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憔悴支离为忆君

次日,莫研刚进赵渝帐中,遣退了左右侍女,赵渝劈头就是一句:“他还好么?”

莫研呆了一瞬,还以为公主问得是展昭,便答道:“挺好。”

“肯吃东西么?”

“嗯?……哦”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公主问得是“它”,忙笑道:“吃了我半个面饼,还算不错。我想着晚上拿点包子喂他,就是不知道他喜欢吃素的还是荤的。”

赵渝轻舒口气:“能吃就好,我还担心它不肯吃,若饿坏了就糟糕了。”

莫研嘻嘻一笑:“公主你就放心吧,我担保把它养的白白胖胖的。”

“它就全靠你了。”

赵渝款款起身,头上钗铛微微作响。莫研偏头瞧着,笑问道:“公主,你这般打扮是要上哪去?”

“耶律洪基今日会到冰上钩鱼,他邀了我。”

“哦。”莫研恍然大悟,打量了下赵渝,皱眉道,“好看是挺好看的,可穿得实在少了点,冻着怎么办?”

未免身形臃肿,赵渝内中未着贴身夹袍,而是只在外罩了翻毛的狐皮袍,走动时冷风自袖口缝隙直灌进去,冷得她直起鸡皮疙瘩。

“没法子,凡事若要求两全,也太难了。”赵渝咬咬牙根,为了婀娜多姿,再冷她也忍了,“走吧……”

莫研摇头叹气跟上。

耶律洪基凿洞钩鱼的地方是处极大的开阔水泽,与赵渝垂钓之处不同,这里的冰早已冻得硬邦邦的,便是马车在上面走也无碍。

她们到时,已有不少人都在此地了。其中很多是耶律宗真的嫔妃,穿着华丽的皮袍,笑语喧哗,或钩鱼、或垂钓,皆在冰上玩乐。莫研扫了一眼,暗自抽气,发觉比起这些嫔妃来,公主穿得着实不算少的。殊不知辽人女子自幼在北国长大,原就比起南国女子要耐寒些,这些人穿的少早就习惯了,对于赵渝却着实是折磨事一件。

赵渝对那些嫔妃皆极有礼,很有耐心地一个个见礼过去。莫研粗略算了算,待她们来到耶律洪基旁边的时候,起码与二十几位嫔妃问了安。

“你来了。”耶律洪基笑着朝赵渝道。

赵渝含笑行了礼:“不知道殿下这么早就来了,我原该也早些来才是。”

“不妨,现在来的正好。”耶律洪基拉了她过去,指了几个冰上的洞给她看,兴致勃勃道,“你仔细瞧着,待会就会有鱼儿上来透气,你一看见有泡泡冒出来的时候,就把手中的钩子扔出去……”

“我以前也曾试着钩过,可不知怎么的,总是让鱼儿溜掉。”赵渝盈盈笑道。

“是么?大概是你气力太小,准头又不够。”耶律洪基自旁边侍卫手中拿了个雪亮的鱼钩递到她手中,“来,你试试,不行我来教你。”

“多谢殿下。”

赵渝果然拿了鱼钩握在掌中,耶律洪基自身后握着她的手,佳人在怀,隐隐有暗香浮动在鼻端,不由得使他心猿意马起来。

这幕映入莫研眼中,看上去耶律洪基简直就是拥着赵渝在钩鱼,她深知赵渝是刻意迎合,不由地暗叹口气,转而又想,起码这样赵渝也暖和一点,还不算是太糟。她百无聊赖地候在一旁,貌似不在意地打量着耶律洪基身边的侍卫。

侍卫群里扫了几个来回,她都未发现展昭所说的酷似方夫人的女子。她转而将目光投向侍女群中……

“那个女子……就是她了。”

生怕被她疑心,莫研的目光总是一扫而过,不敢在她身上多作停留,心里却已然有了数。那女子身量较小,站在一群辽人侍女中甚是显眼,容貌神态确实如展昭所说,与三年前的方夫人极为相似,但相较起来又年轻许多。

时而扮成侍卫,时而扮成侍女,就是为了跟在耶律洪基身边,莫研颦眉。这女子如此明目张胆地跟随,耶律洪基自然不会不知道,定是他安排的。

正自想着,一个火红人影远远地过来了,莫研挑眉一望,果然是萧观音,旁边还跟着萧信。

这下,当真是热闹了。

“查刺哥哥!”

萧观音一过来便娇声唤耶律洪基,看见他身前的赵渝时,似笑非笑道:“没想到宋国公主也有此雅兴,我记得前几年,公主好像都不愿来钩鱼,我还以为你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北方蛮夷的余兴之乐呢。”

对她嘲讽口气浑然不在意,赵渝依次向萧氏兄妹二人见过礼,才柔柔笑道:“我怎么会看不上呢,只因我气力小,准头又不够,老是钩不到鱼,所以才玩得少。”

“准头只要多练练就成。”耶律洪基笑道。

看他双手轻搂赵渝,有模有样地教着她钩鱼,浑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莫研忍不住又想叹气,如此左拥右抱的日子,他怎么就不嫌麻烦呢。

见耶律洪基护着赵渝,萧观音怏怏不乐地走到了一旁,拿了鱼钩在手上玩。萧信倒是玩性不小,侍卫挖好的洞都瞧不上眼,自己蹲到冰上砰砰砰凿得起劲。这种玩意,他们辽人自小玩到大,自是熟练得很,也不以为是难事。

他洞凿好时,这边的赵渝和耶律洪基也正好停下手,旁边的木桶里装了几条鲜鱼,坐到旁边早已备好铺了狼皮褥子的椅子上休息。侍女们流水般奉上热茶与果点。

侍女们上前时,莫研着意留心看了下,果然那女子端上糕点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睇了耶律洪基一眼,耶律洪基伸手取了糕点,含入口中,亦笑着瞥她。若说她与耶律洪基没有私情,那才当真是奇怪。

那边萧观音见他们歇息,遂也准备过来,大概是心中有气,将鱼钩放回时未加留神,划到了手腕上,血刷地一下涌出来……

早有侍女惊叫起来:“郡主,你的手!”

