他守东门,霍长君从西边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霍长君,所以别人和他说是个女娃娃的时候他还不信呢。

“你个女娃儿,楞个跑到战场上来了吗?”他边和路过的士兵们打招呼边问,“还是个大将军,以后都要听你的指挥咯?”

他有些不情愿,一个好好的女娃儿跑到战场上来干啥子?还是个大将军,不会胡来吧?要命哦。

霍长君边走边看着那些就地休息的伤兵们,并未回答。她离开这里太久了,十一年的时间足够很多人很多事发生变化了,便是十地支都快走了个轮回了,如今有不认识她的人也正常,更何况是刘叔新收的干儿子。

见她不回答,刘勇扁了扁嘴,不满意,嘀咕道:“女娃儿楞个不爽快。”

他这样浑厚的声音便是霍长君想不听到都难,转头道:“你今年多大,什么时候认了刘叔做干爹的?”

听见问自己多大,刘勇一时还不好意思了一下,扭捏一瞬,“我今年十八了。”

十八?

霍长君看着他这比自己高了快两个脑袋的身高和粗壮的身材,还真是愣了一瞬,啊,这……真没看出来,她还以为至少和自己差不多呢,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刘勇急得土话都出来了,“额今年就是十八!”

“好好好!你十八,我信的。”

“哼!”

被他这样一弄,霍长君反倒觉得精神没那么紧张了,难怪不知道自己,竟是比自己还小了七岁,顿时觉得这大块头也是有趣得很。

她往城墙上走去,看见有士兵正在连夜修整被轰得支离破碎的城墙。

刘勇不乐意了,又问:“我都回答了你,你还没回答我呢。”

霍长君站在城墙上,往下俯视,广阔的大地鲜血未尽,冷月皎洁,晚风飒飒地吹在她身上,吹得她额间的碎发都飘了起来,她平静道:“为了回家。”

这里才是她的家。

而盛京城的那一切只是一场做了十年的噩梦,梦醒了家没了,她要回家保护自己的家。

“回家?”刘勇满脑子疑问,回家就跑到战场上来找死哦?

他道:“我晓得你爹是霍老将军,你现在也是大将军,但是你不要以为战场上是好耍的,你个女娃娃都嫁人了还回来,真是不晓得享福。还有你不要以为你爹厉害我就会听你的咯,你要是讲得没有道理,我会告诉干爹的哦!”

霍长君:“……”

他神情严肃,一脸认真,叫霍长君都不好反驳。

她拍了拍冰冷的城墙,然后道:“我带来的粮食都分发下去了吗?”

刘勇被她突然转移话题搞得一愣,却还是乖乖点头,但又嫌弃道:“楞个不多带点儿哦?这么一点不够用!”

霍长君:……

“我知道了,后续的粮食还在运输途中,我会想办法的。”

刘勇“哦”了一声,眼底却还是透着担忧。

霍长君叹道:“你先去忙吧,我一个人站一会儿。”

刘勇皱眉,军营里还好多事,那他就不客气了,“我走了。”

霍长君看着他离开,然后手一撑就坐在了城墙上,月色之下,光色浅淡,她神色静默平和。

离开了盛京,她确实觉得自由了不少,后事也一应处理妥当,连雀连莺留在了寿康宫里,想来有太后照拂,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可是心底不知为何依旧空落落的,没了父亲,她如今就像是无根浮萍,每每停下来都会觉得无边孤寂,自己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吹着晚风,望着远方,从前并未觉得自己如此孤独,如今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无处落脚,无家可归。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该落在何处才算是归处。

耳边突然想起一道猛烈的撞击声,一回头,只见刘勇像是狗趴一样跌倒在台阶上,霍长君都惊得眉毛竖起来了。

刘勇尴尬地爬起身,忍着痛拍了拍灰尘,道:“干爹叫你。”

“知道了。”霍长君从城墙上跳下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路,忍俊不禁。

“楞个笑就笑嘛,不要藏着掖着了。”刘勇不高兴道。

闻言,霍长君便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

她想,刘叔认他做干儿子,肯定也是看中了他这搞笑的能力,能给他到晚年生活带来不少欢乐吧?

刘勇羞得拖着腿越走越快,几步便回到了主账里。

刘将军已经包扎好了,他见到这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人,尤其是面色各异,一怒一喜,不由得问:“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霍长君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刘将军憨厚可人,实在有趣。”

刘将军见状,拍了拍他的手臂,道:“这小子是有些憨,但是一身力气大得很,几年前我在乞丐堆里捡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为了抢个馒头,干翻了一群人呢。”语气颇为骄傲。

霍长君也笑道:“所以刘叔就将他收入麾下了?”

