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恨一点点地填满了泽尔的心。
它本该作为他的助力,在胸膛中熊熊燃烧,助他度过眼前难关,可泽尔却拒绝了它的帮助。
不,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他如此告诫自己。
‘圣骑士’紧皱双眉,用他后天锻炼得来的情绪控制能力强迫自己恢复了冷静。他身处一片废墟之中,四面八方皆是尸体。
有些是平民,有些是利塔特拉本地的防卫士兵,仅有少部分是泽尔杀死的弱小恶魔。
魔潮的大部队早已前往其他地方肆虐屠杀,但凡只要有一点追求的无生者,都渴望新鲜的血肉,只有这些弱小到甚至被排挤的恶魔才会选择去折磨尸体。
它们作为无生者的生活是如此悲惨,因此,泽尔干脆出手帮助它们得到了解脱。
以暗影骑士们标志性的沉默,他一一挥剑将这些畜生统统斩碎,随着恶魔们的亵渎行径被他以剑终止,这片饱受摧残的废墟竟然也得到了罕见的平静.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泽尔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恶魔要杀。
他对这件事心知肚明,并感到忧虑。只是,和他一起来的另一个人似乎却并不这么想。
阿卡帕提斯聚精会神地眺望着远处,轻声开口,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分析。
“剩下的守备部队多半已经撤退回到他们的军营和地下堡垒里去了,只要他们的指挥官不是个蠢货,就一定会下达这个命令。或许我们应该找个高处瞭望一下,泽尔。”
“你说的‘我们’指的只是你吧。”泽尔冷笑着回答。“你最好把这個念头扔出你的脑袋,阿卡帕提斯。”
“为什么?”
“因为这根本不现实,你知道天空中现在有多少恶魔在来回盘旋吗?一旦被发现,你必死无疑。”
阿卡帕提斯沉默数秒,不但没有就此选择安静,反倒再一次开始了他的‘据理力争’。
“那不然要怎么做?难道就这样跟在那些恶魔后面继续前进吗?我们已经离开教堂两个泰拉时了,时间在流逝,就让我去吧,泽尔。”
他期盼地回过头,拍了拍泽尔的肩膀。用不着摘下他的头盔,泽尔也知道,阿卡帕提斯现在多半正满脸期待。
这没让他有什么欣慰之类的情绪,反倒只升起了一阵叹息的冲动——野蛮人的执着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似乎每一个新兵都是这样,心态还没有完全脱离‘受训者’和‘后辈’这两种身份的影响。
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执拗和对困难任务的主动承担并非出自渴望荣誉,也绝不是因为真的理解了自己的职责。
就比如阿卡帕提斯,他这么做,其中大部分原因恐怕都只是因为想要证明自己这种心态和慢性毒药没有任何区别。
“不行。”泽尔冰冷地回答,没有流出半点情面。
“为什么?”
“因为不行。”
泽尔扔下这句话,便迈步走出了废墟。
他不想和阿卡帕提斯多费口舌,若是放在平日,或许他会对这种消遣很感兴趣,可现在不行。
他也不是‘大人’那种混蛋,喜欢用言语和真相揭开他人心底的伤疤,看着他们流血然后乐不可支地大笑.
泽尔的态度让野蛮人稍微有些愣神,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并跟了上去。
这也是阿卡帕提斯身上最好的一种品质——他或许会短暂地受到情绪的影响,但他永远都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就这样,他们一前一后地开始了潜行,昔日所受的训练和基因中的馈赠让他们成功地沿着被鲜血染成红色的破碎街道走了下去。
不幸的是,入目所及,皆是尸体,没有任何幸存者。
利塔特拉放在整个帝国内也算得上是个安定的世界,尽管压迫和腐败无处不在,但至少活着的人都有饭可吃,不至于饿死.
