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回去的路上抹了一路的眼泪。
她在路灯下打开书包,想抽几张面巾纸把脸上的眼泪鼻涕擦掉,结果发现纸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揉成了一团。而且早上撞上该死的许鸣翊时,笔袋掉出去,蓝色圆珠笔的笔芯全漏在了纸巾上,没有一包纸能用的。
脚步一停下来,还立刻被蚊子趁机叮了几个包。
姜宁蹲下来疯狂往脚踝上喷花露水,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尽管竭力想忍住,毕竟她又不是真的十四岁,和一个自尊心强得令人发指的孤僻少年计较什么,可她眼泪就是生理上控制不住,哗哗地淌过脸颊。
她又不是故意去看他腿上的旧伤的好么?
何况这段时间她起得比鸡早,放学溜得比兔子快,想方设法让他脸上多点表情。虽然送出去的早餐都是偷工减料的馊了的白米饭,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这小子说赶自己走就赶自己走?
姜宁简直气到打鸣。
姜宁回到家之前,去胡同外的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把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擦干净了,才恢复了平静。
但回到家时,仍然掩饰不住神情恹恹的。
郑若楠今天不知怎么也早早从公司下班回到家,一见她进来,赶紧过来将书包从她背上摘下来,高兴地摸了摸她脑袋:“宁宁回来了?”
姜宁有点诧异,她妈平日里都得忙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回来,今天怎么这么早?
再一看,坐在沙发上的姜柔柔和王素芬表情都有点奇怪。
片刻后,姜宁搞明白了,原来是班主任把她读英语的那段小视频发给郑若楠了。
郑若楠自打生下她以来,就没见过她在学习上这么有“造诣”过,在公司里就诧异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小视频,要不是三班班主任说姜宁最近很用功,郑若楠都不相信这就是她家的小姜宁。
最近她两个孩子的情况好像都在好转,姜帆跑去网吧的频率少了很多,姜宁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苦练英语。郑若楠心中激动,顾不上公司里的事情,匆匆交代了下就赶了回来。
回来后,她喜悦的心情难掩,又将小视频给家里其他人看了。
姜父也是很高兴的,他虽然偏心,但姜宁和姜帆都是他的孩子,他自然也希望两人成材。只是项目的事情仍没有丝毫进展,他不由得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管姜宁的成绩。
而姜柔柔和王素芬自不必说,这一老一少纳闷至极,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姜宁为什么忽然能说漂亮的英音。
她最近每天早上起很早,晚上又经常在同学家里待很久才回来,难道是在外面偷偷补课?可这才几天功夫,补课难道就有成效?
这一点暂且不说,问题是,以前姜宁从不将心思放在学习上,最近却怎么变了个人一样?
所以此时此刻,就有了这样一幕。
“吃晚饭了吗?”郑若楠拿着姜宁的书包放在沙发上,关切地看着姜宁:“你说要在同学家里复习功课,我还以为你很晚才回来,没想到这会儿就回来了,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煮点。”
“我不饿。”姜宁说。
郑若楠不赞同地看着她:“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我去给你煮饺子。”
说着郑若楠身上西装裙都没换,就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姜宁能感觉到郑若楠的那股高兴劲儿。
仅仅是自己的英语有进步,就能让她这么高兴。
姜宁心中不由得泛酸,假如上辈子自己少女时期也早点懂事,没那么叛逆就好了,那样的话郑若楠两辈子都能高高兴兴的。
她忽然想和郑若楠独处一会儿,于是蹭着郑若楠进了厨房:“妈,我帮你。”
母女俩一进去,外面的姜柔柔就忍不住看了姜山一眼,有点委屈,低声道:“叔叔,我,我可不可以也请外教?”
