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陨落的女王

韩露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脚上的冰鞋。

就在刚才,美国选手亚历珊德拉刚刚结束了她自由滑的表演,她完成了完美的七个组合跳,不出意外的话,她的个人记录将会在这次被正式刷新。

现在,亚历珊德拉正和她的教练激动地一边互相拥抱一边走向等分区,她这一次滑得的确非常出色,但韩露并不在乎她滑得怎么样。好吧,韩露想,这对亚历山大这个热衷于碧海蓝天、滴漏咖啡与“吃饭三分钟摆拍三小时”的早午餐的岁月静好的小*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值得鼓励。毕竟亚历山大自己都说过了,对着无数个摄像机笑着说了什么“我认为胜利其实就是战胜昨天的自己”。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因为你战胜不了别人,你只能战胜一下自己。

……至少,韩露拢了一下头发,战胜不了我。

“多少分?”韩露问。

“137.71。”回答她的人是队内特聘的运动科学专家赵之心,他今年30岁,结束在美国的研究生学业回国后,已经在花滑中心工作了六年。现在,他正在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为韩露检查着冰鞋。

“她刷新个人记录了。”赵之心补充。

“不错嘛。”韩露啧一下嘴,“亚历山大。”

赵之心无奈。

“人家叫亚历珊德拉……”

“不一样?”

那能一样吗。赵之心在心里吐槽,表面上却是笑着摇摇头后沉默了下来。

他清楚,韩露现在内心很焦躁——当然,她不焦躁的时候也不会给别人太好的脸色看,不过这个时候不太一样。

韩露正在冬奥会自选项目决赛的赛场上,她在昨天的短节目上的排名是第二名,以2.66分的微弱劣势落后于韩国选手金可儿。截至目前为止,韩露已经拿遍了除冬奥会女子单人滑冠军以外的所有国内外奖项,一旦这枚金牌也到手,她将无比完美地实现个人职业生涯的大满贯。

主场作战,大满贯。

这枚金牌的诱惑力太大了。

“把三周改成四周。”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韩露又对教练重复了一遍她的决定。决定,不是商量。韩露和其他人向来没什么好商量的,她不认为有人比她更懂拿高分的标准。

她选择的跳跃动作是勾手四周跳接后外点冰两周连跳,这个动作在世界范围内只有三位女选手完成过,即使放在男选手当中,也是一个相当具有挑战性的跳跃。一旦成功,冬奥会女单冠军的荣誉势必将被韩露收入囊中。

“你已经有了自选曲目的优势。”韩露的教练刘伯飞仍旧这么劝诫着她。刘伯飞是韩露的主管教练,他也见证了她开始练习滑冰、进入青年组、成年组、拿到无数块奖牌的整个过程。韩露在每一个阶段分别是什么样的身体和心理状况,刘伯飞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挑战这么高的跳跃难度。”刘伯飞说,“我说过了,之前编排的阿克塞尔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这个动作足够让你反超金可儿。”

“您是觉得金可儿跳不出阿克塞尔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

“勾手四周是什么难度,你自己应该知道。这不是练习,是正式比赛。”

“我当然知道,它的基础分就有13.6。”

“你只盯着技术难度看吗?那未来干脆发明一种新冰鞋,选手穿上就能飞起来转个十周八周得了呗?还算什么PCS?”

“我不跟您谈您的冰上美学论。”韩露坐在椅子上,抬起一只手制止刘伯飞再说下去。“我的优势和劣势,我自己知道。”

“你在这个时候上四周没有意义。”刘伯飞稍稍退让了一步,“如果你想挑战自己,你完全可以选择在以后的其他比赛上尝试。”

刘伯飞话音刚落,便看到韩露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轻蔑的表情地注视着自己,好像他刚刚说了什么愚蠢又可笑的话一样。

韩露的长相是有点锐利的,不笑的时候更是有种天然的压迫感和威慑力,这可能放在诸如搏击或兵乓之类的运动员脸上是个优势,但作为追求艺术美感的花样滑冰运动员而言,就绝对算不上什么优点了。

在冰上,她的表演风格甚至可以用凶悍来形容,她以多周数旋转见长,在滑冰圈被称为“旋转机器”,落地冰刀点冰时毫不留情地溅出一地冰花,俨然像是一头跳跃捕食的猎豹。这在收获了一批专门被她这种少见的,凌烈彪悍的风格迷得五迷三道的粉丝的同时,也招致了不少来自裁判、媒体、评论员等等方面的非议。非议的核心无谓只有一个,即韩露选手缺乏一种女性的柔美。这是最克制的,更夸张的什么“黑寡妇”、“灭绝师太”、“其他花滑选手转圈:天鹅在湖上舞蹈;韩露选手转圈:投标枪前的准备”等等非恶意或恶意的说法全有。

这些贬驳韩露当然知道,但她不在乎,让他们说去,反正这不会让她少拿一块奖牌。

她是猎豹,是黑寡妇,是踩在冰刃上一路向上,无人能及的女王。

这枚金牌她必须要。

“刘教练。”韩露冷冰冰地开口,“就是在这个时候才要上四周。”

她没有给刘伯飞继续说话的机会,而是自己一句接一句地说了下去。

“如果放在十年前,如果我是十八岁,我说不定还能听您一句。因为我还错得起。”

“但现在不一样,我二十八岁了,我不想等,我也等不起四年了。”

“您说我的身体条件撑不住,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不会随着训练变得比现在好了。我今天跳不了四周,那代表我下一次,明年,后年,我更跳不了四周。我没有时间了。”

