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 15 章

姜宁只是打算和燕一谢开个玩笑,根本没想过他会跳下来。

她慌忙从水中探出湿漉漉的脑袋:“喂,我在这儿!”

并赶紧拨开河水,朝燕一谢游去。

看得出来少年在双腿残废之前进行过专业训练,水性极好,如今膝盖以下的部分没有知觉,在水中无法着力,也很快找到了姜宁的位置。

片刻后,远处的管家发现不对,匆匆抱着毛毯赶到时,两人已经双双坐在了岸边。

两人都是头发湿透,浑身淌水,宛如两只落汤鸡。

姜宁感觉自己玩脱了,不敢抬头看燕一谢。

燕一谢额发挂着水珠,不断滴下来,像是爬上来的水鬼一般。

少年本就白皙的脸色此时更加苍白,愈发衬得乌黑的眼睛漆黑如墨,冷如寒霜。

他狠狠瞪了姜宁一眼:“这种玩笑也能开?”

“我又没想到你会跳下来。”姜宁狡辩:“这就叫关心,你关心我。”

少年气急败坏:“我关心你个屁,你双手断了?还不赶紧把衣服拧干?”

管家急忙抖开毛毯,披在燕一谢身上,打圆场:“好了好了别吵了,少爷,我们得赶紧回去换身衣服。”

燕一谢拽下身上的毛毯,揉成一团,扔到姜宁身上去。

姜宁抱起毛毯,又往他怀里塞了回去,因为怕他骂自己,看都不敢看他:“我觉得你比较需要。”

塞完立刻后退两步。

燕一谢气不打一处来:“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姜宁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要抄伞的样子,怂怂地说:“不要。”

话音刚落,眼前一黑,毛毯扑头盖脸地被扔在了她的身上。

“……”

姜宁七手八脚地把快拖到地上去的毛毯拽下来:“你——”

老管家急了,说:“你俩都需要快点将水擦干!”

姜宁也怕燕一谢感冒,她记得老管家说过,少年双腿受伤后,身子就比以前弱一些。

于是她裹着毛毯,上前走了几步,在燕一谢的瞪视下,理不直气不壮地在他旁边的河岸边坐下来,用宽大的毛毯将两个人都包了进去。

然后拎起自己这边的毛毯,开始擦拭头发和脖颈上的水。

少女带着温热的湿意的身体靠过来时,燕一谢浑身一僵。

他惊愕地看她一眼。

然而她却一无所觉,她像是只小动物一样,不带丝毫警惕地靠过来。

旷野的风穿过芦苇,拂过河岸,却被毛毯隔绝在外。

毛毯之下,仿佛是一片小小的天地。

时间在那刹那间变得很慢,很慢。

燕一谢浑身僵硬,只能感觉到厚重的毛毯仿佛也带了姜宁的体温,温暖地裹在了他的身上。

远处的夕阳落在她脸上,他能看到她白皙的脸上可爱的绒毛,带着光晕的温度。

还有空气里,若有若无的干净的樱桃洗衣粉的味道。

周遭很安静。

燕一谢胸腔里的跳动好像变得格外突兀和剧烈。

见燕一谢仍瞪着她,姜宁则睁大眼睛:“?要我帮你擦?”

少年瞬间回神,仓促地别开目光。

他冷着脸,不发一言,拽起毛毯粗暴地擦起了漆黑短发:“小明的爷爷活到一百岁知道为什么吗。顾好你自己。”

几分钟后,毛毯终于将两人身上的水吸得差不多,变得沉甸甸起来。

管家赶紧将毛毯接过去。

燕一谢道:“回去。”

管家把轮椅推过来,动作忽然顿了一下,神色一变,看向燕一谢的脚踝:“少爷,你受伤了?”

方才刚从水里出来,两人浑身都是水,姜宁也没注意到,此刻才发现岸边的河水里隐隐约约有血丝,来源正是燕一谢脚踝。

他把双腿从河水里提出来,动作之下,白色的裤腿上立刻有血迹渗出来。

“是刚才在河水里割破了吗?”姜宁的愧疚顿时更重了。

燕一谢看了她一眼,不以为意,但语气没方才那么冷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回去再处理。”

“好好好,赶紧回家。”姜宁急忙站起身。

燕一谢却一动不动,瞪着她:“转过身去。”

姜宁:“?”

姜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见到他都受伤了,这种时候就不要对他插科打诨耽误时间了,于是听话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燕一谢这才用双手支撑着,费力地攀上轮椅。他一个男的,坚决不让管家公主抱,于是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下床还是进浴室,都是他自己来。

背对着他的姜宁听到动静,已经猜到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自尊心要不要这么强?