刚才郑若楠喜不自胜,连连对过来送饺子的许鸣翊的父亲夸姜宁英语口语好,许鸣翊的父亲是大学教授,看了视频后也由衷地说不错,夸了一句说小姜宁可以往配音方向发展,郑若楠就放在心上了。
可不是吗?她看现在很多国语动画片翻译成外语出口,都需要英语配音人才,或许姜宁未来职业可以干这个也说不定。
郑若楠觉得姜宁说不定有点儿天份,回来就和姜父商量要给姜宁多报几个补习班。除了舞蹈之外,外教也请上。
姜父倒是觉得根本不需要,他们家虽然吃穿无忧,但有三个孩子要养,又不是钱堆着没处花的那种家庭,外教一节课好几百,能学到点什么?又要花一大笔钱!
姜父便道:“姜宁才十四岁,这个年纪多玩玩是好事,没必要给她那么大压力,你看她现在不挺好的么?”
郑若楠脸立刻拉了下来,没再和姜父提这件事,她说给姜宁请外教就得请,谁阻拦的话都不中用。
虽然财政大权掌握在她手里,姜父管不着,但一想到外教那么多钱,姜父便肉疼。
没想到两人说的话被姜柔柔听见了,姜柔柔也想上外教补习课。
旁边的王素芬织着毛衣,也帮腔道:“是啊,姜宁请的话,肯定也得给柔柔报一个名啊!你这位老婆什么德行?总是偏心!柔柔也太可怜了。”
姜父顿时头疼:“许教授也说了,宁宁是的确有点天赋,柔柔跟着凑什么热闹?”
三个孩子全请外教,全报上各种补习班的话,得花多少钱?
姜柔柔咬了咬下唇,眼圈立刻有点红,不再提这事。
姜父看她这样,又有点于心不忍,本来比起姜宁姜帆姐弟俩,他就更对不起姜柔柔,现在居然连一个外教补习班都不让姜柔柔上,他还是当父亲的吗?
于是姜父叹了口气,说:“我给你想想办法。”
姜柔柔眼里的那抹忧愁这才消散,高兴地“嗯”了一声。
今天的事情之后,她倒是没有钟从霜反应那么大。毕竟她又没在课堂上当众刁难姜宁,相反的,她还试图阻拦过钟从霜。
怎么着被打脸的事情也落不到她身上。
而且她也没有觉得姜宁会是威胁。
除了英语之外,还有那么多科目,还有才艺和舞蹈,每一样她都花了心血,姜宁怎么样也比不过自己。
不过,假如姜宁请外教的话,她也得请才行,她不能眼看着姜宁超过自己。
姜帆一拎着书包回来,就听见姜父正在对姜柔柔做出承诺,他立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姜帆嘀咕道。
不是脑子有问题的话,十年精神病也做不出来对一个外人比对自家人还好这样的事情。还想办法?姜父能想什么办法?到时候上外教补习班的钱不还是求着老妈出?
“你哼什么哼?”姜父扭头看到姜帆就来气:“你给我过来。”
“您叫我过去我就过去,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姜帆一溜烟上楼了。
……
姜宁吃完郑若楠煮的夜宵,仍没有什么精神,便很早回房间睡觉了。
郑若楠察觉到女儿有些不对劲,宁宁这阵子做什么都很有干劲,简直是撸起袖子就往前冲,然而今天却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宛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郑若楠有些担心,不由得跟着她推门进去:“怎么了?跟朋友吵架了?”