耶律洪基听见叫喊声,再看见萧观音的殷红,忙急步上前,拉了她的手过来,又连声唤侍女拿药来。

“怎么也不小心点。”他责备道。

萧观音扁扁嘴,委屈地不作声。

“小七!”

赵渝也扭头唤莫研,莫研应声上前。

“快去把父皇给我的白玉止血膏拿来给郡主。”赵渝吩咐道。

虽不甚明了为何要对萧观音这么好,莫研仍是依命行事,为求快捷,还特地找旁边侍卫借了马疾驰而去。

这边萧观音却不领赵渝的情,道:“公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等小伤,用寻常药即可,还用不着你父皇给你的贵重东西。”

赵渝温柔笑道:“这虽是小伤,可伤在手上,若是留了疤可就不好了。我的药倒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有个好处,抹在伤口上不会留疤痕。”

天下女子皆爱美,萧观音自然也不例外,听说不会留疤痕,便已有些动心,偏偏又抹不开面子用赵渝的东西。

“还请萧妹妹莫要嫌弃。”赵渝放低姿态,软语相劝,又掏出自己的丝绢,也不嫌血腥,替她先按住伤口。

萧观音果然心中一软,未再说什么,显是愿意了。

耶律洪基笑着望了二人,深觉赵渝秉性温柔大度且识大体,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层。

不多时,莫研飞马过来,将白玉止血膏交与赵渝。赵渝亲自挑了药膏给萧观音抹上,又替她包扎好,柔声嘱咐道:“药你收着,早晚各抹一次,记着这几日莫要沾水。”

萧观音点点头,收下药来。

旁边,萧信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道:“这玩意好,省得每回出去狩猎时你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伤着哪里。”

“哥,你又胡说什么。”

萧观音嗔了他一句,转而朝耶律洪基笑道:“查刺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年你送我的那匹马?”

耶律洪基其实早已记不清了,但自然不能说不记得,只笑着点了点头。

“现下,它也生了一只小马驹,你替我相相,看它好不好。”

“好啊!”

辽人爱酒爱马,仿佛是自血液中而来,耶律洪基对马匹自是十分喜爱,当下便想去看。转头见到赵渝犹在身畔,本是自己邀了她来钩鱼,似乎又不便丢下她,正自有些迟疑,便听见赵渝柔声道:

“殿下尽去无妨,我玩了这半日,也有些累了,正想回去歇着,暖暖身子呢,”

“公主……”耶律洪基感激她温柔体贴,“那公主好些歇息,迟些时候我再去探望。”

盈盈辞过众人,赵渝便与莫研一同回了帐。

“冻煞人了!冻煞人了!”

赵渝一回帐中,连头上钗妆都未来得及卸,便合衣缩上软榻,又命侍女赶紧将汤婆子灌了热水放入被衾中。

莫研看着直摇头:“我方才摸你的手,都冻成冰了。”

“是么……”赵渝裹紧被衾,哆嗦道:“我都冻得没知觉了。给萧观音上药的时候,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手抖起来。”

“你这样可不行,我看耶律洪基那家伙摸了你好几次手,他占没占便宜,咱们倒可以不计较,可他和你挨这么久,你总会有撑不住让他发觉的时候。今日还是摸摸小手,手冷些也没什么,明日若是让他听见你牙齿打架,那声音可不太好听。”

“什么叫做占没占便宜,咱们不计较,你……行了。”赵渝捧着侍女端上的热茶,慢慢地饮着,方觉得冰成冰坨的身子又慢慢回来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便是他发觉不了,我也受不住了,实在太冷,下次还是得多穿点。”

莫研手拢在火盆上方,慢悠悠地烘着,忽又笑道:“耶律洪基缩还会来探望,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我们好给他下一贴猛药。”

“也许他也只是说说罢了,不见得真的会来。”赵渝并未抱太大希望,三年来,耶律洪基从未独身来探望过她,她估摸着他转个头也就将此事忘了。

“那也不难,公主你自己不便出面,咱们可以叫宁王殿下请他来,他肯定会来,而且也不会有萧观音在旁碍事。”莫研挠挠耳根,陷入思考之中,“只是他来了之后,咱们怎生安排,倒是得好好琢磨琢磨。公主,公主……”

她抬眼看赵渝时,赵渝已经歪在枕上,双目微合,显然是倦极而眠。莫研只得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出帐去,再吩咐侍女莫要进去惊扰。

回了自己的帐中,先看了乌龟无恙,莫研才安心。此刻在她脑中转来转去的都是耶律洪基身边那长得象方夫人的女子。

看她走路,确实是会些功夫。可大哥说过,她曾经扮成侍卫,那么耶律洪基也许是知道她会功夫才让她这么扮。如果真如大哥所说,她可能会用毒,那么耶律洪基又知道不知道呢?

