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齐程的减药反应, 就像赵医生预估的那样,有些严重。

    最明显的反应是失眠, 为了预防失眠, 齐程这周的药单上一直都有安定片,但是毫无用处。

    迟稚涵连续两天半夜醒来, 都发现齐程床是空的, 画室的灯是亮的。

    第三个晚上,迟稚涵很干脆的爬上了齐程的床, 在他又试图偷偷爬起来去画室的时候,八爪鱼一样缠住了他。

    凌晨一点。

    齐程看了眼时钟, 皱眉。

    “你还没睡?”他老实的跟着她十一点就上了床, 一动不动的躺到一点。

    迟稚涵虽然偶尔梦游, 但是睡眠质量一直不错,三个小时,他以为足够让迟稚涵睡着了。

    “抱着睡……”迟稚涵咕哝了一句, 闭着眼睛摸索到齐程的鼻子,然后往上, 拇指和食指捏着他的鼻根,“眼保健操说这是晴明穴。”

    “你两天没睡了,眼睛不难受么?”还是闭着眼睛, 睡意朦胧的,嗓子也是没清醒时候的沙哑。

    “……”齐程头往迟稚涵这边靠了靠,让她可以不用把手伸太高。

    由着她按了一会,才伸手把她的手抓下来。

    “睡。”搂着她拍了拍。

    “一直睡不着?”迟稚涵用脸蹭蹭他的睡衣, 然后两只爪子开始习惯性的往他衣服里钻。

    “嗯……”齐程应了一声,叹气,“现在弄得两个人都睡不着了。”

    “要不要试试我的方法?”迟稚涵抬头,因为刚睡醒,她眼睛双眼皮变成了两三层,显得眼睛更大。

    “你失眠过?”齐程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

    “……废话。”迟稚涵白了他一眼,起身下床。

    齐程一直觉得迟稚涵穿着睡衣拖鞋在巨大空旷的房子里来回走动的样子很像误闯巨人国的小矮人,当然这种形容他从来没敢说出口。

    真的,挺可爱的。

    童话故事一样的画面,看着就暖暖的。

    她把暖气调的很低,为了降下房间里的温度,还开了一会窗。

    然后跑到柜子里拖了一床厚很多的被子,拿着她自己的ipad哆哆嗦嗦的爬上床。

    温度真的有些低。

    尤其他这样常年恒温的待在二十五度左右的人来说,窝在厚被子里伸出一只脚都被冻得寒毛直立。

    “你开了几度?”他不是很懂为什么这样可以治疗失眠。

    “十九,你家暖气最低只能调到十九。”迟稚涵语气居然还带着遗憾,“本来温度低一点会更有效。”

    “……”

    齐程只能继续缩在被子里看着她低头用ipad捣鼓出了一个视频,打开,点了单曲循环。

    然后把ipad丢到一边,迅速的缩到齐程的怀里。

    “冻屎……”娇滴滴的含糊不清的抱怨。

    ipad开始同步播放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语调的,在背中药名。

    ……

    “夏天的时候,吹着空调盖被子最容易睡着,和现在这种效果差不多。”迟稚涵指了指厚被子,“而且据说体温低可以催生睡意。”

    ……

    齐程不是很想提醒她体温低到催生睡意,可能就意味着低温症。

    “然后这个视频,是神器。”迟稚涵努了努嘴指着ipad,“这个人,反人类一样的背了五个小时的中药方子,没有语调,也没有间隔,你闭上眼睛听一个小时,还睡不着算我输。”

