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黑云摧城。
乱葬岗似的野山坳里一阵窸窣,又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远处的荒僻密林像泼墨的狰狞鬼怪在凝神注视,倏地,惊雷炸响,一只手从地底下伸了出来。
轰隆——
破云而落的银色闪电径直劈了下来,似要撕碎天地般,刹那天明,又瞬息晦暗,云海雷浪在奔涌翻腾间,卷成了巨大而恐怖的漩涡。
野山坳之上,阴煞犹如江海倒灌,浓重似漆黑的淤泥,吊诡而鲜明,撕扯得周遭的空气都扭曲了起来。
擎天撼地的雷鸣声绵延不绝。
那只动作僵直的手臂倏忽一顿,一道身影轰然破墓而出,掠身腾空,不避不闪地迎着雷霆直冲而去。
万钧雷霆裹挟着令天地变色的浩瀚威压继续劈落,汹汹银龙泼天而降,九重又九重,直将野山坳连同附近的山脉都劈了个七零八碎,才缓缓隐没散尽了。
凝沉密布的黑云也渐次淡去,转而降下了饱含灵气的甘霖。
灵雨绵延百里,细绵如丝,唯有野山坳这一片,撒泼似的下起了倾盆大雨。
也不知道这是天地在为逆天改命的新物种庆贺渡劫成功,还是天道遗憾雷劫没能祓除邪祟,非要把它浇个透湿才能解气,这场惠泽万物的灵雨颇有些越下越大的趋势。
作为此方世界诞生的第一只活僵——洛时笙就当这是天道在贺喜的心意了。
雨声潇潇,她笔直地站在墓坑前,将阴煞之气尽数收敛,闭目平静地感受着人身与尸身的霄壤之别。
突然,雨幕中有数道极轻微的风声遥遥传来。
洛时笙猝然睁眼,旋即乘风轻跃,纵身遁入了山林,悄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灵雨停了。
堪堪赶到的众修士一照面,就都默契地端出了世外仙师的风范。
“能够引动如此声势的天地异象,想来没什么悬念,定是有天地难容的灵物仙宝出世了。”
“道友说的是。单就这地界在灵雨冲刷之后,仍能捕捉到一丝地气残余,就极有可能是有珍奇草木夺天地之造化,应运而生。”
“此地乃蛮荒大泽与南岭山脉交界的一处无名野地,在此地出世的灵物仙宝,也算得上是无主之地的无主之物了。各位道友,就,各凭本事争个高低先后罢。”
“诸位,请。”
无人愿意在搜寻到宝物之前挑起冲突,白白浪费灵力去当众矢之的。
按着修真界的规矩,宝物谁先抢到就是谁的。当然,虽说规矩历来如此,却也不妨碍他们杀人夺宝就是了。
众修士从容有礼的短暂交谈了一番,便各施神通,仔细搜寻了起来。
直到月上中天,一无所获的修士们才不得不相信他们此行注定要宝山空回了,同时又疑心有人已经暗中得手了,当即心下各有计较,纷纷借故离开了。
众修士来的匆忙,去得也飞快。
南梁,景和二十七年,季冬。
年关将近,往来苍川城的仙门正道、胡商贩客、车马舟船如潮如织,蜂附云集,繁华热闹胜比京都,俨然一派八方欢附的盛景。
而这其中的缘由,除了苍川城确实四通八达,是南梁天下交通总汇以外,更有苍川城自古依附的仙门归元宗在沉寂数百年后,归元宗掌门座下的首徒、年轻一辈的仙门魁首、道号清玄的金丹真人沈潇成功结婴进阶,使归元宗终于又添了一位元婴真君,且要举办元婴大典的缘故。
“据说急着赶来仙山,参加清玄真君的元婴大典的,还有皇室子弟呢!”
“那可是不到三百岁就结婴的清玄真君!皇室子弟能不来?你们也不想想,筑基期修士的寿数拢共也就三百岁,多少仙长只能止步于此,不得不抱憾而终呐!”
“那也比咱们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强太多了。”
“这话可笑了,咱们凡人哪配和仙长们相提并论。”
“那肯定不配。要不怎么说有灵根者是万中无一呢?我们这些凡人那是从投胎时起,就缺了运道了。”
有好事的此地居民三三两两聚在茶楼,小声凑着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以显摆自己经多见广。
“仙门的事情也是我们能公然议论的么?”茶楼老板近前来低声打断道:“都忘了仙长们有顺风的好耳力了?”