这些事,她坐在帐中想是想不出眉目,只怕还是得到耶律洪基的营中走一趟才能找到些许线索。

冒冒然闯了去自然不行,还是得找个由头。莫研脑子转了转,边跳起身出帐,一路顺拐着到了灶帐,在那里翻来翻去,找出瓶色泽鲜亮的豆酱汁来,寻了个小瓶子倒满,塞好,便往耶律洪基大营过来。

她本就是侍女打扮,除了身量矮小些,并无引人注目之处。说明自己是赵渝处的侍女,奉命送些蒸鱼的调料过来,把守的侍卫并未为难她,指明灶帐的位置,便让她进去了。

因此时距离吃饭还有阵子,故而灶帐也不忙,不过是剥些坚果这些繁琐的活计,只有三两个的侍女在内中。

“我家公主今日与殿下钩上不少鲜鱼,所以公主特命我将这瓶蒸鱼的酱汁送来,蒸鱼时只要浇在鱼身上便可。”进了灶间,莫研陪着笑把瓶子交给其中一位侍女,“这是我们南国的做法,你们不妨尝尝,若觉得好,我下次再送来。”

侍女点头收了,抬眼看了眼莫研:“你就是今日跟在宋国公主身旁的侍女吧?”她正好之前捧着点心盒子候在旁边,故而认得出莫研。

“对,姐姐还记得我?”莫研笑道。

听说是她,旁边几个侍女都围了上来,倒把莫研唬了一跳,以为自己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却听见她们皆笑道:“你来的正好,我们正有事想请教你呢。”

“请教可不敢当,姐姐们问便是了。”

“你家公主衣衫上薰的是什么香,怎得那么好闻,把我们殿下都迷得神魂颠倒的。”

“对对对,还有,你家公主用得什么胭脂……”

“……梳的发式……”

……

莫研几乎要被这一大堆的问题淹没,虽然有些不耐,但怎么也不能扫她们的心,遂一一道来,更附加讲解了一番养生调理之道,听得她们皆是连连点头。

到了适当之时,她轻轻巧巧将话题一转,道:“我还以为姐姐们中也有我们宋人,所以这些应该早就知道才是,难道她就没和你们聊起过这些。”

“我们之间的宋人?”其中一侍女愣了愣,似乎不知道她说得是谁。

另一侍女捅了捅她:“她说得肯定是唐苓。”

“唐苓?”莫研心中一惊,笑道,“她可就是今天也同姐姐们站在一起的,我瞧她生得瘦小,并不像北方人,应该也是宋国人吧。”

“谁知道她是哪里人,殿下年前出去狩猎,转了一圈就把她带了回来,她的来路谁也不知道。”侍女们对唐苓似乎不太待见。

莫研故作吃惊状,道:“这么说她不是侍女?”

“当然不是,我们也不认得她,以前还知道收敛些,现下成天就知道粘在殿下身边,一会儿扮成侍卫,一会儿扮成侍女来讨殿下欢心。”说话的侍女显然看不惯唐苓所为。

“这两夜,我看她一直留在殿下帐中,未曾出来。”

莫研干笑:“她能扮成侍卫,想来是身上会些功夫吧?”

“她会功夫吗?这倒看不出来。”几名侍女均摇了摇头。

看再问下去,除了争风吃醋之事,恐怕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莫研便找了借口要走,临走又对那几名侍女好言好语,请她们若还有梳妆打扮上的事尽管来找自己,自己必会细细说与她们听。

此时外间传来个女子声音,不大,有些高:“送盘茶果到殿下帐中!要快些!”说完,便听见脚步声走远。

侍女撇撇嘴,朝莫研道:“瞧,就是那位唐苓!还真把自己当主子,差遣起我们来了。”

“这是唐苓的声音……”

莫研似有所思,转瞬回过神来,正好怀中荷包里还有几星散香,这些在京城虽不值多少钱,但到了此处赫然身价百倍起来,她拿出来送与她们,才被侍女们千恩万谢地送着走了。

回营的路上,她因脑中想事,走得慢了许多,慢悠悠地往前踱。

唐苓,她竟讲得一口川蜀口音,若是再加上会用毒……难道这女子竟然是四川唐门的人?唐门虽是江湖大派,但与朝廷向来并无牵扯,如何会参与到这叛国之事中,这却是她怎么想也不明白的。

行了一段路,身后有马蹄声过来,她忙往路边躲闪,想让马匹过去。

来人却缓下速度,唤她道:“丫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晃荡?”

莫研回头,见是宁晋,身后还跟着吴子楚,再往后是大队侍卫,马鞍上还挂着些野鹅野鸡,看样子,似乎是刚去水边射猎归来。

“公主与耶律殿下钩了好些鱼,我送些豆酱汁过去让她们蒸鱼。”莫研朝宁晋道。

“大冷的天,”宁晋皱眉,“你才养好病,这不是出来受罪吗,还这么慢吞吞地走着。快上来,我带着你回去!”

“不要。”莫研飞快拒绝,“又没多远,我溜达两步就到了,骑马风大,走着还和暖些呢。”

这丫头总有一套套道理,宁晋纵然有些恼,却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扭头看了眼吴子楚,自己翻身下马:“子楚,你替我把马牵回去。我也走走……和暖些。”

“属下遵命。”

待一行人走远,莫研才莫名其妙地看向宁晋:“你怎么不早说你想走路,那马不就可以让给我骑了么?”