    ……

    所以又是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奇怪法子。

    虽然那个女的声音确实,会让人不自觉的开始意识游离,有点像小时候上课某些老师讲课就特别容易入睡一样。

    “那试试……”纯粹是为了安慰她。

    暖气温度太低了,他把被子塞紧,两个人窝在里面,隐隐的觉得满足,迟稚涵又打了个哈欠,传染一样的,让他也跟着打了一个。

    那女人的语调太平,他闭着眼睛无意识的跟着重复。

    怀里的人已经渐渐睡着,呼吸配合着女人的语调,空旷的屋子里只有被子这里,是暖和热闹的。

    真的睡着的时候,他心底还在下意识的挣扎,天冬到底是不是性寒,他明明记得几分钟前这女人还说天冬不是性寒来着。

    然后意识就真的模糊了。

    早上醒来对着迟稚涵得意洋洋的笑脸,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真的有点反人类……

    这种方法,居然,对他真的有效……

    ***

    赵医生是在齐程减药疗程第十天出现的,这十天迟稚涵助睡眠的方法虽然偶尔会失效,但是比起前面几次减药疗程,齐程的身体情况好很多。

    这本来是一件挺开心的事,可迟稚涵总觉得,齐程对赵医生有敌意,那种小狗躲在角落里面对着陌生人偷偷龇牙的敌意。

    “对了,方案的事情你跟小迟说过没?”赵医生摘下听筒,戴着老花镜开始写病历,问的漫不经心。

    齐程的回答是慢悠悠的把衣服拉好,躺平,被子拉上来盖过头。

    ……

    迟稚涵发现自己面对这种场景的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好笑,而是有些心疼。

    在病人之前,齐程首先,是个三十岁的男人。

    他一定不喜欢自己用这样幼稚的抗议方式来抵制不希望发生的事,但是除了这种方式,他别无选择。

    齐程,其实自尊心很强。

    医生掀开他衣服做检查的时候,他都会避开迟稚涵的眼神,慢慢的迟稚涵会在他检查的时候找个理由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他对其他人的碰触,仍然会有灼烧幻觉,所以不管是哪个医生,给齐程检查的时候都会尽量减少碰触面积,大部分时间,都会用手指戳,看起来,就更加可怜。

    齐程,最讨厌她觉得他可怜。

    所以,迟稚涵没接赵医生的话茬,只是走过去坐在床边,左手伸进被子里,摸摸索索的握住了齐程的手,在他手心抠了抠。

    齐程翻了个身,两只手抓着迟稚涵的左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

    两个人彻底无视赵医生,玩的黏黏糊糊。

    赵医生写病历的时候,戴着老花镜翻了个白眼,他心里有些惆怅,自己费尽力气找来的,个性背景都非常适合参与治疗方案的迟稚涵,终于被齐程拱走了……

    这丫头,现在看起来是怎么诱拐都不会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了。

    收好笔,赵医生咳嗽了一声。

    没人理他。

    “这方案你哥你姐都签过字了,都看的到曙光了,忍一忍后面都是好日子。”赵医生把病历本竖起来放在书桌上磕了磕,“再说了,你们两个还年轻,这点坎都熬不过,后面还有那么长的人生,你打算这几十年都不分开?天天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一起?小迟今年才二十五,你不打算让她多走走看看?让她以后几十年天天耗在这里给你做饭?”

    “……到底什么方案?”迟稚涵问的是齐程,他抗拒的都出冷汗了。

    “需要你配合两件事,第一件是脱敏治疗有关的。”赵医生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点,“齐宁说你马上要开始春季没事视频的录制了,录制地点会改在对面。”

    “一般录制会有多少人?”

    “……二十个人左右,全部都去对面,会不会太多了。”她对脱敏治疗没什么意见,只是担心齐程能不能扛得住那么多陌生人。

    拍摄场地往往混乱嘈杂,她还担心齐程的身份和病情会被人发现。

    “保密的事情,齐宁肯定能做好,这方面你也吃过亏的你忘啦?”赵医生嘿嘿笑,“而且脱敏会等他这一个月减药疗程结束后做,具体的过程齐宁会和你的经纪人联络,你到时候只要当做平常录制一样就行。”

    “记得不要当着别人的面从对面直接进来这里,就当成齐家买了你们公司后提供的拍摄场地就行。”

    “疗程会循序渐进,先是声音,然后才会开监控,这点齐程应该也同意。”赵医生顿了下,没忍住还是想调侃齐程,“被子那么厚你不闷么?小迟的手就那么好吃?”