而现在,这些东西已经全部消失。
平民们从家中被拖出,被利爪刨开胸腹,在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中被恶魔玩弄着死去,搞不好还要被恶魔嘲笑自己的信仰。
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遭逢如此厄运。
泽尔的胸膛中再次升起了一股怒火,却转瞬即逝。理性裹挟着职责的意义呼啸而来,将怒火撞了个粉碎。
因此,他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和‘泄愤’这两个词没有任何关系。
他拔出火炬手,开始奔跑。阿卡帕提斯紧随其后,也将他的枪端了起来。他们仿佛两个幽灵般飘过了再无任何生命可言的废墟,朝着魔潮疾驰而去。
但他们不会现在就施行神圣的谋杀。他们会那么做,但绝不会现在做这件事。
之所以要将敌明我暗的战术优势抛在脑后,只是因为他们听见了从魔潮最前方传来的炮声与枪声,人类所制造出的战争协奏曲正在染血破碎的利塔特拉上高声奏响。
尸体和鲜血是它的音符,大炮与炽热的枪口是演奏的乐器。恶魔们却并非观众,而是另一种乐器。一众‘音乐家’们正拿着他们各自的乐器对着这些亵渎的无生者狂轰滥炸.
直到这个时候,泽尔这个时候才发现,他恐怕低估了利塔特拉的守备部队。尽管这场袭击事出突然,但他们已经进入了彻底的战争状态,现在甚至能依靠一座堡垒暂时地和恶魔们打的有来有回。
泽尔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将这个不知道从谁那里学来的习惯用在了观察敌情上。
目镜自带的缩放功能轻而易举地帮助他看穿了那一片充斥着魑魅魍魉的血肉磨盘,看见了一座正在苦苦支撑的灰色堡垒。
一只拳头在钢铁城墙上顽固地紧握,指间逸散着血红的砂砾,积落成了一滩鲜血般的红色。
泽尔瞥了它一眼,竟然感到一种异样的熟悉。他当即便开始在脑海内找寻可能存在关联的证据,很快便从十几年前看过的一本军务部征兵手册上的只言片语找寻到了这个标记。
在他的记忆中,他又回到了那个血淋淋的房间里,才刚刚杀完十六个叛徒,正待在他们的尸体旁边翻阅书架上的书
“红沙之子。”在奔跑中,泽尔严肃地开口。“来自努凯里亚,在整个大远征期间都一直担任战争猎犬的辅助军。在圣典颁布后独立了出来,成为了一支独立的军队”
“怪不得他们如此勇敢。”阿卡帕提斯略带钦佩地说。
泽尔同意了这句话,但他没有将它表述出来。
他暂时没空去做这件事,此刻,他那宝贵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魔潮后方。
那里离他们不算远,恶魔的数量相对来说也并不多,甚至仅仅只有一些惧妖存在。在它们中间,有一只举着长杖的鸟喙恶魔正在摇动它的法杖,脚下散发着莹莹蓝光。
它不是那些强大的所谓万变魔君,但也绝非什么低阶恶魔,泽尔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根本懒得管它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现在心中满是杀意。
亚戈·赛维塔里昂有句话说得相当正确:如果你在战场上发现了属于奸奇的恶魔,记住,要优先处理它们。
泽尔举起左手,将火炬手一把扔给了阿卡帕提斯。侦察兵略带错愕地接住它,尚未来得及说点什么,便听见了泽尔的命令。
“火力掩护我,打完就撤退,不要恋战,从后方进入堡垒。”
“你要做什么?”