“你方才不是还说骑马风大,走路和暖些么?”

“随便说说而已。”她苦着脸道。

宁晋气结。

莫研已混不在意地径自往前走,他撇撇嘴,只得跟上。

此时正值严冬,两旁尽是萧条景象,凄凄冷冷的,宁晋怅然叹口气,道:“这几日,我看小渝儿心情象是比原来好多了,你劝她多吃些东西,把身子养好是正事。否则,我回去也不知该怎么向皇兄交待。”

“哦……”莫研心不在焉地漫应着,脑中所想的还是唐苓的事。

“这些日子看下来,耶律洪基对她倒还算可以……”宁晋犹在道。

莫研听见耶律洪基四字,再看看宁晋,略略一想,遂朝宁晋道:“今日耶律洪基邀公主去钩鱼,我看见耶律洪基的侍女中居然有位像是宋国女子,后来问了其他侍女,才知道那女子竟是耶律洪基特地带在身边的。”

宁晋“哦”了一声,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啊!”莫研奇道,“这对公主难道不是威胁吗?”

“这种事,就算眼下没有,将来也一定会有。”宁晋淡淡道,“小渝儿迟早地学会面对这些。现在不过是个宠姬而已,对她而言并无太大威胁。”

“可是……”

宁晋笑着睇她:“你想我怎样,难道我能找耶律洪基兴师问罪么?再说,我又不能在辽国陪着她一辈子,顶多点拨一二,让他不可怠慢小渝儿。”

“就这些?”

“那我还能怎么样,事不能过,否则我走了,受罪的人是小渝儿。”

莫研烦恼地瞪了他一样,她不能将实情告之宁晋,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得罢了。

宁晋侧头看了半晌,突然道:“小七,你知不知道你近来有些不一样了?”

“嗯?”莫研愣了下,停下脚步,伸手搓搓脸,笑道,“你是说脸被冻的又红又糙的吧,塞外的风还真是厉害。”

“不是。”

宁晋笑着摇了摇头,自顾往前走去。

“那有什么不一样?”莫研奇道,追着问。

宁晋回首,看了她半晌,才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有些不一样,倒像是回到了几年前,我刚认识你时的样子。”

“……是么。”

莫研怔了怔,这些年当捕头办案,她早已形成了许多习惯,包括自然而然地对人的话做出判断。

宁晋说的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得很。可她却知道,若不是对一个人极深的关心,定然不会留意到她笑起来样子有何不同。比起他曾为她做的许多事,他淡淡的一句话,却更令她感动。

她很想向宁晋说些什么,想了半日,发觉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索性跺跺脚跟上去。

“看你们猎了不少野鸡野鹅,晚上可以好好吃上一顿。”她顺口扯些别的话题,“做几只叫化鸡倒是不错。”

“你弄?”宁晋挑眉。

“可以啊,你想吃什么样的,烤的,酱的,炖的,还是烧的?全不在话下。要不各来一只也行。”莫研大言不惭。

宁晋忍不住一笑:“你还是歇着吧,病才好,还吃那么荤腥。我们自吃野味,你还是随小渝儿喝粥吧。”

两人说说谈谈,不知不觉一路回到了营地。

赵渝一直以为耶律洪基说回来探望自己不过是客套话,可却未料到,次日下午耶律洪基竟然果真来了。

在帐内听到通报时,赵渝便吃了一惊,他来的实在突然,此刻要再细细妆容肯定是来不及了,略略修饰又无法遮掩病容。

“这要如何才好……”她紧张地想着,耶律洪基此时就在帐厅中同小皇叔闲聊,自己定然不能让他久候,得快些想出法子才好。

“快去把小七找来。”

让人去唤莫研,赵渝先让侍女替自己更衣,待莫研急急忙忙地进帐来,她便已想好了,遂让莫研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番向她讲了一通。

“你可都记清楚了?到时候可别说错话。”她叮嘱道。

莫研自信满满地点头:“放心。”

赵渝方才深吸口气,临镜自览,双颊淡淡扑了层胭脂,但眉目间仍可看出些许憔悴,透出几分病容。

“怎样?”

待侍女插好珠钗,她回首问莫研。

莫研颦眉看了她片刻,才道:“反正就是要让他知道你病了,这样也就可以了。走路时再歪着点,估计更像。”

赵渝白了她一眼,起身让侍女替自己披上外袍,拢紧衣领:“走吧。”

两人穿过帐廊,往帐厅而去。还未到时,莫研便已在帐厅之外看见耶律洪基的几位随身侍卫,打量了一下,并不见唐苓,想是此行耶律洪基未带她来。

早已有侍女候在帐厅外打着帘,见赵渝过来,遂行礼亦同时朝内宣道:“公主驾到。”

赵渝深吸口气,嫣然一笑,方举步进帐。

帐内,耶律洪基正与宁晋闲话笑谈,见赵渝到来,耶律洪基忙起身相迎。

“殿下。”

见赵渝盈盈行礼,耶律洪基伸手将她扶起,细看她眉目,不由诧异道:“公主可是身体有恙?”

赵渝摇头笑道:“有劳殿下关心,大概是昨夜里睡觉时汤婆子太热,我又贪凉蹬了被,受了些寒,不碍事的。”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娃儿一样贪凉蹬被。”宁晋素是看惯了这种场面的,何等机敏,在旁配合着取笑她道。

赵渝羞涩一笑,更添风情,惹得耶律洪基又是好笑又是怜惜。

“小渝儿,你猜猜,耶律殿下给你送了什么来?”宁晋又笑道。

“送我?”赵渝奇道,转向耶律洪基,“殿下,是什么?”