当天晚上,姜宁在燕一谢的别墅里洗了个澡,等自己的衣服烘干后穿上,喝了一碗管家熬的姜汤,稍微祛了点寒气。

燕一谢却发起了烧。

不知道是由于回来的路上浑身湿透还吹了冷风,还是由于被河水中石块割破的伤口感染。

吃过晚饭后,管家急忙打电话叫来了私人医生,给少年输上了液,少年开始躺在床上昏睡,一直昏昏沉沉,高烧不退。

姜宁自责得要命,在河边的时候,她只是见燕一谢口是心非,有意想和他开个玩笑,但没想到会酿成这样的后果。

私人医生还在房间里输液,姜宁在燕一谢的房间外徘徊。

管家端着退烧的酒精走过来,安慰她道:“你别太自责了。少爷自从事故之后,身体就比寻常人要弱一些。刚开始那几年一直躺在国外医院,手术做了几次,依然没能修复腿部神经,这之后就很容易感染发烧。他常年吃药,但最近以来却经常任性断药,导致抵抗力下降,也有一部分原因。总之不全是你的问题。”

管家是好心安慰,姜宁却更愧疚了,小声问:“他以前也经常这样发烧吗?”

“以前?”管家苦笑了一下:“刚受伤那几年,他不认命,折腾个不停,这两年……”

管家没再继续说下去。

私人医生走后,管家送他出门。

因为晚上这边打不到车,管家开车送他,让姜宁先看着少爷一会儿。

姜宁接过酒精铁盘,轻手轻脚地用肩膀推门进去。

床上的少年紧紧阖着眼,裤腿边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纱布,应该是已经被白纱布包扎过。

他面容苍白,漆黑额发凌乱地遮在额头上。

少年昏睡的时候没了冷意,但嘴唇仍然紧紧抿着,蹙起来的眉心透着一股脆弱。

姜宁将铁盘轻轻放在床头边,顺着他右手的针管抬头看,见打完这瓶,还有两瓶药水。

“对不起。”姜宁不由得道。

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烫得要命。

姜宁心里有些愧疚,决定负起责任,等燕一谢退烧了以后再离开。

她离开房间,给兰珍珍和郑若楠分别打了电话,告诉郑若楠自己今晚在兰珍珍家复习功课,稍微晚点回去。

先前姜宁也经常在好朋友家玩,郑若楠并没说什么,只是叮嘱了她几句。

挂掉电话,姜宁重新回到了房间里去。

她坐在旁边的地毯上,趴在床边,等着少年尽快退烧。

高烧后的燕一谢又一次陷入了他的梦魇。

他变得心烦意乱,不知道是因为那一阵阵的快要烧死人的热浪,还是因为来源于过去的无力感和绝望感。

他仿佛坠入了极致的黑暗当中,那一场令人恐惧的噩梦一次又一次循环上演,而他像是步入了无限循环之中,永远找不到出路。

因为永不能站起来的双腿,所有的梦想都被剥夺了,他永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奔跑、跳伞、滑雪、冲浪……

他的世界变成黑白,失去了走向未来的权利。

所有人都能幻想未来会是怎样场景,他却只能日复一日面对着医院苍白的墙面,试图接受自己将成为一个双腿残废的废人。

出院那一天,他最熟悉的亲人愧疚地对他说,很遗憾发生这样一场意外,是他们没保护他,但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最尖端的医学都没办法挽回一切,他们也没办法。

他们只能培养新的继承人,将他送来这里,给他一大笔钱。

他就没有恨吗?

他就没有绝望吗?

但那又怎样,一旦变得弱小,就只能被抛弃。

何况他变成了个残废。

残废。残废。残废。

梦魇像是一把束锁一样,紧紧勒住燕一谢的咽喉,他在梦靥中不得喘息,不停地奔跑。

但是尽头,打开那扇门,永远是不是什么出路。

而是父母随着医生掀起他的裤腿后,看到他留下丑陋的疤痕的双腿后,惊愕捂嘴的神情。

在那一天后,他被放弃。

少年在床上脸色越来越苍白,浑身都是汗。

忽然,他眼皮跳了一下,猛然睁开眼。

他像是一只多次踩到捕捉夹,不再相信任何人的幼兽一样,凶狠地钳住了落在自己额头上的那只手。

姜宁吓了一跳,手腕一疼。

她手里给他擦拭额头的酒精片一下子掉到了燕一谢的枕头上:“怎么了?”