姜宁觉得长大后再和郑若楠撒娇很丢人,但她现在只想真正回到十四岁,做什么都可以。她抱住郑若楠的腰,想控诉一大堆关于燕一谢的事情。
然而最后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少年好像确实没有错。
是她没有分寸感,不由分说闯进他的生活。
郑若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姜宁从小就是个没什么坏心的孩子。她抚了抚姜宁的脑袋,道:“但你的初衷是好的对不对?你就是太莽撞,做事情没顾及后果。”
姜宁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本来最近少年已经接受了她,快要和她成为朋友了,但是现在却因为自己的失误,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姜宁的委屈其实是来源于自身的挫败感。
“那何不再坦诚一点,再坚持久一点?”郑若楠说道:“总之,只要知道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就不要半途而废。”
一句话陡然将姜宁点醒了。
她倏然意识到自己的功利心。
她先前靠近燕一谢,与其说是报恩,不如说是抱着“想让一切变成上一世那样”的目的,因此少年对她排斥抗拒,她才如此灰心丧气,觉得挫败。
但是她本不应该如此急功近利。
她看到少年常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看四季变换,看到少年无法从噩梦中挣扎出来,看到少年腿上无法痊愈的疤痕,她想要做的,其实只是想将他从过去的梦魇中拉出来,变成不再浑身是刺的他。
“谢谢妈妈。”姜宁心情忽然好了不少。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
郑若楠见到姜宁表情松弛不少,她心中大石也稍稍落地。其实以前母女俩很少有这样交流的机会,一方面是她太忙,另一方面是姜宁比较叛逆,根本不爱和她多交流。
现在像这样能正儿八经地说几句话,郑若楠也很欣慰。
她心中不由得再次感叹,不知不觉地,姜宁真是变了很多。
郑若楠摸了摸姜宁额头,表情忽然紧张起来:“宁宁,你额头有点烫。”
“?”姜宁自己倒是没感觉,摸了摸自己额头。
郑若楠赶紧拿来体温计,给姜宁量了一下,果然是有点低烧。
见姜宁难受的样子,郑若楠也不好责骂她,泡好感冒药扶她坐起来:“肯定是在外面着凉了,喝杯感冒药再睡。”
姜宁被迫灌了一大杯感冒灵,意识都变得有些昏沉。
郑若楠给她盖好被子,掖了掖,说:“明天舞蹈课我帮你请假,先不去了,不能出去吹风。”
“不行,我明天还有点事想出去。”姜宁惦记着去找燕一谢。
郑若楠却一把将她摁了回去:“别不听话,有什么事等感冒好了再说,这个季节很容易反复,到时候严重了就麻烦了。”
姜宁只好躺下,她感觉郑若楠的手一直落在自己额头,让她舒服又安心。
她又模模糊糊地想到,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他的家人却将他丢在那栋建造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古堡,从没有来探望过他。
老管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翌日,只见到少爷分外沉默。吃早餐的时候一句话不说,空气里寂静得只有刀叉与盘碟碰撞发出的清响。
早餐过后,燕一谢径直推着轮椅从电梯上了楼。
等管家找到他的时候,他又在他以前爱待的天台上,白皙的脖颈上缠绕着白色的耳机线,隐没于领口,音乐鼓点开得很大,手里拿着一本管家看不懂的书。
少年昨晚挂了一夜的点滴,高烧总算退了,现在已经恢复了大半精力,只是面色仍残余着一些苍白,有几分病态。
脚踝处缠着白纱布,今早他自己刚给自己换过抗生素。
他面色冷冷的,对远处的日出也不感兴趣。
一切好像回到了一开始的孤独模样。
老管家有几分心悸,走过去说:“您高烧刚退,医生建议不要吹风。”
少年翻了一页,淡淡道:“反正也吹不了多少年,就让我吹吹风好了。”
管家喉咙一哽:“您怎么又说这种话?”
少年极容易感染,医生说过他寿命不会有普通人那么长,当然,像个废人一样静静养着,活得久一点是没问题的。
但问题是,管家知道燕一谢无比痛恨这种日复一日坐在轮椅上的生活。
燕一谢回头看了管家一眼,忽然意识到管家是真心在为自己担心。顿了顿,他说了声“抱歉。”
管家愣了一下。
燕一谢又将头扭了回去,又翻了一页:“以后我不再说那种话了。”
老管家有点受宠若惊,他意识到少爷好像的确有什么方面发生了一些改变,似乎是由那个少女所带来的改变。
想到姜宁,管家忍不住走到天台玻璃窗边缘朝院外看了眼。
今天怎么根本没看见姜宁的踪影?