耶律洪基得意一笑,显然对自己的礼物很是满意,挽了赵渝的手出帐,用手一指:“你看喜不喜欢?”

他所指之处,一匹活蹦乱跳的小马驹正站在雪地之中,通体雪白,让人看了煞是喜爱。

“好漂亮的马!”赵渝叹道,忍不住上前去抚摸它,手下的皮毛光洁,柔顺得很,“殿下,这……真的是送给我的?!”

“当然。”

“多谢殿下!”赵渝笑吟吟地又朝他施了一礼,复回身爱不释手地抚摸小马。

见赵渝如此喜欢这马,耶律洪基自然甚是欢喜,亦上前摸着马儿道:“你喜欢就好,好好养着,他日你便可骑着它,随我一同骑射狩猎,可好?”

“殿下,这也是我心中所愿。”

赵渝微笑道。

眼看见公主如此曲意奉承,莫研心中不是滋味,自问若是自己,断然做不到这般,因而也对赵渝愈加钦佩。

帐外风大,宁晋正欲请他二人进帐,却听马蹄声响,又有一小队人马进了营。

“殿下。”耶律菩萨奴翻身下马,先朝耶律洪基施礼道。

耶律洪基略点点头,瞥一眼耶律菩萨奴身后的侍卫手中所捧之物,朝宁晋笑道:“看来,是我叔叔给你送好酒来了。”

耶律菩萨奴朝宁晋施礼道:“在下奉南院大王之命,特送陈年美酒十坛,给宁王殿下小酌。”

“多谢多谢。”宁晋笑道。

这边,莫研看见展昭所扮的耶律菩萨奴,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美滋滋,虽知万不可露出破绽,却怎么也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展昭却是始终目不斜视,神情淡然。

宁晋挥手叫人接过酒,又朝他让道:“副使大人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坐坐。”

“多谢美意,在下尚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展昭淡淡回绝,拱手欲走,却听见耶律洪基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道:

“耶律副使不愿留下,莫非是因为我在这里。”

此言即出,展昭不得不停下脚步:“殿下多虑了,并无此事,在下确有……”

“那就留下来坐坐,”耶律洪基打断他的话,突又轻松一笑,上前拍拍他肩膀道,“我叔叔年纪大了,有些事我不会同他老人家一般见识。何况,他是他,你是你,你也犯不着见了我跟见猫似的就躲。”

“走走走,都进来说话,”宁晋招呼道,“都站着外头吹着风,倒是我这主人的不是了。”

耶律洪基再不多言,径自进帐去。展昭犹豫一瞬,自方才话中,他亦听出耶律洪基有拉拢之意,遂举步跟上。落在最后的,是莫研和赵渝,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各是一肚子的心事。

宁晋方才掉头已吩咐备下酒菜,朝众人笑道:“好酒已有,诸位今日就留在这里用饭,让我这远来的客人做一回东,也尝尝我们这里厨子的手艺。”

耶律洪基自然合意,笑道:“宋国菜肴精致讲究,看来我今日是有口福了。耶律副使,你这酒送得恰是时候啊。”

展昭淡淡一笑,道:“有美酒佳肴,若再有歌舞助兴,岂不更妙。”他深知耶律洪基性情,宴席上最喜看女子歌舞,又或男子角斗。

此言一出,耶律洪基连连点头:“说的对,不过也不妨……”他连声将自己的侍卫唤入,吩咐道:“去,把我营中跳舞角斗之人都带过来,给宁王好好表演一番。”

侍卫领命而去。

展昭带来的十坛子酒先开了四坛,每人案前皆各一坛。

“公主,喝酒亦能驱寒,你不妨多喝些,到了明日一觉醒来病定会好了。”耶律洪基朝赵渝笑道。

赵渝暗自叫苦不迭,但不想扫耶律洪基的兴,遂命莫研替自己斟上酒。莫研也是烦恼不已,酒坛子都摆在眼跟前,有心做手脚却是无从下手,只得替她斟了。

看案上所摆都是酒杯,耶律洪基忙朝侍女道:“这小小杯子喝起来如何能尽兴,快换大碗来。”

何必拿碗,直接拿酒坛子倒着喝,你岂不更尽兴,宁晋暗自心道,面上却丝毫不露:“对对对,都换大碗,都换!”

喝多喝少,对于展昭来说并无分别,故而并未说什么。

一时热气腾腾的菜肴端上,酒已斟满,众人觥筹交错,谈谈笑笑。

赵渝勉强着自己陪耶律洪基喝下几碗,已觉得酒气上行,头昏沉沉的,赶紧吃了好些菜,想压住酒劲。

莫研换不了酒,便到外头拿了解酒丸来,悄悄塞与赵渝,让她含在口中。之后她便一直立在赵渝身后,目光时而落在对面的展昭身上,再若无其事地漠然移开,不敢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

不多时,耶律洪基之前所唤的歌舞角斗之人都已到了。

鼓鸣,舞起。

莫研眼尖,一下便看见舞者之中赫然有唐苓,不由地心中一紧,飞快地看向展昭,后者不动声色地欣赏着舞蹈,神态淡然。莫研立时暗悔自己沉不住气,忙定定心神,复看向舞者。

一曲舞毕,几位舞者上前为众人斟酒。

上前为耶律洪基斟酒的便是唐苓,对耶律洪基娇柔媚笑,柔情万状,均看在莫研眼中。倒是耶律洪基,大概因为赵渝在侧,故而并不与唐苓过分亲密,而是朝宁晋笑道:“不知我大辽女子的姿色,可还看得入宁王的眼?”