“我要杀了它。”泽尔说。
扔下这句话,他便开始全力冲锋。阿卡帕提斯甚至还没来得及表达他对这个见了鬼的所谓‘计划’的反对,便眼睁睁地看见泽尔冲进了魔潮。
野蛮人对此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咒骂,却还是立刻举起了火炬手。他打的很准,每一颗爆弹都能取得成效。这或许是因为火炬手比他的枪要好一些,又或者,只是因为他现在专注到了极点。
泽尔自然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不过,就算他知道,恐怕也不会加以理会。
他已经将自己全部的心神都灌注在了这个简陋粗糙的杀戮计划之上,甚至不再去顾忌这会不会只是一个陷阱。对付这些来自亚空间的噩梦之鸟,纯粹的暴力要比清明的头脑好用的多。
他开始异常专注地进行杀戮。
康拉德·科兹的子嗣似乎天生就具备一种可怕且黑暗的专注力,只要他们愿意,这种专注便能在如何挥舞利刃一途上爆发出璀璨的光辉。
此刻的泽尔也不例外,他不断向前,剑锋所指之下,惧妖们便纷纷倒下。粉的变成两个蓝的,蓝的则消散在火焰之中
它们呱噪的尖叫声很快便引起了那只正在施法的奸奇恶魔的注意力。它诡异地伸长了鸟头,随后竟然倒了过来,以一个完全相反的角度看向了泽尔。
它难听地嘶鸣一声,手中长杖忽然摇动,一道荧光从其顶部径直射出。泽尔以超凡的反应力躲过了它,炽热的熔岩从他刚刚站立之处喷涌而出,很快便波及到了周边的一众怪物,将它们烫的尸骨无存。
这件事让那只奸奇恶魔显得异常恼怒,不远处的阿卡帕提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嘲讽的笑意——怎么?伱的计划里没有预料到这件事吗?
他移动手臂,瞄准那根再次开始散发光彩的长杖,用力地扣动了扳机。火炬手内的机魂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杀意,枪火闪耀,野蛮人却被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巨大后坐力震得倒退了两步。
他清晰地看见了一抹黑焰闪过枪口,推动着那枚爆弹精准无误地打断了长杖,紧随其后的四连发更是直接嵌进了恶魔的身体。
火焰燃烧,它痛极而吼,羽毛飞舞,尖叫着命令惧妖们前去阻拦泽尔——但它们哪里拦得住他?真正强大的恶魔早就冲到魔潮最前方了。
泽尔疾步前冲,仿佛滑行般发起了这场突袭的最后冲锋。惧妖们的攻击无一命中,反倒被他在狂奔的间隙砍杀了不少。
眼见情况不对,它们居然开始逃跑,四散着离开了先前还拱卫着的那只奸奇恶魔。此时此刻,泽尔和它之间已经再无阻碍。
‘圣骑士’举起他的剑,干脆利落地将它一剑枭首,甚至没忘记从腰间武装带的一个暗格内掏出一枚银质的天鹰印记,扔在它的尸体上。
在血肉融化的嘶嘶作响中,这场连突袭方才算是结束,拢共甚至没持续半分钟。直到此刻,魔潮内的多数恶魔也仍然没有意识到后方正在发生什么事。
不过,就算它们知道,恐怕也不会多么在乎。
它们可以短暂地联手,但它们混乱的天性会为每一次死亡而感到兴奋。更何况这支魔军内的多数恶魔都来自血神的领域,若是眼前没有这座要塞,恐怕它们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万变之主的仆从
趁着混乱,泽尔迅速地回到了阿卡帕提斯身边,侦察兵立刻将他的枪还了回去,却用了双手。
泽尔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了枪,倒也没说什么。
他的确看见了那些缠绕着怒焰的子弹,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阿卡帕提斯的天赋,可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问题。
阿卡帕提斯尚未获准回到诺斯特拉莫,这意味着他本不该如此随意地唤出独属于复仇领域的力量。
泽尔思索着这个问题,沉默半秒,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惊雷。
圣灵月。
这个词引起了更多雷霆。
这个会足足持续一个月的节日到底存在了多久?那块碎片.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二十五个小时的倒计时岂不是形同虚设?
泽尔本能地握紧火炬手,将枪挂回腰间武装带上的动作居然慢了半拍。关键时刻,还是他的训练起了作用。
基因改造后得到的超凡体魄被日夜训练带来的冷静意志全然掌握,泽尔抬起手,一把拉住阿卡帕提斯:“我需要你回去一趟。”
“什么?现在?”
