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
空气冰冷,每吸进一口都能察觉到淡淡的血腥味,鼻腔、喉咙和气管正在被不断地割伤并自我修复,周而复始。
低温让空气变成了千万把小小的剃刀,损害着他的身体。他已经不着寸缕地保持冥想姿态在这个房间内待了一百二十二个小时,就连羽翼也已经结满冰霜。
造成如此恐怖低温的机器还在房间的天花板上稳固地运作,机械教的杰作,至高的杰作.
如果不冠以这些非凡的名号,它便不配让一名原体觉得寒冷,也绝不可能使他流血。
沉思。
舷窗外的景象无序而混乱,由远至近,一块块看上去不起眼的微小石头逐渐变成了山脉般的巨物,闪光的碎屑在其周围缠绕,如亿万只眼眸。
不时便有爆炸的火光在舷窗周围诞生,明亮,刺目,会让常人短暂失明。那是护航战舰的轰炸,它们正在摧毁这片暗礁,以免那些漂浮着的正在旋转的山脉伤害到红泪号与后续舰船。
这一切的嘈杂都未能穿过装甲板的保护,因此房间之内仍然寂静。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声在其内回荡,一对巨大且僵硬的羽翼横在黑暗之中,舷窗外的光亮打在其上,照出星星点点的冰霜。
舰船移动,光亮一同移位,照在了生出这对羽翼的脊背上。肌肉隆起,表面覆盖着一层薄冰,强壮且洁白。
然而,在此时的环境下,它的洁白不免让人有些担忧——这究竟是天生的肤色,还是因寒冷而导致的呢?
没人知道确切的答案。
黑暗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开,呼吸声戛然而止,一个高大的影子缓缓站起。
它肢体与躯干的比例堪称恰到好处,和谐得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些肌肉的形状却破坏了这种和谐。
从那自然垂落于身体两侧的修长手臂讲起吧,小臂的肌肉正处于放松状态,却依旧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弧度。伴随着五指的缓慢握紧,它们也一同绷紧成了一个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的形状。
坚硬,却也柔美。有着战士的刚强,也有舞蹈家般的柔软。正常人类的肌肉能做到这种事吗?断然不能,这是只存在于想象与画纸上的杰作,是人类在幻想中才能诞生出的至高杰作
然后,有個人把它变为了现实。
在一万年前,这个生物从实验室里诞生。起初只是胚胎,而后流落于外,在一个不应存在的空间内飘荡,最后,落在一个名为巴尔的世界上。
这个生物后来被称作圣吉列斯。
这个生物缓缓地结束了沉思。
他开始行走。
赤足没有影响他行走的稳定性,亦没有让他的姿态有所变化。目视前方,步伐有力,如履平地,仿佛他并非正光着脚踩在结了霜的钢铁上。
肌肉运作,隆起,鼓动,血液开始流通,细小的冰渣从他身上掉落,闪闪发光。在这一刻,一种纯粹的和谐自他身上忽地爆发,带来的是最为简单,却也最为有力的感触。
若是有人能看见,恐怕会感动到落泪吧,并发出感叹:这就是力与美的极致。
可是,只是行走,就能如此吗?
那么,若是这具身躯跳起舞来呢?跳跃,移动,振翼,旋转脚步的移动之间,腰部发力的轻重,手臂的舞动。
然后,为这些动作加上一把剑。
一把已经被他握在了手中的剑。
巴尔的天使将它缓缓握紧,随后举起,细细端详。室内忽地卷起一阵狂风,然后是连续不断的破碎之声。一对被冻至僵硬的羽翼此刻开始扇动,卷起冰渣,也吹起了天使的金发。
如镜面般的剑身上反射出了他的脸和一只蓝色的眼睛,如海洋或天空,其内的情绪却并不如何良善。
是海洋,却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深蓝色大海。是天空,但已经被乌云遮蔽,深沉无比
剑刃垂落,发出一阵锐利的声响,使人不经意地感到些许愉快。天使单手提着它,朝着房间的另一角缓缓走去。
天花板上的机器在此刻也停止了运作,室温开始迅速回升,两条机械臂自一扇墙壁中伸出,带着衣物,如苹果树上的蛇般来到了他面前。
他穿上内衣,外袍,系上腰间结扣,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干练的战士。
紧接着,一个机械音从墙壁内传来。
“是否开始训练?”