因着近些时日苍川城的喜乐气氛而有些忘形的茶客们一惊,连忙向茶楼老板拱手道谢,遂听劝地转开了话题。
茶楼老板摆了摆手,又向掌柜的叮嘱了几句,转身便要往外走,目光却一时定住了。
一辆制式古怪,四角镶金的漆黑马车轱轱辘辘地驶过茶楼,不紧不慢地穿过长街,转角拐弯进了宽巷。
路过的行人也和茶楼老板一样,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
那车马无甚排场,不见车窗的轿厢更是连块帷幕都没有,着实怪异,但瞧着最是不同寻常的,还是赶车的马夫。
年轻的马夫身量高挑清瘦,一身整洁的黑色劲装,驾车的姿态认真且专注。
他头戴浅褐斗笠,露出的小半张脸轮廓深刻而姣好,鼻梁直而挺,薄唇微抿,棱角分明的下颌弧线端丽干净,直教人忍不住期待他摘下斗笠的模样,会是何等的惊艳。
甚至让人下意识忽略了他那袒露在外,透着浅淡松青色的妖异肤色。
半晌,茶楼老板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那哪儿是马车,分明是副棺材!
灵光乍现,茶楼老板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幸而细细寻思,又安心了:苍川城有仙门设下的护城大阵,邪魔妖鬼想要混进来,是绝无可能的事,更何况,苍川城的城门守卫也不是摆设。
许是有什么病症和怪癖吧?
苍川城的城门守卫当然不是摆设。就在马车进城的当口,一位身有异状的金丹真人亲自驾车进城的消息就已经递到了城主府,受城主府豢养、负责维护城内治安的修士们也循例放了十分心神提防。
不过,等得知那位只身一人的金丹真人光明坦荡地在无涯客栈订了处隐于一片红梅深处的独门小院儿后,城主府势力就对其少了五分防备。
无涯客栈是城主府摆在明面上的产业,那位金丹真人既然敢住,可见不是恶客。
“如何?”
停在了小院儿的马车里传出一道女声,是春寒时竹枝浅缀细雪般空灵俏媚的嗓音,又恍惚凉得沁骨,“阿翊,被我算准了吧?这邪祟进不来的苍川城,尸体总能进得来。”
“……太冒险了。”
抬手布下古奥而繁巧的结界,站在马车前端的洛翊侧身轻推开车门,“小姐。”清越冷感的斯文声线,却咬字轻柔,煞是磁性黏耳。
“会吗?也对,毕竟非我族类,一旦我被人修发现了,肯定会起冲突。”
端坐在马车里的洛时笙指尖轻抚过衣袖,语含浅笑,似略带歉意,“那就危险了呢。”
只是,并非她危险了,而是苍川城危险了。
“所以我们该尽快去见一见妙真仙子了。”洛时笙踩着洛翊放好的梯凳走下马车,视线掠过他的侧颜,微顿,语气微妙,“你体内的余毒还未清干净?还是你又吃了什么奇怪的丹药?真是……别在奇怪的地方学我啊,你赶紧将肤色恢复正常了。”
“不奇怪。”
洛翊摘下斗笠,唇线抿直,又强调了一遍,“一点儿也不奇怪。”
“我是僵尸,当然不奇怪。”洛时笙瞥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但你要是也变成青色的了,就很奇怪了。”
洛时笙是僵尸。
虽然身体上并未长出多余的毛发,但面貌确实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僵尸。
一个上辈子是天赋异禀的野茅山,这辈子时异事殊,反倒利用了养僵邪术逆天改命、祭炼了己身的僵尸。
倘若以上辈子茅山秘典里记录的僵尸种类来划分,她应当属于铜皮铁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力大无比、纵跳如飞、行动敏捷、速度疾如雷电,且不惧阳光的毛僵。
以及,无法使用法术。
洛时笙也因此笃信,以她现在的修为,应该约等于还未能筑基入道的练气期。
因而她敢来苍川城,自是另有依仗,亦是她和普通毛僵的不同之处:她的尸毒奇诡,尸身自愈能力极强,并能无视等级境界的差距,免疫一定的法术攻击。
洛时笙直觉其效果是基于敌人的实力依次递减的,即,敌人越强,她能免疫法术伤害的效果就越弱。
修真界从来不太平,一路走来,死在她手上的数位修士,很好的验证了她不但能免疫金丹期及以下修士的法术攻击,她的尸毒还能直接越阶毒杀金丹期的修士。
倒是让她越来越期待会一会元婴期的修士了。
洛时笙也不担心她此行会暴露身份,因为目前唯一在她的尸毒下幸存的受害修士,就只有金丹中期修为的洛翊而已。
数日前,到底是第一次做尸的洛时笙,在和洛翊切磋练招时,不慎失手迫他中了尸毒。尽管她当时反应迅速,第一时间就帮他将尸毒拔了出来,但他体内还是遗留下了些微残余的毒素。
偏刚刚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洛翊不仅毫不在意,还能严谨地向她汇报:尸毒是瞬间侵蚀进了他的气海丹田,并封堵住了他体内的灵力,以至他修为全失,直接丧失了战斗力。
末了,他也同样得出了以金丹期修士的修为,无法和她的尸毒抗衡的结论。
洛时笙沉默半晌,只能心领了他的好意,一边往他嘴里塞解毒丹,一边感慨她不愧是修真界出土的僵尸。
——做僵尸,她也一样的天赋异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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