“是的,就现在,用你最快的速度。”泽尔严肃地说。“回去告诉克罗斯蒂利安队长,碎片的复苏和圣灵月有关系,然后让他把教堂里的平民都撤出来!”
他严肃的口气让侦察兵为之一惊,下意识地就要遵循他的命令,但他终究是有些疑问的。
“可是.那他们能去哪?”
“哪里都可以,但不能让他们待在教堂!”
泽尔罕见地低吼起来,说出口的话却和他之前的想法大相径庭,然而,这是有原因的。他接下来说出口的那句话让阿卡帕提斯不寒而栗。
“除非你想看见一大群被浸染了神智的狂热信徒,手持利刃将仇恨的螺旋扩散至整个利塔特拉.!”
新兵二话不说,转头就跑,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泽尔从不说谎,更没有对他说谎欺骗他的必要。更何况,他刚刚也亲眼看见了怒焰的产生。
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狂奔,呼吸格栅帮助他过滤了许多种怪异的气味,但仍然有少部分进入了他的鼻腔,那邪恶的混合气味竟然让他产生了几近窒息般的错觉。
阿卡帕提斯立刻警惕了起来,能让他都产生不适,而且还是在头盔提前过滤的情况下.这和毒气有什么区别?正常的燃烧废墟怎么可能产生这种气味?
他立即止住奔跑,一个闪身便躲入了残垣断壁之间,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潜行姿态。
这份警惕在短短一分钟后就被证明了其必要性——在他回到利塔特拉第二区的路上居然出现了一片沼泽。
深绿色和黄褐色皆而有之,混合在一起,仿佛一些古老巢都地下仍然在使用的沼气池般令人作呕。一些难以形容其外貌的纳垢灵正在拖拽着平民的尸体,将其扔入其中。尸体很快下沉,只留下几个气泡浮出。
阿卡帕提斯放缓呼吸,表情变得有些难看,在杀戮和另寻他路之间举棋不定。最终,还是仇恨螺旋这个词战胜了一切,迫使他将扣动扳机的手指挪开了。
就在此刻,一只嗡嗡直叫的苍蝇却落在了他所藏身的那块砖石墙壁的上方。
它搓动前肢,恶心的复眼内竟然亮起了一抹翠绿的光辉,紧接着,这个渺小的生物竟然开始膨胀。
阿卡帕提斯没有半点迟疑,一个纵跳便离开了原地。然而,一阵尖啸却随着那只苍蝇的爆炸一同降临在了废墟之内,声音连绵不绝,立刻便吸引了那些纳垢灵的注意力。
阿卡帕提斯暗骂一声,恼怒于自己的不谨慎,却也很疑惑一只苍蝇是如何发现自己
他不再犹豫,将此前的计划抛到了脑后,朝着那片沼泽狂奔而去。纳垢灵们却没有阻拦他的想法,而是尖叫着跳入了沼泽之内。
阿卡帕提斯本以为它们是畏惧自己,却没想到那片恶臭的沼泽居然忽地开始喷发,腐朽的尸骸从中喷涌而出,随着褐色的汁液和无数蛆虫一齐飞上了天空
在这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恶心景象中,一个巨大且臃肿肥胖的身影缓缓站起。它身上的肥肉层层叠叠,青绿色的皮肤看上去竟然非常光滑,没有什么水泡脓疮之类的东西。
它头顶一根扭曲的独角,其下是两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和一张大得可怕的嘴。它一出现便打了个喷嚏,许多纳垢灵从中飞出,然后又被它自己乐呵呵地伸出双手接住。
随后,阿卡帕提斯便看见它提起自己肚子上的肥肉,将一张更大的裂嘴暴露了出来.