管家忽然想起来,犹豫了下,对燕一谢道:“昨晚我送完医生回来,看见姜宁背着书出去,好像在擦眼泪,少爷,你把她欺负哭了?”
其实管家也没看清,毕竟他是开车回来的,一晃姜宁就跑过去了。
不过出于他的人生阅历,他决定按照严重的情况说。
在这种事情上夸张一点没什么关系的吧。
“对了,她还摔了一跤。”
燕一谢攥住书页一角的指骨瞬间白了白。
他没回头,但是心中有些心烦意乱,片刻后他沉沉地问:“我是不是很惹人厌?”
一定是了,不用别人回答,他就知道他恶劣得令人生厌。
老管家对他周到是真的。
但没有巨额雇佣费的话,他不敢确定老管家还会留在这栋阴森森、死气沉沉的别墅,面对他这样一个脾气古怪、不好伺候的人。
而姜宁,现在肯定也这么认为了。
管家连忙道:“没有。”
燕一谢并不信。
管家一心惦记着姜宁,忍不住道:“唉,少爷,哪有你这样对人家小女孩的,我让厨师准备几道她最爱吃的菜,你等她来了,赶紧给她道个歉。”
燕一谢心中一刺,沉默了下,淡淡地道:“她不会再来了。”
管家顿时急了,上前一步:“怎么就不来了?”
少年道:“我把她赶走了。”
老管家一怔:“为什么?”
燕一谢脸上没什么表情:“因为很吵,也很烦。”
“少爷真是……”老管家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以为燕一谢是因为姜宁跳进河里而生气,其实这么大点儿事有什么好赶人走的,也就是个十四来岁的小姑娘,难免抽风了一些嘛。管家又问:“那风筝呢?”
前两天燕一谢让管家买的风筝,管家买回来了。
很大一只嫩黄色的兔子,风筝骨架轻薄,用的是上等的木质材料,在旷野的地方能很轻易就飞起来。
燕一谢冷漠地说:“扔掉吧。”
管家还想说什么,少年却懒得多说,径直推着轮椅回了房间。
管家在原地手足无措,片刻后叹了口气,下了楼,拿起客厅的风筝卷起来,去别墅外面扔在了垃圾桶里。
燕一谢坐在房间里的落地窗前继续看书,可视线落到那些字上,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像是失去了阅读的能力一般,无法看懂任何一个文字。
足足半小时过去,他还停留在第三百八十八那一页。
燕一谢拧起眉梢,眉心一股驱散不开的燥意。
其实故事在这里结束是最好的。
姜宁即便不是有所图谋,他们也永远没法成为真正的朋友。
因为没人能受得了他,也没人能在看到他的废腿后不露出惊惧的表情。
与其等姜宁主动再而衰三而竭,不如在此时划上句号。这样的话他还能留下一片芦苇和一只萤火虫。
而且,她果真没再来。
……
可是,尽管如此想着,少年仍是忍不住抬起头。
他视线远眺,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院外一角,露出来的那一小片黄色。
片刻后,他终是忍不住,忽然推着轮椅,去将风筝捡了回来。
老管家听见轮椅的声音,从厨房里探出头:“少爷,您要出去?”
燕一谢迅速闪进了电梯里,冷冷道:“没有,你听错了,那是外面树枝的声音。”
他将风筝裹在毛毯里,像做贼一样抱着风筝回了房间。
……
管家整理完厨房的东西后,准备开车去购物,然而经过院外时,却发现外面垃圾桶上的风筝不见了。
他吓了一跳,迅速洗干净手上楼。
燕一谢仍坐在房间的落地窗前,看他的第三百八十八页。
听见管家慌张地说风筝不见了。
燕一谢漫不经心地道:“不一定是来贼了,哪有人来这里专门偷一只风筝?”
“可能只是被风吹走了。”他翻了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