“是。”圣吉列斯说。“强度十。”
他昂起头,举起双手,用两根手指倒提着剑,梳拢长发于脑后,用发绳将其系了起来。在此期间,剑刃危险地颤动,几乎要划过他看似柔软的脖颈.
但它没有。
地面裂开,潜藏于下的管道开始轰隆作响,好似有某种重物正在其内爬行.事实也的确如此,半分钟后,一个甚至比圣吉列斯都要庞大的影子从裂开的地面中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炽热的气流从它的脊背上喷涌而出,两点由电子信号模拟出的红光在钢铁铸就的机械头骨内猛地亮起,惨白的灯光紧随其后,将这宽阔如训练场般的房间彻底照亮。
此刻,有两者正在其中对立。
一者是单手持剑的圣吉列斯,另一者,却是一个由钢铁组成的不伦不类的巨大怪物。
它模样狰狞,高强度的合金板紧贴其下的人造肌肉束,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电线裸露在外,一对狰狞的角在头顶盘旋
圣吉列斯平静地看着它,转变姿态,以双手握剑。
在他眼中,这个拙劣的模仿品已经变了一副模样,钢铁外甲变成血红的毛皮,人造肌肉束变成货真价实的强壮肌肉,眼眶中的电子信号之光也转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地狱之火。
它脚边堆满了尸体,人的尸体。破碎,被毫无意义的暴力彻底亵渎,人人脸上都带有恐惧。它站立的地方也不再是红泪号上的一个房间,而是一片活地狱,一个被黑暗所遮蔽的地方。
炮弹划过它的头顶,飞向战场的另一边。硝烟与鲜血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将圣吉列斯带回了百世以前。
根根青筋忽然自他额头凸起,握剑的双手竟然不再稳定,难以形容的愤怒自那双眼睛之中悄然盛放
天使的犬齿突出嘴唇,野蛮,但也残忍。它不该出现在这样一张英俊的脸上——等等,它真的还英俊吗?
不,不再是了。
它已经被愤怒所扭曲,每一个细节都变得狰狞无比。紧皱的双眉,拉长、变薄的嘴唇、过于长,只有野兽才应该具备的犬齿卡在下唇上,抹去血色,激起一阵锋利的白。
以及那双眼睛。
那双已经被红血丝吞噬了眼白的眼睛。
在这一刻,圣吉列斯不再美了。
世人以为他是正义的化身,认为他完美无瑕,慈爱而善良。这话不假,但只能在某些时刻成立。他始终藏着一种愤怒,还有一种渴望.
那渴望没有远去,愤怒亦是如此。而作为一个战士,他欢迎愤怒的到来。
沉寂一万年后,他亲自把它迎进自己的身体。
天使低吼着冲向卡班哈。
没有声响,不见动作,仿佛他手中并未握剑。然而,那巨大的钢铁怪物却在这一刻被彻底腰斩,璀璨的火花自断口处猛然爆发,制造出了一片令人心惊的色彩。
沉重的响声再次传来,而这一次,它没有再站起。数秒钟后,地面再次裂开,被一分为二的钢铁造物顺着管道再次轰隆隆地远去。
圣吉列斯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剑刃也一同垂落.
沉思。
我是否还能如过去一般战斗?我的感知是否依旧敏锐?我是否配得上这把剑?自伏尔甘将它送到我这里,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千年之久,它却未有一次染血。
在我们中最好的铁匠手里,它承受锻打,在夜曲星的火炉中,它被淬炼成型它理应痛饮鲜血,直至毁灭。它本不该在我的武备室内染上尘埃。
宝剑蒙尘。
圣吉列斯咀嚼着这个词语,苦涩地一笑,随后开口呼唤:“但丁!”