那些纳垢灵欢笑着跳入其中,野蛮人的脸却开始抽搐。
他终于开始理解为何战团内部会对纳垢一类的敌人如此厌恶了。
恶魔笑呵呵地转过身,笨拙地爬出了沼泽腐蚀出的深坑。
阿卡帕提斯看不清它那双被肥肉遮住的眼睛,却能感觉到它正在盯着自己,他立刻举枪开火,爆弹却陷入了它的肥肉之中,再无任何动静。那光滑的皮肤上甚至没留下半个弹孔。
恶魔懒洋洋地挠了挠自己的身体,张开那张血盆大口,竟然对阿卡帕提斯问候了起来。
“你好啊,立下复仇之誓的契约者.啊,等等,你似乎很年轻。”
它遗憾地摇了摇头:“这可真可惜。”
可惜什么?阿卡帕提斯愤怒地从腰带上拔下两枚破片手雷,朝它扔了过去,恶魔却不闪不避,只是打了个哈欠。
它肚子上的肥肉顺着身体一同舒展开来,那峡谷般的骇人巨口中竟然弹射出了一条好似肠子般的黏腻长舌,在半空中便将两枚手雷卷回嘴中,一把吞下。
伴随着沉闷的响声,恶魔笑呵呵地拍了拍肚子,竟然显得十分满足。阿卡帕提斯难以置信地看着它,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开火.
恶魔却没有这种顾虑,它温和——甚至先得很有礼貌——地开口了:“其实我觉得,我们可以先留他一会儿。”
它在和谁讲话?
阿卡帕提斯猛地转过身,看见一张布满经文的脸,然后,便是一阵穿心剧痛。
他倒在地上,有生以来从未感到如此虚弱。他似乎被某种东西刺中了,但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它凭什么如此轻易地贯穿他的盔甲,甚至让他的身体
啊.
阿卡帕提斯颤抖着张开双唇,眼前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恶魔遗憾地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让地面颤动。它停在阿卡帕提斯身前,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你没必要这么做的,他能有什么威胁?我们为何不留着他呢?”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留下一个新兵,多洛尔阁下?”
“因为他至少没杀我的苍蝇。”被称作多洛尔的恶魔咕哝着答道。“他显然是个善良的人,你不这么认为吗?”
和它对话的那个人显然被这句话逗笑了:“好吧,是我不对。下次,我会注意的。你看这样如何,多洛尔阁下?”
“我觉得可以。”恶魔喜笑颜开,一把抓起了尚未死去的阿卡帕提斯。
它的力量是何其巨大,新兵当即便听见了自己的骨骼正在根根碎裂.他几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是个正在被捏烂的水果。
新兵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喷得头盔内到处都是。痛楚反倒在这个时候帮助了他,使他的意识清明了片刻。
他抬起头,顺着本能的指引看见了那个捅伤他的人。
他清晰无比地看见了那张刻满经文,正在微笑的脸。
阿卡帕提斯颤抖着张开嘴唇,想咒骂,至少也想说点什么.
但他没能做到这件事,因为恶魔正在扯他的头盔,那动作相当笨拙,几乎要把他的头一起扯下来。他忍不住喘息起来,最后,反倒是那个人开了口。
“你介意让我来帮助你吗,阁下?”
恶魔立刻点头,递出了右手。那人则从宽大的牧师长袍中伸出了双手,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阿卡帕提斯头盔的暗扣,一把将它取了下来。
他仍然保持着微笑,应和着阿卡帕提斯满怀憎恨的凝视。
“继续憎恨吧,新兵。”他说。“反正这也不会有任何用处,你还太年轻了,就连契约都尚未订立.”
他轻笑起来,便朝着阿卡帕提斯挥了挥手——或者说,是朝着那只恶魔挥了挥手。
下一秒,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阿卡帕提斯便再也看不见他了。
就这样了吗?