宁晋正被另一舞者缠住,他喝了几大碗酒下肚,酒行百骸,言行已微有狂态,当下哈哈一笑道:“宋国女子似柳树下的燕子,辽国女子却似长空中的大雁,各具风姿。”

“说的好,说的好。”耶律洪基笑道,“不瞒你们说,公主是宋国金枝玉叶,而我大辽位处北方,比起宋国自然算得上是苦寒之地。我一直担心公主会对我多有嫌弃呢?”

饶得赵渝头晕,听见此话,酒也醒了一半,忙道:“殿下是北方的雄健苍鹰,殿下有所不知,担心的人是我。”

此言一出,耶律洪基大悦,朝赵渝笑道:“看来倒是你我二人都不该担心才对。”

赵渝柔柔一笑,举碗敬他,两人皆是满饮,空碗放下。

今日,耶律洪基显然兴致不错,与宁晋闲话了一会风土人情,又转向展昭,见任凭身畔舞者如何使出百般解数讨好,展昭始终淡淡的,并不见有动心轻狂之举。耶律菩萨奴不好女色,因此耶律重光愈发信任他,这点耶律洪基是早就知道的,眼下见了,倒也不以为怪。

倒是立在赵渝身后的莫研,不敢正眼看展昭,但眼角余光亦能看见那女子对着展昭上下其手,她虽面上不动声色,双手却在袖中紧紧攥住,恨得几乎能攥出水来。

宁晋拥着舞者,目光好几次落在耶律洪基身畔的唐苓身上,想起之前莫研所言,心中略想片刻,遂装作不经意朝宁晋笑道:“殿下身畔的那女子,若我没看错的话,应该不是辽国女子吧?”

耶律洪基面色有些不自然,继而笑着点点头:“她确是不是辽人,而是你们宋国女子,是我专门寻来教习舞蹈,为了是来日给公主解闷。”耶律洪基此次来本就不想带着唐苓,却不料遣人回府时被唐苓听见,她因自认为得宠,便自作聪明扮成舞者前来。

此事着实是出耶律洪基的意料,只是她来了,自己又不能当真众人的面再将她赶了回去。唐苓的来历,他自然是不能说,遂编了个借口,顺便讨赵渝的欢心。

“原来如此,”宁晋也不拆穿,顺水推舟地朝赵渝笑道,“小渝儿,瞧瞧殿下对你多有心,你还真是有福之人。”

赵渝朝耶律洪基感激笑道:“殿下想得如此周全,倒叫我不知该如何回报才好。”

正巧有侍女捧菜肴进来,寒风卷入,赵渝本就已是头昏脑胀,被风一吹,顿觉更加不适,身体微晃,差点栽倒。亏得莫研眼疾手快,自后伸手扶住她。

“公主怎么了?”耶律洪基忙紧张问道。

赵渝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要吐出来,只能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莫研抚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替她顺着,朝耶律洪基道:“殿下有所不知,公主来捺钵之时得知此地有五彩神龟,又知前些年殿下曾特地派人来此,欲抓此神龟敬献皇上,却不可得。公主说殿下是一片孝心,说什么也得替殿下抓到神龟。故而,公主来此之后,日日往水泽旁垂钓。而且公主还说神龟既是神兽,必不可轻得,须得诚感动天,还不让我等插手,她自己风雪无阻地守着。这段日子下来,人也瘦了一大圈,身子也落下病来。……公主说她是为了替殿下抓到神龟,让殿下可尽孝道罢了,故而也不让我们乱说。可今日,我看着公主这番模样,殿下若还不知,岂非是白白辜负了公主的一番苦心。”

这话说来半真半假,之前赵渝日日垂钓之事耶律洪基也曾有所闻,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是为了自己,此时听来,再看见她柔弱之躯伏在案上,不由的大为怜惜:“我竟不知公主这般为我……”

“那神龟到现在都未可得,殿下莫再说这话,岂不叫我羞愧。再说,我们大礼在即,在我心中,早就不分什么你我。既是殿下想办的事,我自是尽心尽力,这原就是自然而然之事。”赵渝勉力撑起身子柔柔道。

这话更是听得耶律洪基感动异常,索性起身至赵渝旁边,将她扶起:“眼下你最要紧的就是养好身子,你还是快回去歇着吧。来,我扶你回去。”

说罢,他便扶着赵渝往外走。莫研愣了下,忙快步随出去。

在莫研引领下,耶律洪基半扶半抱地将赵渝送回寝帐之中,一路上的侍卫侍女施礼之际亦纷纷侧目。

一直扶着赵渝在软榻上靠好,耶律洪基才在她身畔坐下,拉的她的手柔声道:“往日是我疏忽了,我竟不知道你的心意这般……”他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总之咱们来日方长,你养好身子才是。”

“好。”

赵渝点点头。

“那你歇着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殿下公事繁忙,不必挂心于我,”赵渝温柔笑着,“闲时再来便是。”

