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河东狮吼

    踏雪是匹日行千里的宝马,自幼随叶昭出征,经过大风大浪,感情深厚。如今它正傲慢地朝夏玉瑾打了两个响鼻,扬了扬蹄子,然后讨好卖乖地在叶昭手心蹭蹭,一副主仆情深的模样。

    叶昭摸摸顺滑的马鬃,往它口里塞了一小块糖饴,然后一起站在原地看夏玉瑾变脸,看他一会咬牙切齿,一会烦恼苦闷,一会仇大苦深,一会哀怨绵绵,一会万念俱灰那张漂亮的脸上长长睫毛低垂,藏着的漂亮眼珠骨溜溜地转,时不时飞快地看一眼自己,似乎在打什么坏主意,感觉很有趣。就好像在漠北的诺安塔山,那头被她围堵到绝路,设法突围的紫貂;又好像呼尔浩草原上,桀骜不驯的野马。

    不管是捕猎还是驯兽,都能带来战栗的快感,让人心痒难耐。

    可惜眼前这家伙不是紫貂,也不是马,而是她丈夫,所以什么手段也不能使。

    叶昭又看了一会,惋惜道:走吧。

    夏玉瑾摇着头,死活不愿意。

    叶昭问:为什么不走

    夏玉瑾摇着头,憋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丢脸。

    叶昭逼问不出其他,只好自己猜。

    以前在军中,生活简单,除了拼命外无二事。她身边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浑身带着汗味和酒气,聊起天来三句话不忘问候对方老娘,无论是心思还是行动都很容易捉摸:兴奋的时候是在想女人,哀伤的时候是想家人,愤怒的时候是想敌人,苦闷的时候多半是军饷花光了。

    朝廷派来监军的文官倒是心思深沉些,也会玩些手段花招,但无非是为了钱、权和功劳,她对症下药,投其所好,也不难应付。

    她从小做男人,和男人厮混,所以自认对男人心理很了解。

    面前摆着的雪天、骏马、体弱、难言之隐,四个条件加起来,答案定是:踏雪太高了,夏玉瑾的身手太钝了,爬不上去

    叶昭轻轻叹了口气。

    她还是别把残酷的真相揭破让对方丢脸了。

    夏玉瑾见叶昭摇摇头,然后走过来,伸出双手,抓住自己肩膀。他立刻腾空而起,天旋地转的失力感随之而来,再睁开眼时,已稳稳当当地坐在马上。那马还抛给他一个疑是鄙视的眼神,未待他开口反击,叶昭已拍了拍马屁股,踏雪四蹄腾空,如离弦之箭,踏着白茫茫的雪,转过巷道,熟练地往镇国公府而去。

    错了叶昭喝道。

    踏雪淡定地转了个弯,往安王府跑去。

    雪天,路上罕有行人。夏玉瑾抱着马脖子,只觉得寒风如刀,灌入领口,割着面颊,说不出的难受。他抬头,见半空中黑影掠过,是叶昭展开轻功,跃上屋檐,用云靴点地,身形拔空,她黑色斗篷在风中展开,仿佛优雅的仙鹤般在空中飞翔着,不紧不慢地跟随快马步伐,犹有余力。

    恍惚中,快马停下脚步,仙鹤落地。

    夏玉瑾如梦初醒,他惊愕地看着自家朱红色大门,推开叶昭伸过来的手,连忙从马背滚下,缩缩冰冷的脖子,硬着头皮道:哪哪有人用轻功在城里到处跑的太太不像话了

    叶昭抖抖身上的雪花,再次重复:反正我厉害得变态。

    夏玉瑾听得眼皮跳了跳,赶紧偷偷看了眼她是否在生气。

    叶昭的脸色却无多大变化,只吩咐小厮们将踏雪带去马棚好生照料,然后朝大门伸了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夏玉瑾的双腿有些沉,迟迟没迈得出去。