在生死弥留之际,阿卡帕提斯忍不住发出了这个疑问。
仅仅只是这样?我的生命.我没有能做成任何事,我还没有将消息传回给大人,我
又一阵痛苦下来,这一次,它没有帮助阿卡帕提斯。一切思绪戛然而止,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念头。
‘该死的混沌,如果有通讯’
艾瑞巴斯凝视着他苍白的脸,满意地笑了笑,便踏步向前走了过去。
恶魔多洛尔也跟了上来,那具尸体正被它握在手中,胸腹已经被剖开,密密麻麻的虫卵正在被注入其中。
艾瑞巴斯知道它要做什么,这个新晋升的大不净者非常慷慨,甚至会给一些看得过去的凡人庞大的赐福。它显然很喜欢这个新兵,因此便打算让他在死后获得一点慈父的怜悯。
真是善良啊。黑暗使徒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朝着一座教堂缓缓走去。
在他身后,黑暗席卷而来,群魔在其中屹立。
——
凝视着眼前的这一切,‘大人’头一次感到了头痛。
斯洛尔站在他身边,刽子手那一贯阴沉的脸上现在变得更加恐怖了,仿佛他正在被人用双手猛击胃部。
伊哈拉尔反倒还算平静,可是,他一贯都很平静,他的面部神经有问题,根本没办法表现出明显的情绪.
从那抽搐的眼角来看,克罗斯蒂利安知道,颅骨的心情恐怕同样也不怎么好。
这是正常的,这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谁能在面对着一场初具规模的仇恨螺旋面前保持好心情?恐怕就连复仇之神本人都笑不出来吧.
克罗斯蒂利安暗自腹诽着这些事,却将表面上的情绪收拾地干干净净。
他开始下命令:“斯洛尔,去教堂里找霍斯特。伊哈拉尔,你和我来,这些人我们需要让他们平静下来。”
这句话一说出来,他自己甚至都想笑了——平静?怎么平静?仇恨的链条已经将他们彼此彻底链接,不信的话,就看看那个正在对她的孩子拳打脚踢的妇人吧。
昔日对自己亲生骨肉的爱意已经彻底消失,平日里的种种牢骚此刻尽数爆发,最终变成了一种货真价实的扭曲杀意.
她只是一个剪影,而且只是所有进入教堂避难的群众里下手最轻柔的一个。至于其他人,他们多半都已经浑身鲜血,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复仇。
很快,他们就将开始互相杀戮,直到决出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不管那个人此前伤得有多重,仇恨都将支撑着他走向下一个尚有人类存在的地方,然后将这仇恨扩散出去。
到了那个时候,他甚至都不需要杀戮,只是出现,就能让上一秒还并肩作战的士兵变成两个不杀死对方就决不罢休的仇人。
“明白了。”伊哈拉尔瓮声瓮气地回答,和克罗斯蒂利安冲向了那群正在互相残杀的平民。
他们给予平静的方式其实很简单,比如,拳击脊椎,旋转脖颈,殴击心脏.别无他法,这是唯一的办法。
但是,就算让所有平民都冷静下来,也绝不代表着这件事可以就这样结束。仇恨的螺旋仍然存在,且将扩散至克罗斯蒂利安与伊哈拉尔身上,但他们已经发过誓,因此这份仇恨,他们尚且可以承担。
换言之,他们将背负着满手血腥、罪孽以及他人的仇恨活下去,直到最终之日来临。
斯洛尔目送着他们进入人群里,这才迈动脚步,冲向了教堂内部。不出他所料,这里满是鲜血,帝皇的塑像东倒西歪,十几具尸体把教堂变得好似屠宰现场。
牧师霍斯特就跪在这尸骸中央,平静地进行着深呼吸,他的白袍已经染血。
斯洛尔举起枪。
“霍斯特。”他冷冷地发问。“你还好吗?”
“.不。”牧师勉强回答,仅仅只吐出了一个单音节。
他的情况已经不需要过多赘述了,斯洛尔收回视线,开始靠近他,枪却始终瞄着霍斯特的头。
刽子手一点点地接近了牧师,最终,他将枪顶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并低声念出了一句诺斯特拉莫语。
霍斯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他颤抖着转过身来,仿佛受伤的野兽那样倒在了斯洛尔脚下,浑身抽搐。
伸冤人的眼神已经不复从前清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狂躁至极的恐怖杀意,就连斯洛尔都察觉到了一丝威胁。
他知道原因,伸冤人们会在多年的‘职业生涯’中获得一些独特的能力,其中最普遍的一种,就是身体素质的强化。
诺斯特拉莫上的那位伸冤人甚至已经能够和阿斯塔特在力量上一较高下。霍斯特自然是远远不如的,但是.