耶律洪基笑着点点头,又取过被衾替她盖上,这才不舍地离去。

帐中寂静了片刻,莫研眼看着耶律洪基走远,这才掩好帐帘,绕到屏风后。赵渝正双目怔怔看着帐顶……

“公主,我瞧着他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莫研轻声道。

赵渝回过神来,长叹口气:“他这不过是一时感动罢了,过个几日也就抛诸脑后了。所以,我一定得想个法子,让他永远都记着我的好。”

“永远都记着?”莫研挠挠耳根,不在意道,“这可不容易,除非是有人为了他缺胳膊断腿送了性命,那他说不定会记着呢。”

“说的也是。”

“公主,来日方长这句话倒没说错,咱们眼下替他抓了乌龟,也够他感动好一阵子的了,以后再慢慢想别的事便是了。”

“……来日方长……”赵渝慢慢咀嚼着这四字,似笑非笑。

莫研瞧着她有些不对劲,不由唤道:“公主,你想什么呢?”

赵渝淡然一笑:“没事,酒有些上头。你唤她们进来给我梳洗,我想早点歇着了。”

“哦。”

看她模样可怜,为了让她早些睡下,莫研应声出来,又唤了侍女进去。

此时正好帐厅那边宴席散了,莫研远远地看着宁晋送耶律洪基出来,展昭也在一旁,似乎在话别。

似乎感觉到她的存在,展昭的目光往这边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莫研半隐在一根廊柱后面,周遭并无灯火。她明知他大概根本看不见自己,却还是怔怔地站着,百般眷恋地看着他,仿佛在与他对视一般。

她分明知道赵渝心中的那个人是耶律菩萨奴。

可那个耶律菩萨奴却死了,赵渝伤心的模样她亦是看在眼中的。

故而,再看着赵渝对耶律洪基的曲意奉承,想着赵渝内心的痛苦,着实令她不舒服。

眼前的这一切一切都让她觉得厌倦烦闷,只想和展昭两人静静的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这夜,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展昭,想和他说说话。可她却不能,她不能因自己的任性而将展昭置身在危险之中。说来也怪,不知道耶律菩萨奴就是展昭之前,若说夜探营帐而要不被人觉察,她未必不行。可知道他就是大哥之后,她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试。

待看着他们都已出营去,展昭的身影任是自己再望也望不见了。莫研才怏怏收回目光,因一直陪着赵渝,她自己尚未用饭,便到灶帐,自行寻了些吃食,拎在漆盒之中,欲回帐再吃。

走到一半,又觉得帐中憋闷,不欲回去,索性拎着食盒漫步到营外,心中想见的人是展昭,却不能去寻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寻常与赵渝垂钓之处。此时天色已黑,此处再无别人,她寻了块石头,颓然坐下,长舒口气。

正想翻东西吃,突听见身后不远似乎有人咳了一声,骇得她跳起身来,定睛望去,果然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背靠树。

“你……是人是鬼?”她不由地有些慌。

那人笑道:“胆子这么小,大晚上的就别出来。”

是苏醉,莫研这才松了口气,拎着食盒踱过去,看见苏醉手中拿着一酒囊,正靠坐在树上慢慢地饮着,看上去他的心境似乎也不太好。

“有东西吃不吃?”莫研把盒子往他旁边一放,人也在旁坐了下来。

苏醉瞥了她一眼,目中似有郁郁之气,也不说话,径自翻开盒子,抄起野鸭腿就大口大口地啃将起来。

“看来今日你的心情也不好,巧了。”

莫研拿了他放下的酒囊,也仰口饮了几口,此间入夜后几乎无人会来,倒真是清净得很。

酒火辣辣地自喉咙灌下去,她连连咂嘴,撕下鸭肉忙塞嘴里。

“不会喝就别糟蹋酒。”苏醉这才开口,横她一眼,把酒抢了过去,话带嘲笑:“免得待会喝醉了我还得喊人来背你。”

莫研笑嘻嘻斜睇他:“上次是你?”

“不是我,难道是你。”苏醉虽然笑着,却微露狂态,接着饮了一大口酒,沉默半晌才没头没脑地问道:“她怎么样了?”

“谁啊?”

“是不是又喝多了?几乎全营里的人都看见她在耶律洪基怀里。”

莫研这才明白他所指的是公主,而且他的语气不善,似乎对赵渝颇有微词。“她的苦衷,你们怎么会知道。”她替赵渝抱不平,“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宋辽两国。”

苏醉不语,又灌了口酒,接着啃鸭腿。

“你……”莫研怒瞪他一眼,“难道你以为她只是在争宠吗?”

“难道不是吗?”苏醉淡淡笑道,“不过她这么做是对的,很对,很对……”

“可你却瞧不起她!”

“我没有,我只是……”苏醉怅然摇了摇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研愣了半晌,才试探道:“难道你是在吃醋?”

他愣了下,随即大笑出声:“莫胡说八道。”

“你……也喜欢她?”莫研挠挠耳根,不解道,“你才见她几次而已,是何时开始喜欢上她的?”

“叫你莫再胡说了!”苏醉褪去笑意,提高嗓门。

“那你就是承认了。”

以莫研的办案经验,情绪激动成这样的人,多半是由于心虚所至。

苏醉斜睇她,眼睛里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加上他胡子邋遢的模样还真有些吓人,可惜莫研正低头在食盒里翻东西吃,压根没看见。

取出碟鹅油酥卷,莫研咬了一口,才侧头瞧他,此时苏醉已然复垂下头去,手重重地地捏着酒囊。

莫研闲闲问道:“你是何时认得她的?”