“我必须跳,我必须赌一把。”

她撂下这些话,到离刘伯飞尽可能远的一处位子上坐下。赵之心和工作人员察觉到了二人之间不和的气氛,谁也没敢多说什么。毕竟,这一幕已经在各个比赛中上演过不止一次了。刘伯飞偶尔能吵赢,但大多数时候的胜利者都是韩露——上难度,成功,在欢呼声中趾高气昂地走回准备区,同时得意洋洋地白上刘伯飞一眼——这是通常时候的韩露。

甚至,赵之心还看到过支持韩露的几个工作人员一起窃窃私语刘伯飞多事。

在其他人看来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赵之心叹了口气。

顽固保守的老教练,和打破常规的天才运动员……

也确实有媒体是这么写的。

然而事实上则不然,已经在韩露身边待了六年之久,看着她的身体条件从巅峰一点点滑落下来的赵之心再清楚不过了。

这些年,韩露对高难度动作那些近乎变态的追求也一次次挑战着她身体的极限,同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能够做到的动作从过去的越来越多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少,原来能够较为轻松地做到的旋转跳跃动作也肉眼可见地变得吃力,赵之心早就察觉到,在这种不要命的训练和难度挑战之下,韩露的脚踝和跟腱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那条线已经绷得越来越紧,任何时候断掉都不奇怪。

韩露自己不知道吗?

不一定。赵之心想,但是这种时候,她恐怕就是有一种没有来由的侥幸心理,认为幸运女神会永远站在她那一边。

事实上,如果换作他自己呢?

赵之心思考着,最后象征性地紧了一下韩露的冰鞋鞋带。

她的鞋带是一种和平时不同的特殊系法,平日训练的时候,鞋带就只是绑成普通的蝴蝶结,而在正式比赛的时候,她会特意将鞋带系成一种更为复杂的梯形结。

就和小孩子们“如果明天天亮了,那么就会考好”的迷信式许愿一样。

会这么做的运动员不少,就比如刚才那位亚历珊德拉,便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把男朋友送的发带大张旗鼓地系在头上。

“我的护身符!”她这么昭告全世界。

韩露自然是不会这么招摇的,不如说她心里会觉得,让其他人看到她做这种迷信的小动作,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

所以对此,赵之心当然什么都不会说。

“可以了。”检查完冰鞋的松紧程度后,赵之心站起来。

如果换成他自己的话——他继续思索,那颗他一生渴望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金苹果就在头顶了,他会不想拼一把,干脆把对手远远地狠狠甩开吗?

他不敢说不会。

而且,勾手四周跳接后外点冰两周连跳……韩露的确做到过。

他像是自我欺骗一样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承认自己的确无法说服韩露,一边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默默在心中为她这一次的幸运祈祷。

“加油。”他说。

“废话。”韩露毫不留情地回答,随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要上了。

她望着正前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这场重要赛事正在全世界的各大电视台直播,花滑训练中心的大尺寸高清电视上,在韩露滑入冰场的同时,两位解说员的声音也平稳地响了起来。

“接下来出场的是世锦赛冠军,韩露。她将在这一套的自由滑中再次挑战自我,准备完成难度系数最高的四周跳。而且我们还要关注她的GOE,每个动作的完成质量。”

“她所选择的曲目是神秘园的《Dreamcatcher》,来自1999年发行的《新世纪的曙光》这张专辑。Dreamcatcher是一种由树枝、皮革、牛筋线编织制成的工艺品,它起源于一个印第安人的传说,18世纪,印第安人相信夜晚的空气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梦,他们用捕梦网来将梦过滤……他们相信,只有好梦才能通过捕梦网的洞,而噩梦则会被困在网中,随着次日的阳光灰飞烟灭。它是好梦与祝福的象征。我们期待韩露如何演绎这曲古老的传说。”

韩露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做出了准备动作。当清亮的女声划破冰场内冰凉的空气时,她昂起头,伸展开了手臂。

这是一支优美而悲伤的曲子,听上去和韩露的个人风格并不那么相符。但没关系,这也是花样滑冰的一个环节,人与音乐相辅相成,人为音乐提供无限可能的解读与演绎,音乐也可以激发出位于人的内部的,超出他人乃至自己想象的东西。

韩露做出了节目中的第一个跳跃——阿克塞尔两周跳,这个动作很保守,落地平稳,没有问题。她身穿一套半透明的黑色点缀银色亮片的表演服,宛如从倾泻的银河上剪下一块做成,与纯白的冰面形成鲜明的对比,是一种冲击性的,摄人的美。

全场观众都屏起了神。

韩露再做出了一个勾手三周跳接后外结环三周跳,随着完美的着冰动作,她额前的发丝有几丝飘散下来,随着接续的旋转再飞散开。观众台上响起欢呼声。

刘伯飞不知何时走到了场边,和所有人一起注视着韩露的表演。

在两个旋转动作后,节目进入了后段,韩露呼吸着,计算着勾手四周跳的进入时间。

小提琴的声音由衰渐强,是时候了!

韩露毫无迟疑地起跳,刘伯飞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一、二、三、四周!

韩露咬紧牙关。

落地!

观众台上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结束了,没问题,结束了。

韩露来不及调整呼吸,直接准备进入接续的后外点冰两周连跳。现场观众还未来得及从她刚刚成功挑战勾手四周跳的兴奋感当中褪去,便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声巨大的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