斯洛尔低下头,看向了他手中的一把尖刀。他抬脚踩住它,力道非常大,甚至让霍斯特握刀的手指彻底碎裂。对此,牧师却只是痛哼了一声,没有任何不满,甚至长出了一口气。
“碎片呢?”斯洛尔问。
霍斯特虚弱地摇摇头,脸部青筋暴起:“我交给我的继任者了在一切都结束以前,他不会出现。”
斯洛尔微微点头,便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为何仇怨之刻会降临的这么早?”
霍斯特笑了,鲜血从喉咙中涌出:“因为我必须保护伸冤人图杰阿,他不能死。”
斯洛尔沉默半秒,问道:“什么意思?”
“我撤去了维持教堂平衡的信仰之力,用它们加固了里屋的门。在混沌的力量消退以前,那扇门都不会打开,它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帝皇圣域”
霍斯特一边吐血,一边蜷缩起了身体。
“为什么?”刽子手毫无感情地问。
“因为我看见了这一切。”霍斯特说。“我告诉了泽尔,但他说这只是幻象,可我有句话还没说,我看见的不只是利塔特拉陷于火海,我还看见了艾瑞巴斯。”
刽子手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而现在,那幻象的前半段成真了。那后半段呢,斯洛尔?”霍斯特咳嗽着问,用左手抓住了刽子手的铁靴凸起。
“我没有预言的天赋,但如果你同意,我也算是半个暗影骑士.我们一生中都只能看见一次预言,而且它一定会成真。所以,艾瑞巴斯一定会来。他是冲着碎片来的,我们要怎么拦住他?”
他惨笑着松开手,无力地瘫倒在地,眼泪划过满是鲜血的脸,滴落在地,摔得粉碎。
斯洛尔沉默地松开了脚,一把踢开那把刀。
“我不知道你是对是错,但你已经犯下了罪孽,霍斯特。你有想过——”
“——他已经来了。”牧师执拗地说,双眼一片血红。
他慢慢地站起身,涎水滴落,混杂着鲜血,脸上的血管尽数凸起,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发狂的野兽,而非一个人类。
斯洛尔皱起眉,刚刚放下的枪又举了起来。
“解释。”他言简意赅地说。
“他已经来了!”霍斯特狂吼起来。“我能察觉到,我能感觉到他的接近!”
他忽然疯癫般地捂住额头,涕泪横流,仿佛失去了神智一般高声尖叫。斯洛尔本想暂时将他击晕,带出去商量对策,却忽地感到一阵无名火起。
起初只是火苗,然后,在无法称之为时间的单瞬之内,它开始迅速燃烧,直至成为一种几乎要把斯洛尔烧死的恐怖火焰。
无数声音自他耳边响起,不是幻觉,绝对不是幻觉,它们比幻觉要恐怖无数倍。它们是这一万年来每一个死难者对凶手的控诉与咒骂,是他们死前的最后一声惨叫或话语
它们是引子,帮助斯洛尔的皮囊燃烧,也帮助他慢慢地松开了握枪的手。
爆弹枪轰隆一声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犹如雷鸣。曾经是霍斯特·恩德罗的人在这声雷鸣中狂笑着捡起了他的尖刀,化作了一个半人半兽的可怕怪物,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堂的大门。
教堂之内,帝皇的雕像悲悯地看着这一切,齐齐开始流出血泪。
斯洛尔看见了这一幕,他无言地弯下腰,发出了一声再也无法忍受的咆哮,黑焰席卷而来,将他彻底吞没。
会有人记得他吗?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一个名为斯洛尔的暗影骑士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在一片遥远的黑暗中,一个孤单的人念出了他的名字。他记得他,甚至知道他为何而死。
他悲伤至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