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何须念浮生(十一)

“青娘,我已如约前来,你为何不出来见我。”竹君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钱芊连忙白了左丘克一眼,赶在对方再度发难之前高声回了一句,“来了,竹君,青娘这就出来。”

“哼,我先不与你计较!”左丘克狠狠甩了一把袍袖,愤怒到扭曲的面容哪还看得出年轻时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模样。他凑到钱芊耳边,低声警告说:“你最好识相些,不要坏了我和王道长的好事!”

说罢,收回紧盯在钱芊身上的目光,眉头微皱着,清了清嗓子,连忙换上一副讨好的微笑,这才大步行至门边,拉开了房门。

“竹君,我和青娘盼你许久了!怎么挑着今夜就过来?这黑灯瞎火的,多不方便赶路啊!竹君快些进来歇歇脚吧。”

府上的下人早就被左丘克支使开去,此刻即使放声招呼着竹君,也不担心会有人听见。

钱芊看着左丘克远去的背影,听着屋外他的言辞,只觉得这人还真是奇妙,年轻时可以聪慧端方又不失文雅,人到中年了又能忍气吞声,油滑热情的与一个妖精虚与委蛇。也不知是求生本能的驱使,还是他本就天性如此能屈能伸,简直叫她大开眼界。

竹君见是左丘克先出来,冷哼一声,只觉这人年岁越大越发不堪,实在叫他不想搭理,便不作答,只是又唤了青娘一声,“青娘,不是你约的我么,怎么还不出来相见?”

左丘克听他叫的亲热,越发确认青娘定然跟这妖物关系匪浅,心中好不容易压下的恼火转化恨意,暗自盘算着明日便通知王道长上门,替他好好收拾收拾这对狗男女!

竹君虽说不屑于与左丘克交谈,但他的余光却时刻关注着此人的神情变化,此刻见左丘克眼底暗藏狠辣算计,心下当即警惕起来。

说来自上次一别,竹君与青娘已经足足二十三年未曾见过了,作为妖精,他们的时光漫长,二十三年也不过弹指一挥而已,可青娘这个倔脾气愣是整整二十三年都未曾给竹君传过一个口信,这让竹君度日如年的同时也嫉妒不已。

‘青娘,你为自己挑选的这个凡人,也不过如此罢了,他哪里就比得上我了呢?’

这句话,竹君在心中问了自己千千万万遍,在他暗中跟着青娘与左丘克,护送他们一同进京时,他曾想过要在左丘克落榜之后将青娘叫出来问个清楚,可惜,左丘克虽没能得中三甲,却也考中进士得了个小官当当,看着青娘依偎在左丘克怀中,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灿烂,他便忍住了,到底没能问出口。

在他替他们解决了埋伏在左丘克回家路上的魇妖时,他握着魇妖的妖丹,也很想以真正的保护者身份出现在青娘面前,好生问一问她,可惜,左丘克甫一到家,便秉明家中老母,三媒六聘正式迎娶青娘过了门。竹君那时就站在左丘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小院外头,拼命克制着自己不要去破坏青娘此刻的幸福。

在青娘过门十年依旧膝下空虚,左丘克的老母亲逼着左丘克纳妾之时,听到风声赶来的竹君也如今夜般站在他们房门外,等着左丘克拗不过自家亲娘同意纳妾,辜负青娘的深情一片时,便要将这句话拿出来问一问青娘,无论她是否同意,也要带她离开这等伤心之地。可惜,左丘克竟然同青娘一起在左母门前不吃不喝不眠,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最终却是左母拗不过两个年轻人,长叹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之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竹君,依然没能将这句话问出口。

二十三年了,就在竹君以为,不等到左丘克寿终正寝,青娘约莫是不会回头之时,他竟然接到了青娘传来的通灵纸鹤,明知道青娘这么仓促的就让他过去定然是有什么事情等着自己,但他还是不问一句,忙不迭的就赶过来了。

此刻见到左丘克的神情,以及缓步从房内走出,目光愧疚心虚的青娘时,竹君忍不住心下窃喜,或许他等了好久的机会,今天终于等到了。

“青娘……”竹君又唤了她一声,语调中满是怀念与温柔,这是他的青娘啊,他朝夕相伴守了百年的青娘啊!