    ……

    齐程涨红着脸从被子里出来,和同样红了脸的迟稚涵对视,迟稚涵冲他吐了吐舌头。

    “另外一件事,就是你可能需要参与到减药疗程中去。”等齐程出来了,赵医生才继续话题,说完之后脱下老花镜,坐在齐程的电脑椅上观察齐程的反应。

    没有反应,除了抗拒之外没有任何应激现象。

    齐程在迟稚涵身边,确实稳定的不太像是病人。

    “齐程的社恐症状加重,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已经在你身上满足了社交需求。”

    “他有点麻烦,普通社恐患者虽然恐惧人群,但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

    “可齐程没有生计问题,他一辈子不出门都不会饿死,本来还有个社交需求,多少还算点动力,现在你帮他把这个问题都解决了,他自己又觉得抑郁症转为轻度警报解除,对治疗社恐这件事排斥心里就变得更重。”

    “这种症状,类似于抑郁症患者对于某些药物上瘾,以为某种药物维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精神状态,一旦药物撤除,这个平衡状态就会消失。”

    “一夜回到解放前。”最后这句话,赵医生是对着齐程说的。

    齐程意外的没有撇开眼,和赵医生对视之后,皱了皱眉,有些不满,但是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小迟不在的时候,你从来都不会和我对视。”赵医生还是看着齐程,“我看的很清楚,她在和不在,你完全是两种状态。”

    ……

    “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迟稚涵打断赵医生的话。

    她和齐程都很清楚,赵医生说的话,有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制造气氛的废话,剩下的那一两句引导性的话藏在这堆废话里面,杀伤力特别的强。

    “给齐程做一个月的减药治疗,你这一个月离开洋房,和齐程断绝所有联系。”

    “他如果能撑过这一个月,这次治疗才能真正的算成功。”

    “一个月?”迟稚涵傻眼。

    “我本来打算两个月的,齐程强烈反对下才改成了一个月。”赵医生居然还委屈。

    “你都讨价还价了为什么不直接跟他说一个星期比较好?”迟稚涵恨铁不成钢的低声埋怨齐程。

    “……你要跟我分开一个星期?七天?不见面,不联络?”齐程语速一下子快了,皱着眉,琥珀色眼瞳颜色变深。

    ……

    …………

    这两个人明显打算彻底忽略他了。

    赵医生又生出一股惆怅来,现在的病人都不好治啊,事儿多,还不知道报恩,好歹,迟稚涵还是他找出来的。

    “一个月,是最低限度,减药疗程从来没有一周的说法。”赵医生很无奈。

    “可是我连一天都不愿意。”迟稚涵看着赵医生,身后的男人因为她这句话呼吸都变轻了。

    “我不是他的药,抑郁症变好社恐变差可能真的都和我有关系,我偶尔也会在发脾气的时候自我暗示我是药需要克制,但是事实上,和他恋爱,我从来没有克制过什么,不管我们怎么定义我介入之后的治疗方案,齐程他从来没有把我当药。”

    “我总觉得,你们都误会了我和齐程的关系,我们恋爱,一直都和治疗无关,和你忽悠我的什么平稳的感情无关,我们两个会互相发脾气,会冷战,会和大部分情侣一样,我们的恋爱,从来没有病态过。”

    “你觉得齐程是因为有我在,才敢和你对视。”迟稚涵笑了笑,“其实我也是因为有他在,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

    “恋爱本来就是这样的,有他和没他是两种状态,甚至精神状况都是两种状态,你不能把这种改变当成治疗和病理。”

    “我其实有信心,齐程现在的精神状况,哪怕没有我,他也能自我调节,抑郁症也仍然是轻度,社恐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差,那一个月,他会心情抑郁,但是绝对撑得过去。”

    “可是这能代表什么?齐程康复的日子很宝贵,他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被抑郁症折磨,那三十天,对他对我,都是一种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