他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盘旋,直至成为一种低沉失真的回音,而他呼唤的那个人却一如既往地回应了他。
大门滑开,一个身披金甲的战士面容严肃地走了进来,全副武装,威风凛凛,几乎要刺伤圣吉列斯的眼睛。
天使本有些话想说,现在却咽了回去。他感叹地看着这个人,仿佛看见了一面镜子。他一直看到后者的脸上泛起细微的不适,方才开口讲话。
“我们航行到何处了,我的儿子?”天使温和地问。
“已经快要接近五百世界。”但丁低声回应。“依照军务部提供的星图来看,我们最多也只需三十个小时便能进入其中。”
圣吉列斯了然地颔首,却忽地发问:“你似乎有些疑虑,吾儿,何事?”
但丁微微一惊,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他沉默数秒,方才回答:“是因为星炬,原体.”
“星炬又如何了?”
“我们已经几乎快要捕捉不到它的光芒了。”圣血天使的战团长如是说道,语气仍然很低沉,甚至可以说,显得有些悲哀。
而作为他的原体,圣吉列斯品尝出了更多情绪,例如怜悯,例如不忍,以及最后一种情绪:自责。
几乎只在片刻,大天使便明白了但丁想要说些什么。
他叹息一声。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丁。你在想,星炬的光辉衰落至此,而帝国的疆域又是如此庞大,到底有多少人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世界中?”
“.不,不止,父亲。”圣血天使艰难地回应。“我还觉得,我们——”
“我们怎么?”
“我们辜负了他们。”但丁说。“
他担忧自己的话会招致原体的怒火,但他依旧将这一点指了出来。他明白这句话到底有多么锋利,光是天使此刻的表情就足以说明一切.
那陡然皱紧的双眉,向下弯曲的嘴角,都可昭示他听见这句话后的沉重心情。
然而,但丁想象中的斥责却并未到来,实际上,圣吉列斯甚至没有半点要反驳的意思。
他沉重地颔首,承认了此事,表情变得和但丁一样复杂,只是悲悯更盛,自责也同样如此。
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
“自泰拉离开,我们经历的战斗大小不过二十余场,一路跳跃、穿梭,只在必要的时刻离开亚空间。集结部队,获取补给,找来援手。”
“在此过程中,你们做了些和面对魔潮截然不同的事情。例如平叛,或是驱逐异形海盗。小打小闹而已,本不值一提,但你还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是不是,吾儿?”
“你看见了那些在不断运转的战争机械中哀嚎受苦的人们,于是你忽然发现,你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事情,好像并不普通。”
“伱发现那些人的生活环境与太阳系内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不仅于此,他们受着严重的压迫。劳动成果被私吞,落入某个官员的口袋,然后交由当地总督美美地享用。”
“本该处理这些事的我们却对此视而不见,只是收走总督递来的人力与物力便直接离开。然后你想到那些看不见星炬的世界,在看得见它光辉的地方,人们便已经活得如此辛苦。”
“那么,在那些黑暗的地方呢?本该成为保护者的我们却没能尽到应有的职责,做到该做的事——于是你对此无比愧疚。”
他越说,表情就越平静。到了最后,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面无表情。但丁却不敢再看,他深深地低下头,闷声称是。
“留着吧。”但丁听见他的父亲说。“把这种情绪不管你怎么称呼都好,把它留下来,但丁。留在自己的心里,只待某日取用。”
“有朝一日,你将把它变成一种义愤。为何人类要遭此磨难?为何我们要经历旧夜、叛乱和永无休止的战争?为何那些人没办法活得简单又平静?存着它,吾儿,然后用力握剑。”
但丁听见,圣吉列斯的手指在他的剑上嘎吱作响。
数秒钟后,他的原体离开了房间,走向舰桥。但丁紧随其后,他本以为这就是谈话的结束,但圣吉列斯却在他们即将抵达舰桥时说了另一句话。
“这是我的兄弟康拉德教我的。”他哀伤地一笑,随后大步走进滑开的门内,步入一个嘈杂而紧张的战争世界。
但丁呆立数秒,才记得要跟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