刘将军也笑了,道:“是啊,这样好的苗子我怎能放过,就认了他做干儿子,这几年在战场上也没给我丢人。”

他语气里炫耀着自己孩子的模样,让霍长君神情恍惚了一瞬,好像从前她父亲在外人面前也是这样夸自己的,自己的孩子总是好的,哪怕有不好,在外人面前也总会忍不住暗戳戳地炫耀,忍不住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好。

霍长君微笑着,又听刘叔道:“我寻你来便是想商量御敌对策的,眼下北幕城的情况,阿勇已经跟你介绍了吧?”

霍长君点点头,正色道:“如今北幕势弱,燕军必然不会轻易放弃攻打此处,势必会穷追猛打,撕下一个口子,以此作为攻打大汉的缺口。”

刘将军面容严肃地点头,叹了口气,“是啊,我还听说,燕军在北幕的兵力还在增多,短时间内北幕的压力怕是难以缓和了。”

霍长君也面露难色,道:“我带来的粮草尚且够支撑全军半个月,只是,后续的粮草怕是没那么快。”

为了早日赶到边关,她与林晨绍轻装上阵并未带太多粮草,眼下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

后续的大批粮草谢行之已经在各地征集了,他答应了一月一运,应该会做到,霍长君蹙眉,她如今对他总是莫名的不信任。撇开那些担忧不管,所以北幕至少会有半个月的空档期。

刘叔也面容冷厉,残忍道:“早先的预备粮为了应急已经拿出来使用了,加上这些至多够撑上十天,今年又逢大旱,北境三城粮食都有所短缺,便是拿现钱购买,百姓手中一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

霍长君薄唇紧抿,早便猜到了边关粮食短缺,并未想到已经缺到了这个地步。

一旦他们进入缺粮期,战士们饿得头眼发昏,根本无法生存,更遑论上战场打仗了。

敌军可不会怜悯他们境况悲惨,炮火只会更加猛烈地落下,燕军更是欢呼雀跃,他们的目的就快要达成了。

霍长君捏紧了拳头,沉默不言。

还是刘勇悄声道:“干爹,我可以少吃两碗。”

闻言,霍长君更觉得心酸,她抿了抿唇,然后开口道:“我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霍长君低语了两声,刘勇瞪大了眼睛,刘叔下意识反驳道:“不行!”

“刘叔,我不是在胡闹。”霍长君哑声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若我赢不仅是解了粮食之危,更可以助我在军中立威。”

这里到底不是十年前的军营了,物是人非,从前的兵将不知有多少死在了战场上,如今一批批新兵进来,不认识她甚至不认可她这个空降的镇北大将军的人多的是。

刘勇尚且是因着刘叔才勉强愿意听她的,其他人可未必就那么听话了。更何况她还是个女人,便是有父亲的荫蔽,她也无法轻易让他们心服口服。

若她输……死她一个,活那么多也值了。

“可是……”

“刘叔,我既然来了总要做些什么。他们都是要上战场的战士,没道理跟我一场,连顿饱饭都还吃不上。”

霍长君笃定道,“来之前我已经打听过了,攻打北幕的主将正是禄军山的儿子禄元多,当年他被我砍去了半只耳朵,对我恨之入骨,想来我若是下战书单挑,他便是为了报这半耳之仇也一定会答应。”

旁人他或许不屑一顾,可是丢了的半只耳朵一定不会允许他漠视霍长君的战帖。

“可……你这怎么可能赢!”

禄元多早已不是当年的禄元多,他如今主管一方兵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黄毛小儿。

更何况他这些年一直征战沙场,比之霍长君不论是实战经验还是武艺都要更高一筹,更何况还有兵刃之利。此战胜算不大,或者说极小。

霍长君却淡然道:“我这一战不为求胜,只为求生。若我能活着回来那是最好,若不能那便是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刘叔,余下的便交给你了。”

只要有粮,解了眼前的困境,北幕便能扛过去,等到了明年开春,有了新的兵刃就有救了。

而她担忧的倒不是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她更担心的是谢行之会不会遵守诺言。

谢行之,这也是你的国家,你可千万不要再骗我。

霍长君在心底祈祷,她如今不再信任他却又只能寄希望于他,不得不依赖他的援兵与利刃,受他掣肘,何其可悲。

今日之战她也瞧见了,燕军的兵刃确实比之他们更加锋利刚硬,两两搏击,往往是他们的人手中的兵刃先被砍断,然后再被燕军活活砍死,死状惨烈。

她想,就信你这一次,最后一次,求你了,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她可以死,她也早就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可是这万千战士们不能死,他们不能啊。

她能做到的就这么多了。

如果等到明年开春,还没有新的兵刃入手,不能与燕军抗衡,那么北境三城迟早会被燕军一点一点蚕食掉。

她无法想象那种看着自己的国土被侵蚀的感觉,她也不敢想成了亡国奴过的会是什么日子。

或许她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谢行之,求你了,你可千万别犯浑了,所有人都等着你救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