“竹君,我……”钱芊才说了三个字,便说不下去了,她低下头,不敢直视竹君的目光,这愧疚也不知是青娘的,还是她自己的,总之是觉得自己无论回答什么,都配不上竹君如此深情的一声呼唤。

竹君的唇角却勾起一个满足的弧度来,青娘的这声“竹君”他已经等了二十三年,直到此时忽然明白,自己执着的或许并不是没有问出口的那句话,而是青娘简简单单的再叫他一声,竹君。

“嘿嘿,贱内许久不曾与表哥相见,此时应当是有些羞怯了!”左丘克横跨一步,挡住了竹君缱绻温柔的目光,他袖中的拳头紧握,明明心中恼恨不已,脸上却仍是带着谄媚的笑容,生怕竹君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来。“来,快先进屋吧!表哥难得来一趟,怎么好意思让您站在院子同我们说话呢。快快进去好生歇歇……”

左丘克伸出一只胳膊平放在身前,示意竹君随他去正厅坐一会儿,同时向钱芊递眼色道:“青娘,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吩咐厨房准备些好酒好菜过来,我也好与表哥好生叙叙旧!”

说是让青娘去厨房,实则是让青娘踏出内院,他与王道长早就商议好了,外院放了王道长制的傀儡,只要他们夫妻二人其中任意一人在非平常时刻出现在外院,傀儡就会向王道长传信,通知他赶紧过来。

同时,正厅内也被王道长布置了克制妖力的阵法,只要竹君一进去,定当能将他困在原地,浑身道行至少有五成得被抑制住。

可竹君仍旧没将左丘克放在眼里,“我与你有什么旧好叙的!”竹君挥开左丘克,大步朝着钱芊走去,“青娘,我们足足二十三年未见了,你当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见竹君过来,钱芊顿时捏紧衣角,嘴唇抖动着,犹豫要不要将实情说出来。若不说,事情的走向肯定是按照记忆的原定轨道,可要是说了,反而令青娘记忆错乱,越发迷失自己怎么办?

她先前劝说左丘克的时候就老觉得哪里不对,她似乎忽略了很重要的线索,但这一时半会儿的又理不清头绪,直觉告诉她应该有某个突破点可以像上次一样触发青娘的本能反应,可理智却又拦着她,告诫她不要轻举妄动。

“一念愚则般若绝,一念智则般若生。守好本心,自得其道。”

就在钱芊陷于两难之际,净空的嗓音再度响彻她的脑海,仿若一座古钟被人为敲响,发出一阵空旷幽静,轻灵悠远的响声,令钱芊纷乱的心绪顿时平静下来。

既然净空都说了让她依照本心行事,那便顾不得许多了!

“竹君,你赶紧离开这里,左丘克勾结了王道长要害你!”

钱芊这一声不管不顾的吼出来,竹君当即怔楞在原地,左丘克也同样顿住了阻拦竹君的手,转头不可置信的望向她。

正当钱芊以为这二人要分别有所动作之时,熟悉的淡金色雾气再度向她袭来,竹君与左丘克呆滞的面容顿时隐在雾后,看不分明了。

‘得,又要转场了呗!’失去意识前,钱芊很是光棍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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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这是在做什么,青娘你疯了不成?!”当钱芊再次苏醒的时候,她仍旧在青娘体内,只是这一回操纵身体的就不是她了。

只见青娘不知为何一手抱着不辨生死、昏迷不醒的左丘克,似乎是在躲避什么恐怖人物的追杀。可面对路上的无辜行人,青娘却行动间妖光闪烁,一道绿光一起便有数人尽数被她吸干生气,沦为枯尸一具。

他们跑了一路,身前身后的尸体就堆了一路,这人间炼狱般的场景顿时让钱芊回忆起此生都不愿再记起的画面,当即在脑海中不断怒吼道,“青娘你这是在做什么?!他们都是无辜百姓,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应该向他们动手!”

“青娘!青娘!你快停下啊!”

钱芊咆哮着,可青娘仿佛听不到一般,丝毫未受影响。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妖力似乎越发强大,行动速度越发迅捷,直到前方出现一个身穿黄色道袍,身躯佝偻却身形同样迅捷的道人时,钱芊这才明白,原来青娘跑那么快不是为了躲避追杀,而是恰恰相反,她是为了追杀这个道士。

看来左丘克约莫真是命在旦夕,又或者,已经死透了,不然青娘也不至于牺牲全城的百姓也要替他报仇。

‘可是,为什么呢?’钱芊发现自己的灵魂此时可以脱离青娘的身体了,当即漂浮起来,下意识逼迫自己不去注意满地的尸山人海。‘那道士大约就是王道长了,可左丘克不是站在王道长这边么?竹君呢,竹君又去了哪里?他怎么会放任青娘作出这样的事情来。’

许是魂体的速度更快,钱芊一下子就追上了王道长,待看清这个面容枯瘦的老人之后,又抬眼看向他身后眼眶通红一脸杀意的青娘,心中的疑惑越发浓厚。

‘这真的,是青娘的记忆么?那竹君呢?若是竹君已经被王道长迫害到残渣都不剩了,那青娘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怎么可能会跳过与她相伴百年的竹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