似乎意识到是她,燕一谢眸子里的那种恨意缓缓消散。

他清醒了一点,松开她的手。

灯光落在他眼睛里,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竭力让自己从梦魇的戾气中挣脱出来。

他漆黑的额发搭在眉心,没有吭声。

“好点没有?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姜宁捡起酒精棉片,问。

燕一谢注视着她,嗓音带着发烧后的哑:“你怎么还在这里?”

姜宁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不该和你开玩笑。”

燕一谢看着她:“没关系。”

要是他的腿是好的就好了,一切本不该是那样的。

他会从河里救下她。

也不会像个废物一样躺在床上。

梦境里的无力和痛楚仿佛来到了现实。

燕一谢忽然别开头,看向另一边,对姜宁淡淡地道:“没什么事的话,早点回去吧。”

姜宁心中却仍是担忧,低声道:“医生临走前让帮忙换药,管家出去了,我能帮忙换吗?”

燕一谢昏昏沉沉的,没听清,只皱着眉道:“我没事,你回去。”

姜宁只当他是不大清醒,拿起要换的纱布,轻手轻脚地凑过去,掀起他受伤的脚踝处。

然而,裤腿捋起的一瞬间,姜宁却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让人完全想不出来的伤痕累累的腿骨!

被苍白得不似正常人的肌肤包裹着,横七竖八全是已经疤痕,虽然早已痊愈,但仍然能想象出来当时的鲜血淋漓。

一眼看去,触目惊心,无力而脆弱。

姜宁心脏狠狠被拧了一把,声音不由自主在发着颤:“这是……”那场事故到底发生什么了?

燕一谢小腿以下没有知觉,也没感觉到姜宁拉起了他的裤腿。

等听到姜宁惊愕的声音时,他陡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扭回头。

他脑袋一下嗡嗡响。

她看见了?

燕一谢血液往脑袋上涌,怒道:“你在干什么?”

这一刹那,他几乎不敢去看姜宁脸上的表情。

好像自己身体上最丑陋狰狞的一部分被最不想让看见的人看见,他不敢想象她脸上是否和别人一样惊讶,同情,或……厌恶。

燕一谢剧烈挣扎起来。

姜宁从没见过他如此抗拒自己,只好赶紧退后一步,说:“医生说你需要一个小时换一次药,我刚才只是想帮忙……”

她看见了。

“你出去。”燕一谢沉声打断了她。

姜宁努力让方才那一副画面从自己脑海中抛除。

她定了定神,道:“只是帮忙换个药,你要是习惯了管家来,我去把他叫过来。”

燕一谢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在一瞬间变成了碎片。

他深吸了口气,紧紧握着拳头,不去看姜宁的表情,竭力平静道:“你不要再来了。”

姜宁愕然地问:“为什么?”

少年冷冷道:“我不想见到你。”

姜宁只当他是发烧了在说胡话,但姜宁仍然有点受伤……好像关系一下子降冰到原点。

她说:“但是这阵子,我们不是成为了朋友,不是很开心吗?”

“开心?只有你开心。”燕一谢说。

姜宁一愣。

燕一谢讥讽道:“你以为你最近都在干什么?看我可怜,所以来救赎我?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你跑来救济!你以为这是什么过家家的游戏,而你在帮扶一个残疾人吗?”

这一瞬间,少年对自己深恶痛绝,却越发破罐子破摔。

他说:“看到了我的腿,它们没法走路了,连站立都不可以,你想必已经深层次理解了什么是残废。”

是的,她掀起了他的裤腿,露出了那些人露出过的惊愕表情,即便他不赶走她,她也会和那些人一样弃他而去。

还不如给自己留下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姜宁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

可少年语气却冷淡得不能再冷淡,他说:“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事你不知道吗?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

“两清了,希望你不要再出现。”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终于恢复了一片死寂。

寂静得像是没人来过,从始至终只有燕一谢一个人一样。

寂静得……令人害怕。

燕一谢独自一人躺在床上,额发被汗水浸湿,他看着天花板,眼里的尖锐和刺退去,逐渐变成了茫然。

他双手忍不住握成拳头,狠狠捶了一下自己没有任何知觉的腿。为什么自己会是个残废?

少年想,经过这一晚,姜宁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这样也好,快刀斩乱麻,他早就想赶她走了。

这样总比等他开始滋生希望后,她再消失,要好得多。

而翌日,姜宁果然没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