苏醉不响,莫研好心将手中鹅油酥卷的碟子递过去,被他挡开,几个酥卷差点滚落地上,亏得她眼疾手快,忙抢了起来。

“不吃也不要糟蹋。”莫研低低嘀咕着。

“哼……大概是九年前了吧。”

“啊?”莫研怔了怔,“九年前你就见过她,那时她才多大啊?”

“大概才十一、二岁左右吧。”

想起初见时皇宫中那个眼睛大大的女娃娃,苏醉忍不住就想笑。

“十一、二岁?”莫研匪夷所思地地颦眉望向他,“你那时候就喜欢上她了?”

“怎么可能。”

“说的也是,不然也太……”

被苏醉适时地白一眼,莫研识趣地没再说下去,笑嘻嘻道:“公主生得那样美,你会喜欢她自是再寻常不过。不过,只可惜……”她本想说只可惜公主始终是要嫁给耶律洪基,想想觉得替赵渝郁闷,便未再说下去。

苏醉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冷笑道:“你是想说,只可惜我是个天残之人,根本不配。”

莫研莫名其妙地斜他:“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瘸了条腿有什么关系?我二哥哥双目失明,我们家里头就他最神气,莫说是我们,连我师父都得乖乖听他的话。”

苏醉微微一笑,没作声。

见他不答话,莫研遂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

苏醉仍是不答,自顾喝酒。

莫研自觉无趣,也只得不吭声,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东西,脑中飘来荡去的是之前赵渝苍白的面容。

——“来日方长……”

——“……让他永远都记着我的好。”

——她淡淡的神情,古怪的笑容。

“啊!”莫研突然惊叫一声,把苏醉吓一跳。

“怎么了?”

没理会他,莫研阴沉着脸,紧张地思索着什么,口中絮絮道:“我明白了,一定是这样,难怪她……”

直过了半晌,她才猛地抬头望向苏醉,神色焦急道:“怎么办?这该怎么办才好?”

甚少见她如此模样,苏醉被她弄得也有些紧张:“出什么事了?”

“我想,她一定是……一定是不想活了。”

“谁?”

“除了她,还会有谁。”

这下苏醉明白过来,却仍是不解道:“无缘无故的,你怎么说她不想活了?”

“你不明白的,”莫研想了想,反而怒瞪了他一眼,“都是你不好!”

苏醉不作声。

莫研咬牙切齿:“你不该告诉她那人死了。自那日后,我就觉得她有些怪,现在想来,她定是下了决心,要随他而去。”

这下,苏醉是根本说不出话来了,良久,才惨然一笑,艰涩道:“你……你怎么知道她是要随他而去。”

“我不知道。”莫研摇头。

苏醉盯着她。

“我只知道,她肯定是不想活了,她心里的滋味我也曾有过,自然再清楚不过。”莫研接着轻轻道。

“可你并没有寻死。”苏醉道。

“因为我曾答应过大哥,要好好活下去,好好记着他,念着他。可她与我不同,她孤身在此,无亲无故,心里是一点念想也没有。”

听到此处,苏醉腾地站起来,莫研急忙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去拦着她!”

“急什么,三日五日内她还不会有事。”莫研用力把他扯回来,“你这个人,平常脑子挺好使的,这会倒傻了。”

她这下用力过大,苏醉一个不稳,仰面重重摔倒在地上,断腿处的剧痛闪电般传达全身,他紧咬着牙,哼都未哼一声。

“啊……你没事吧。”

莫研忙要去扶他,却被他用力挡开,只得讪讪坐了回去。

腿疼得根本站不起来,可他也不想起来,就这么躺在冰凉刺骨的雪地上,看着头顶沉沉压下的暗黑云层,脑中一片混乱,几乎完全无法思考。

他以为应该让她死了这份心,因为两人之间绝无可能。

他以为,让她得知真相,不过是彼此间再多增一份痛苦而已。

难道他竟然做错了?

“你是不是撞到头了?”莫研看他躺着不动,不由有些担心,凑上前问道。

苏醉再笑不出来,不耐烦地冷冷道:“走开,别烦我!”

莫研愣在当地,倒不是被他态度所吓,而是觉得此时此刻他的声音耳熟之至,简直就在口中,呼之欲出。为了让自己快些想起这个声音,她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因对莫研并无戒心,苏醉正自烦乱,一把拨开她的手,复道:“走开!”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终于唤起了莫研的记忆,她不但不恼,反而得意一笑,道:“原来是你!”

苏醉听不明白她说什么,故而也不答话,却又听见莫研叹了口气:

“你既然还活着,又何苦骗她。”

闻言,苏醉猛然坐起,正与莫研对视。

“你不该骗她。”莫研缓缓重复道。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莫研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莫忘了,我是开封府的捕头,你以为我在开封府里头天天绣花么?”

苏醉摇头叹气,枉为海东青,居然两次栽在这小麻雀手上,还真够冤的。

“她对你一往情深,你怎么忍心这般对她?”莫研想起自己亦是被展昭瞒得好苦,忍不住忿然责问道。

“那又如何,”苏醉苦笑道,“我与她绝无可能,还不如让她觉得我已死了,倒还了断得干净些。”

“是啊,等她死了,你就干净了。”

莫研恶狠狠骂道,又着实想不出什么话能让他回心转意,跺跺脚气呼呼走了,连食盒都不拿。

苏醉无言,独自垂着头,静静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