    叶昭问:莫非要我把你丢进去

    滚老子有腿夏玉瑾脸色发青,又补充道,也有种

    他高高地昂起头,走入府内,叶昭紧紧跟身后,盯着他穿过回廊,往安太妃所住的养心堂去请安。安太妃见乖儿子平安归来,喜不自禁,也不顾他表情难看,立刻抹着眼泪,冲上前嘘寒问暖,又摸摸它的脸蛋,连忙吩咐叶昭:也不见你男人瘦了多少应该去好好炖些吃的来给他补身子,看看这鹅蛋脸都快瘦成瓜子脸了。

    啊他瘦了叶昭无聊地站在旁边,听见婆婆问话,立刻站直身子,看看夏玉瑾的身材,再看着自己的手心,估摸片刻,诚实回答,他大约有个一百三十斤左右吧,比我的青铜鬼面斧还沉些,不算瘦。

    安太妃和夏玉瑾的脸色一起难看了。

    叶昭继续闭嘴,站在旁边装木雕。

    夏玉瑾好不容易解决了自己娘的唠叨,想往书房走,并叮嘱下人将床铺用具等统统搬过去,贯彻夫妻分居之道,冷不防回头却见叶昭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似乎有话要说,于是他停下脚步,狐疑地问:你想干什么

    叶昭环臂抱胸,淡淡地说:明日一起回门。

    夏玉瑾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忘了这回事,却依旧强硬道:时间已过,还回什么

    叶昭:我已告诉他们,你卧病在床,推迟回去。

    夏玉瑾:咱们闹成这个样子,不回也罢。

    不行,叶昭很严肃地说,我们不但要回去,而且我希望你尽量装出个和睦样子来,不要在镇国公府胡闹。

    夏玉瑾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笑着问:凭什么

    叶昭道:太爷爷脑子已经不清醒了,我不希望他担心。

    夏玉瑾:你很紧张

    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叶昭坐在回廊的长椅上,用肯定地口气道,我知道我不适合做一个好妻子,这门亲事大家心里都不舒服,两人相处起来很艰难,所以我也不打算强迫你做什么。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无论你要吃喝嫖赌还是纳妾养妓,我都不会管你,你可以不给我面子,但你必须给我家人留几分面子。

    面子我还以为你不在乎了呢夏玉瑾想起恨事,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容,低下头去。

    叶昭沉默了一会,低声道,叶家世代镇守漠北,城破后惨遭灭门,太爷爷在上京得知消息,悲愤之下,伤了神智,至今不得清醒。大嫂和侄子回娘家,幸免于难,她年轻守寡,持家教子,待我叶家恩重如山他们是我世上仅余的血亲,我不希望因为我而遭到难堪。

    看不出,铁血将军也有在乎的东西,夏玉瑾的心微微窒了一下,可是看见她那张冷酷的脸,又忍不住硬起心肠道,可惜你在乎,老子不在乎

    混账叶昭暴怒,用极缓的语速问,你再说一次

    夏玉瑾强硬道:说就说老子不在乎

    叶昭猛然出手,将他狠狠按去青石柱上,附在耳边轻道:不要无视我的警告。

    夏玉瑾努力挣扎,却动弹不得,怒道:你你就不怕

    普天之下,谁敢不给他们面子,我便不给谁面子叶昭打断了他的话,又将他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番,微微笑了起来。那双淡琉璃色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就好像吞噬猎物的野兽,雪白的牙齿也带着几分阴森,别耍花招,老子在漠北做恶棍头子时,你小子还不知混哪条道呢

    夏玉瑾手腕阵阵剧痛,忍得满头大汗,只得咬牙应道:好,好,我给,放手

    叶昭这才缓缓松开手,狠狠砸了一下柱子,转身离去。

    夏玉瑾从呆滞中回过神来,缓缓侧过头去,回廊的青石柱内,留下一个半寸深的拳印,风一吹,卷起粉末般的碎石,飞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